《〈紅樓夢〉詩詞評注》中的幾個問題
一九七四年我省內部出版的《〈紅樓夢〉詩詞評注》(以下簡稱《評注》)一書,對《紅樓夢》中的詩、詞、歌、賦等加以註釋,對其中的大部分用白話詩體進行了翻譯,並對一些較重要的詩詞作了「簡析」。書的前面還有《略論〈紅樓夢〉裡的詩詞》一文,對《紅樓夢》詩詞作了全面的介紹與論述。這本《評注》對廣大讀者無疑是有幫助的。不過閱讀之後,感到其中還有一些問題值得商榷。
一、對某些詩詞的解釋過於機械
第一種表現是拘泥於固定的觀念。例如在《評注》第七十二頁上對秦可卿的判詞的解釋就是這樣。註釋者早認定了秦可卿與賈珍私通,又與賈寶玉有不正當的關係(「勾引賈寶玉」),因此把「情天情海幻情深」這一句機械地劃定「『情天』指賈珍;『情海』指賈寶玉。」我們認為這樣劃分是沒有根據的。接著註釋者解釋第二句「情既相逢必主淫」為「兩個『情人』碰到一起必定導致無恥荒淫」。這兩句詩譯成白話詩時就成了「一個是情天,一個是情海,荒誕的情慾自然很深很深,一對『情人』相逢相聚在一起,就必定要導致那無恥荒淫。」從文字上看似乎不是寫賈珍與秦可卿的暖昧關係,倒是寫賈珍與賈寶玉糾纏一處荒淫去了。
秦可卿的判詞和《紅樓夢》曲的《好事終》主題是一致的,都是揭露賈珍與秦可卿的亂倫醜行,寧府中荒淫無恥的生活,這可以在脂硯齋的評注中找到根據。因此,我們對秦可卿的判詞的註釋只能從這裡出發,前後聯繫,全面考慮,不應機械分割,另生枝節。「情天情海幻情深」這一句是從大處著筆,泛寫世間男女之情如天空大海一樣廣闊深長,其含意是與「孽海情天」、「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等基本相同的,不可把「情天」「情海」機械地扣上某個具體的人。「情既相逢必主淫」是暗示賈珍與秦可卿的淫亂關係。「漫言不肖皆榮出」是說榮府的後一代都是無德無能之輩。這裡有賈寶玉,但決不是專指賈寶玉。「造釁開端實在寧」是說賈府中荒淫無恥的事情,這首先是在寧國府弄出來的,而賈珍實是其中罪魁禍首。
秦可卿的判詞中,既暗示了賈珍的罪過,也帶得上賈寶玉,我們可不可把他們兩人等同起來,硬派上一個是「情天」,一個是「情海」,肯定他們都與秦可卿有私通的關係呢?這是不可以的。
賈寶玉是曹雪芹熱情歌頌的具有民主思想與叛逆精神的人物(雖也有公子哥兒的某些缺點),是與賈珍有本質上的區別的,也是與榮府的賈璉、賈環等根本不同的。雖然他們在封建思想充斥了頭腦的賈政看來都是「不肖」,但在曹雪芹看來,賈寶玉的「不肖」正是他可貴之處。「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對他似貶實贊。《評注》的註釋者由於拘泥於固定的觀念,硬把賈珍與賈寶玉拉在一起,相提並論,一個半斤,一個八兩,這不符合曹雪芹的創作思想。
賈珍與秦可卿亂倫是有的。曹雪芹通過對賈珍「似淚人兒一般」等的描寫,通過焦大的破口大罵,給予了揭露與鞭撻。而秦可卿與賈寶玉的關係,卻不可以簡單地得出同樣的結論。註釋者說秦可卿「又勾引賈寶玉」,可能是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這一回推斷出來的。這一回文字確也反映了秦可卿、賈寶玉情格的一面,但賈寶玉的幻夢應看作是他進入太虛幻境的引子。它的主要作用在引出終身冊籍與紅樓夢曲,預示賈府一些女子終生的遭遇與結局;也預示封建末世官僚地主階級必然破敗的命運。這可看作是曹雪芹寄托傳統的所謂「夢幻」思想而採用的浪漫主義手法,若硬要當作具體事實來解釋,是難以行得通的。
第二種是表現是拘泥於舊有的註釋。例如,《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帶有虛無主義的觀點,認為人生於世,萬事皆空。實際上,這是對封建地主階級追求功名、金錢、姣妻、兒孫的理想的有力諷刺與批判,並暗示整個封建社會崩潰沒落的命運,決不是對書中某人某事而發。後面的《〈好了歌〉解》完全是為註解《好了歌》而作,把《好了歌》的思想內容形象地表現出來了,同樣具有普遍的意義。《〈好了歌〉解》包括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但決不局限於四大家族,更不局限於某幾個人物。《評注》受了前人的影響,倣傚舊注,把《〈好了歌〉解》中的一些詩句,劃分開來,生硬地套在某人身上,顯得支離破碎而又有漏洞。例如註解了前幾句是指賈寶玉,後兩句指「薛蟠等狐群狗黨」,下面又說某句指「巧姐後來流落為娼妓」,忽又說某兩句指賈雨村「結果變成了一個罪犯」,接著又說下兩句「寫賈蘭中舉做了官」,好像這首詩是東拼西湊的大雜燴。而對「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等句,又不能肯定究竟指何人,前後解釋方式不一,欲求全而不能,露出漏洞。由此可見,拘泥於舊的解釋來機械地分析這首詩,而不從全詩的意境著眼,反有損於這詩深廣的歷史意義。
第三種表現是拘泥於舊詞或典故。例如《評注》第三○五頁上引了賈寶玉題「杏簾在望」的對聯:「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對「采芹人」注為「讀書人」,對「采芹」注為「科舉時代稱入學做生員為『采芹』,也稱入泮。」
