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詞與《紅樓夢》詩詞性格化的創新
柳絮詞會,是在賈府處於「山雨欲來」的背景下舉行的。
賈府原是「昌明隆盛之邦,詩書簪纓之族」。被人稱為:「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大官僚之府。可是到了這次詞會前,賈府「如今外面的架子雖然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在政治上,賈府很難找出一個有所作為的人,全靠世襲前輩功蔭,即使有一個元妃勉強支持,但好景也不長。在經濟上,由於無度的揮霍,賈府已是「出去的太多,進來的太少」,而昔日的豪華局面仍然有增無已,這些加劇了賈府的經濟危機。在道德上,賈府上下是「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是乾淨罷了」。加之內部的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使這「百足之蟲,雖死未僵」的賈府已經罩上了一層陰雲,雨前的涼風,在詞會中每個人物的心中已掀起了感情的波瀾。^柳絮詞會是由湘云「因見柳花飛舞,便成一詞」之後而發起的,參加的人有探、黛、釵、琴、寶玉。其中除寶玉和探春合填一首詞外,其餘各人一首。這五首詞緊扣所詠對象,既抒發了惜春之情,又各具自己的性格特徵。如湘雲的《如夢令》一詞大聲斷喝:「且住!且住!莫使春光離去。」體現她惜春而不失豪氣,成熟而存天真的性格。而作為具有「政治風度」的改良家探春的詞,既無黛玉之哀,又無寶釵之樂,更無寶玉那種聽天由命的「大意」,而是反映出她惜春時憂而不悲,愁而不怨的進取性格特徵,這和她整體性格中的穩重冷靜是一致的。她曾在大觀園執政一段時間,並進行了興利除弊的改良活動,結果是節約了四百兩銀子,這對「大廈將傾」的賈府,無異於杯水車薪,於事無濟。「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這不正是她對賈府的沒落難以「綰」「羈」的憂歎嗎?但另一位具有叛逆性格的寶玉在詞中隨意說道:「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好一個「君休惜」「我自知」,正是他「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家於國無望」性格的再現。然而最能體現人物性格的莫過於林黛玉和薛玉釵的詞。寶釵填的柳絮詞是《臨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寶釵在詞中借柳絮的特徵,結合自己對生活的感受,表現了自己爭春之態,媚春之神,並且體現了她性格中多方面的特徵。具體地表現在她善於迎合世俗;名為「溫柔敦厚」而實則內心虛偽;表面與世無爭而實為利慾熏心等方面。
寶釵出生於大官商家庭,從小受過高級的閨門教育,也深諳封建家庭內部的關係學,所以她隨時準備迎合每一個對她有用的人,這成為她的性格中一個突出的特點。在元妃面前,她能以「裝愚」邀寵;在賈母面前,點戲也要投其所好;在王夫人面前,她不惜以謊言為她掩蓋致人於死地的罪行;在襲人面前,她不惜放下架子去攏絡,甚至在探春「理政」時她也能施「小惠全大體」,因而博得賈府上上下下的稱讚。她正如自己詞中的柳絮一樣在賈府的大觀園裡「捲得均勻」,也確實得到白玉堂上主人們的理解與賞識,元妃在賜物給大觀園的姊妹中不就把她和寶玉平等看待嗎?她怎能不為自己「均勻」的舞姿而陶醉呢?詞的開頭便寫到:「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這正體現她性格中善於迎合世俗的特徵,她為此而得意之情也溢於言表。
作為忠實地維護封建禮教的衛道士,儘管處處做得合時得體,人們還是看出她是「裝愚」,小說中也多方面展示了她性格中裝模作樣的虛偽特徵。如林黛玉喝酒行令時,隨口說出《西廂記》、《牡丹亭》中各一句詩,事後,寶釵便板起臉來教訓黛玉,說看了這些書會「移了性情」,如果寶釵僅是一般地看了一遍怎麼會記得呢?記得這樣清楚,卻不怕「移了性情」,多麼可笑的偽君子。書中還寫了她撲蝶之時,偶然聽見兩個丫頭的私情話,在自己將要被發現時,卻藉故說是找林姑娘來的,林姑娘可能躲在這裡。致使兩個丫頭恨林姑娘而不疑寶姑娘。從中不難看出這位封建「淑女」多麼善於嫁禍於人而全身保己的虛偽本性。這首詞也反映出她性格中虛偽的一面,具體地表現在她不敢正視現實,粉飾太平的詞句上。^元春省親後,賈府的榮華雖是「夕陽無限好」,無奈「只是近黃昏」,百年的盛世已是一去不返,連涉世不深的寶琴也感到了「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可寶釵硬作豪語:「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寶釵何曾不預感到這些呢?《菊花詩》中她不也有「悵望西風抱悶思」的愁悵嗎?她愁悵的不正是賈府「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的沒落景像嗎?這正是「山雨欲來」前的心理反映。她擔心昔日的榮華不辭而別,她害怕自己全心追求的富貴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不敢正視現實,現在見眾人寫得這樣「喪敗」,理所當然要拿豪言壯語去鼓「士氣」。寶玉認為是:「鶯愁蝶倦晚芳」的暮春,她卻偏認為是「蜂圍蝶陣」的盛春;湘雲擔心春天轉眼即逝,要抓春不放,而寶釵反駁道:「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認為春天根本沒有逝去的意思,這種以假象掩飾真情的詞句,不正表現了她偽君子的性格嗎?^善於為人處世,以假掩真還僅是寶釵性格中一般的特徵,而她性格中最本質的特徵,也是她掩蔽得最深的便是她追求名利的性格,正如王崑崙先生指出的「態度平和的寶釵才更具有對現世極執著的企圖。」寶釵所盼望的「青雲」是什麼呢?進宮作「才人」「贊善」已成泡影,而一般的貴族弟子多像自己的哥哥一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能在賈府坐上「寶二奶奶」的寶座,似乎可以名利雙收。莫非她也和林黛玉一樣愛上了寶玉,可不太像,她看不慣寶玉的所作所為,稱之為「無事忙」、「富貴閒人,」明知寶玉不喜讀書,卻硬勸他讀書,還在寶玉的上下做了大量的工作,這苦心經營,不正是想「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之時早日降臨嗎?全書中也僅有這首詞使她追名求利的性格特徵「偶爾露崢嶸」。正如《中國文學史》中指出的:「寶釵的《柳絮詞》表面上『溫柔敦厚』,骨子裡野心勃勃,這正是這個封建淑女的心理寫照」。
《柳絮詞》中能全面反映人物的性格的詞,也只有這首《臨江仙》了,而黛玉的《唐多令》,只是突出了她性格中的「多愁善感」的特徵,全詞是這樣的:「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一提起林黛玉,人們自然就聯想到「多愁善感」,她幾乎成了這個詞語的化身。小說確實多次寫了她這一特徵,然而給人印象最深的莫過於《葬花辭》、《秋窗風雨夕》和《柳絮詞》。下面我就試述黛玉這「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徵的形成及其在《柳絮詞》中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