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姽嫿詞》在《紅樓夢》悲劇結構中的地位
在《紅樓夢》裡,《姽嫿詞》是鬱鬱詩林的一木,情節波濤的一粟;同時又是激起狂瀾的礁石——賈府被抄就是以它作的導火線。這並不是我們故作驚人之語,《姽嫿詞》在《紅樓夢》悲劇結構中的地位委實如此,只是歷來不為人們所注意。
一
賈寶玉和賈政的矛盾,說到底,是「父與子」兩代人在人生道路問題上的矛盾。賈政「閒征姽嫿詞」與賈寶玉寫作《姽嫿詞》,既是他們各自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又反映了他們父子間思想上的深刻對立。^賈政「閒征姽嫿詞」有其偶然性,又有其必然性。他至一達官貴客家趕詩壇文會,「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想到了這一題目,當然是偶然的。可也是必然的。首先,賈政這些名利場中人,他們的附庸風雅,行詩壇文會,實際上是一種談講仕途經濟、練達人情的特殊形式。所以每遇這類文會,賈政必攜子弟前往唱酬。因此於文會上想起林四娘這類忠義題目,就事有必然。其次,林四娘這一題目,「『風流附圖 (連結)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輓詞。」賈政作為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的代表,自然會產生濃烈的興趣。再次,「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漏未經請奏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因此,林四娘這一題目也就情同應制。賈政這些「國賊祿鬼」自然「都要作一首《姽嫿詞》,以志其忠義。」最後,也是最主要的,就是書裡所說的賈政鑒於賈寶玉在舉業問題上無望,遂轉而期望其能發跡於「詩酒放誕」。唯其因為如此,所以便把製作《姽嫿詞》當作賈寶玉的「終南捷徑」。因此,所謂「老學士閒征姽嫿詞」實際上是「忙征姽嫿詞」,「忙」於頌揚「聖朝無闕事」以邀君恩,「忙」於「望子成龍」以光宗耀祖。明乎此,也就懂得賈政攜題歸來何以那麼心花怒放,與清客相公們談論此事竟至樂得語無倫次;並且又是讓清客捉筆,口授了「一篇短序」,又是遂自提筆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打開《紅樓夢》,賈政對寶玉幾曾有過這麼和藹可親的態度!
賈寶玉寫作《姽嫿詞》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姽嫿詞》是賈政從詩壇文會上帶回的題目,並非出於賈寶玉的自擇。然而他寫出這麼一首《姽嫿詞》,卻又是必然的。這種必然性具體地反映在它與賈蘭和賈環所寫的《姽嫿詞》的區別上。賈蘭賈環的兩首詩都以「流賊餘黨」作為林四娘的對立面,明確地頌揚了林四娘的「忠義之志」。與賈政所規定的題材及其征詞的目的完全吻合。賈寶玉的《姽嫿詞》,情況則比較複雜。它既把林四娘與「流寇」對立,寫道是「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又把林四娘與「將士」對立,寫道是「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還把林四娘與「君相」對立,寫道是「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前兩點符合賈政所規定的題材,是由賈政征詞的目的所決定的。後一點則全然出於賈寶玉的「杜撰」,是由賈寶玉的主觀思想所決定的,耐人尋味。賈政明明是說:面對「流寇」,「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足見,自天子以臊?百官與詩中所描寫的形象迥然不同。
賈寶玉的這種「杜撰」是有意識的。這一點,書裡說得很清楚:「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的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這分明是告訴人們:賈寶玉對賈政「閒征姽嫿詞」的態度不同於賈蘭賈環借題以「應制」,賈寶玉是想借題以「展才」。這分明是提醒人們:要注意賈寶玉《姽嫿詞》中的「無風作有」、「誤失」和「杜撰」之筆。足見所謂「天子驚慌」云云,實乃此詞的精髓。
賈寶玉為什麼要這麼「杜撰」呢?難道是出於對農民起義的仇恨,嘲諷文武百官缺乏林四娘的「忠義之志」?恐怕未必。賈寶玉心中歷來只念「閨友閨情」,從未想過鎮壓「流寇」問題。此時此刻的賈寶玉正因「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而「不忍悲感」,又哪來心思去談「忠義」論「流寇」問題!再說,題材與賈政的征詞目的規定了賈寶玉要將「流寇」與林四娘對立,然而詞中所著力描寫的是其對官軍所造成的威壓,並未對賈政所說的「搶掠山左一帶」予以渲染以顯其「害民」。這種對「流寇」的描寫,它本身就具有客觀性。再說,賈政曾明言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流寇」,並且是馬到成功。要是賈寶玉寫作此詞意在力主對「流寇」的鎮壓,當會對天子和滿朝文武持頌揚態度。因此,一些同志以《姽嫿詞》來論證賈寶玉對農民起義的仇恨,這恐怕是由詞的題材和形象的多義性所引起的,而為曹雪芹始料所不及。