「采芹人」注為「讀書人」,「采芹」注為「做生員」過去是有的,也是常見的。但我們認為,此處不是這個意思。這裡的「采芹」是與「浣葛」相對應的。「浣葛」是洗葛布的衣服,「采芹」是采李時珍所謂「生江湖陂澤之涯」的可食用的水芹,兩者都是農村的實際生活,與讀書、做生員無關。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們可翻閱一下《紅樓夢》第十七回,其中有很長一段文字描寫此處實景,景物雖多,但可歸納為一句話:農村風光。賈政這個利祿薰心的人,到此處也假惺惺地說:「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可見建造此處的目的不是要人嚮往讀書、入泮,正相反是要人如置身於農村,忘卻功名。正因為如此,故後來賈政還要人添上酒幌、鵝、鴨、雞之類;故賈寶玉題上「杏簾在望」及上述的對聯;故賈元春賜名為「浣葛山莊」,後又改名為「稻香村」,總之,都是要渲染田舍氣象,令人嚮往農村生活。更重要的是,這副對聯是賈寶玉題的。賈寶玉平日最討厭讀八股,求功名,怎麼會自覺地要在「采芹」字句中寄托與他平素思想格格不入的「做生員」、「入泮」之類的意思呢?
又如《評注》第一九四頁上,由於鐵梅道人嚼梅的典故,把「沁梅香可嚼」解釋為「把清香沁入肺腑的梅花加以嚼咽」,又把下句「淋竹醉堪調」中的「淋竹」解釋為「淋:即淋𣶇,意為聲音悠揚不絕。竹:指簫管。」這樣一解釋,「沁梅」、「淋竹」都與下雪沒有什麼關係了。只要我們不去追求生僻的典故或詞義,冷靜地思考上下文,緊緊扣住「詠雪」的主題,就可以判定,這兩句和下面兩句都是描繪大雪到處飄落的情景,「沁」、「淋」、「濕」、「凝」都是雪飄的結果:浸潤了梅花,淋沃了竹子,濕透了鴛鴦帶,凝結了翡翠翹。
二、對某些詩詞的解釋前後矛盾
前部分已說過,由於註釋者拘泥於舊的註解,把「流落在煙花巷」認定是「巧姐後來流落為娼妓」,而在第九半?九頁「簡析」中又推測巧姐的結果是「成了一個依靠自己勞動維持生活的農村婦女」。同是一人,結果兩種,前後矛盾。
又如第二十五頁上註釋「玉人」:「舊時稱美麗的女子為玉人」。這該是指嬌杏無疑。但到了第二十五頁的「簡析」中卻說:「那麼,『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陞官發財的好運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這一解釋,「玉人」又該是指賈雨村本人了。美麗的女子可稱「玉人」,古已有之;丰姿的男子可稱「玉人」,古亦有之。但一句詩中只能作一種解釋,非此即彼,不可隨意變換,前後矛盾。這首詩顯然是寫賈雨村對嬌杏的單相思,透露了賈雨村醜惡靈魂的一面,因此「玉人」在這裡只能作賈雨村心目中的美麗女子這一解釋。
三、對某些詩詞的解釋觀點不當
《紅樓夢》第五回出現了警幻仙姑,有一首賦描寫她外貌之美。這是古典文學中常用的一種浪漫主義的手法,受《洛神賦》等作品的影響。曹雪芹創造這樣一個角色,是為小說的整個結構服務的,是由她介紹一些主要人物的終身冊籍,又由她演奏紅樓夢曲,是向讀者暗示這些人物的性格、遭遇、歸宿,也暗示彼此的關係及故事情節的發展,同時預告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終久土崩瓦解的命運。她只是一個引子。
本來對這樣一個虛設的角色是不必過多重視的。若定要把這位仙姑當著是寄托了曹雪芹的美學理想的人物,也就得認真來分析一下。
用仙姑自己的話來說,她的任務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此,她「訪察機會,布散相思」,宣揚「意淫」,秘授雲雨,結果是賈寶玉做了「與可卿難解難分」之夢,與花襲人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這沒有什麼值得讚美。她還唱「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之歌,散佈虛無主義思想,又制定「終身冊籍」,編導紅樓夢曲,鼓吹宿命論,這更沒有什麼值得讚美,反應受到批判。尤其是她與王公顯宦寧榮二魂串連一氣,極力阻撓賈寶玉走上對封建禮教叛逆之道,千方百計引誘他「入於正路」,再三叮囑他「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她實際是豪門貴族的代言人,力求挽救封建地主階級崩潰的命運。這樣的言語與行為出現在花襲人和薛寶釵的身上令我們厭惡,難道到了這位仙姑身上就變得可愛了嗎?
《評注》的註釋者在第四十八頁至四十九頁上的「簡析」中對這位仙姑大力讚揚,說她是「超現實中的理想人物」,是曹雪芹「按照自己的美學理想,用優美的詞句,抒情的筆調,真摯的感情」塑造的「品質高潔」的形象。這樣的解釋與論述我以為是不妥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