賈寶玉究竟為什麼要這麼「杜撰」呢?難道是出於有心唐突朝廷,故意誹謗君相?恐怕也不是。賈寶玉根本就反對「文死諫,武死戰」這一封建主義的最高信條。認為「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既然如此,當然也就不會以對「流寇」是否鎮壓有力的問題去責難文武百官。況且,賈政是要將《姽嫿詞》三首及其所口授的一篇短序「配套成龍」呈送禮部「備請恩獎」的,這一點,寶玉知道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縱然有唐突朝廷的思想,恐怕也不會公然去觸犯「龍鱗」。
賈寶玉其所以這麼「杜撰」,應該說,這是他的「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子是水做的骨肉」這一思想觀念發展的必然結果。賈寶玉的這種「女尊男卑」思想與一般的反對「男尊女卑」的觀念不同。比如李贄認為男女同樣有智慧,不能說「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這並不存在女尊男卑的問題。比如一些話本小說和戲曲傳奇中往往把女子描寫得比男子出色,但所描寫的這種女子只是作為女性中的個別,其對立面也不是整個男性世界,所以也不存在女尊男卑的問題。賈寶玉的反對男尊女卑的觀念是以代之以女尊男卑的思想為特色的,其意義已越出對於重男輕女的思想的抨擊範圍,實質上是意在從兩性關係的角度否定封建社會的合理性。要知道封建社會是男性至上的世界。特別是在以儒家思想作為統治思想的中國。反映在統治階級的格言上,就是「牝雞司晨,唯家之索」;所以母雞打鳴,就要殺它。反映在政權上,就是除了武則天以外都是男性承皇位,女性也不能為官作宦。反映在神權上,就是最高神祇均是由男性去充當。反映在族權上,就是族長不能由女性來任職。反映在一個家庭的內部,就是婦女只應該遵守「三從四德」的教訓,服從夫權和父權;母親也須尊從兒子的權位,體察兒子的意旨,凡此等等,都反映了婦女在這個社會裡沒有獨立的人格和自主之權可言。因此,賈寶玉的女尊男卑的思想發展下去,就必然會使他唐突朝廷、誹謗君相,不論其自覺與否。正如一位先哲所說,婦女解放是社會解放的一把天然尺度。所以賈寶玉的「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子是水做的骨肉」這一思想觀念似是荒誕,實際上乃是他的人文主義思想的集中反映。
堅持這種人文主義思想,也就是對程朱理學的有力抗擊。正因為如此,所以《姽嫿詞》中「天子驚慌」云云這種「杜撰」之筆,與李贄對那些成天空談「天理」的虛偽的學者們的嘲諷也就如出一轍——「嗟乎!平居無事,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於泥塑,以為雜念不起,便是真實大聖賢人矣。其稍學奸詐者,又攙入『良知』講席,以陰博高官。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為能明哲。蓋因國家專用此等輩。故臨時無人可用。」1由此可見,所謂「天子驚慌」云云,又是賈寶玉平素對「凡讀書上進的人……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這一思想之深化的反映。
因此,如果說賈寶玉的這種「杜撰」導至他對朝廷的唐突,這倒並非出於自覺,那麼,他對「國賊祿鬼」的嘲諷,確實是出於有心。其妙處則在借渲染林四娘的「忠義之志」以行。^賈寶玉否定「文死諫,武死戰」這一封建主義的最高道德信條,實際上也就是對封建主義的忠義觀念的否定。既然如此,這就又產生了一個問題:賈寶玉對林四娘的「忠義之志」,究竟抱什麼態度?「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這含於言中的不盡之意,究竟是什麼?這一問題,只要看一看賈寶玉對群釵的具體態度,就不言自明。^首先賈寶玉由於自幼姊妹叢中長大,便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認為「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所以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把「女兒」兩個字看得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老學士閒征姽嫿詞」之日,正是「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餘波未平之時。「不忍悲感」的賈寶玉,把林四娘與鬚眉男子的相對照,借題以讚頌「女兒」,當是出於必然吧?^其次,賈寶玉從他對生活的觀察,又不無慨歎地說了一句「混話」:「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怎麼變出三樣來的呢?當然是由於封建社會是個大染缸,隨著「女孩兒」們入世日深,懂得了封建主義的利弊大事,日漸失去了「童心」的結果。林四娘作為恆王的寵姬。在賈寶玉心目中自然已成「死珠」。然而,畢竟仍是一顆「珠」,不是「魚眼睛」,所以還是有其值得稱頌的地方。「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這與其說是在稱頌林四娘的「忠」——殞身於國,毋寧說是在稱頌林四娘的「義」——殉夫以情。要知道賈寶玉是主張為人應「有情有義」的,第十九回曾這麼寫他對襲人的不滿:「誰知這摳?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便是明證。
最後,同是「女孩兒」,思想傾向不同,賈寶玉對他們的褒貶不同。第三十六回,寫賈寶玉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卻每每甘心為諸丫環充役。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說是「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要注意的是第七十八回,寫賈寶玉作完《姽嫿詞》,又去作《女兒誄》。王夫人一口咬定晴雯是「狐狸精」,《女兒誄》卻說:「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賈政稱頌林四娘是「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附圖 (連結)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姽嫿詞》只說:「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兩相對照,褒貶自見。原因在哪呢?顯然是在於晴雯之死,死於封建統治階級的迫害;林四娘之死,除了有死於殉夫以情的一面以外,還有死於殞國以忠的一面,終不免有「邀忠烈之名」之嫌。因此,如果說第七十八回對晴雯的讚美就是對林黛玉的讚美,那麼第三十六回對薛寶釵的「太息」就是對林四娘的「太息」。而這種褒貶又是屬於對「女兒」內部的褒貶。^賈政喜愛林四娘是喜愛其「風流附圖 (連結)逸,忠義慷慨」,可以「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賈寶玉喜愛林四娘是喜愛其英姿颯爽,義重情深,足以生輝巾幗,羞煞鬚眉。賈政期望賈寶玉把《姽嫿詞》寫成應制詩,藉以接履青雲之上。賈寶玉卻「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明寫林四娘的「忠義之志」,暗刺國家已到無人可用的田地,並對林四娘的「忠義之志」寓貶於褒。難怪賈政感到「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然而,一則由於「眾人都大讚不止」,二則由於詞中所含褒貶是借渲染林四娘的「忠義之志」以行,三則也由於「望子成龍」之心過於殷切,所以賈政這位「老學士」還是樂呵呵的,滿以為將它呈送禮部,會給賈府帶來福音。
恩格斯在《致斐·拉薩爾》裡認為:把「兩個人物的有代表性的性格」,「加以對比」是進行「卓越的個性刻畫」的有效方法。賈寶玉和賈政對林四娘都是持讚美態度,《姽嫿詞》又是出自賈寶玉的口、記自賈政的手。賈寶玉一面念,一面自我欣賞;賈政一面記,一面點頭微笑。多麼融洽的父子倆!然而妙也就妙在這父子倆似是無差別的境界裡卻顯現出這父子倆思想上的深刻對立,並從而在加以對比中成功地直接根據這兩個人物的有代表性的性格作出了卓越的個性刻畫。
二
賈政將《姽嫿詞》呈送禮部以「備請恩獎」,備請予以「恩獎」的,當然是林四娘,然而獻詩者詩寫得好,自然也會博得君王的賞識。誰知道,其結果卻成為賈府被查抄的導火線。^「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這是《紅樓夢》情節安排的一大特點。這一特點,也反映在回目的命名藝術上。如「蔣玉函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除了提示該回一方面的內容以外,更主要的是用作日後兩對婚姻的伏線。要注意的是「老學士閒征姽嫿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這一回目。《芙蓉誄》是抄檢大觀園的結果,抄檢大觀園又是日後賈府被抄的預演。用脂批的話來說,就是雪芹喜用的「特犯不犯」之筆。既然如此,《姽嫿詞》當然也就暗伏後來賈府被查抄的起因。它的伏線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書中已點昊?賈政「閒征姽嫿詞」是要將其「呈送禮部」,與「大家」竟邀「龍恩」。這與就「試才題對額」組成兩個遙相輝映、特犯不犯的情節畫面。賈政「試才題對額」的目的在於想「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說得明確一點,就是想借此以博取元妃的高興。因此,他又想以《姽嫿詞》去「邀取聖恩」,這既是「試才題對額」之情節發展的必然,也完全符合這個「祿蠹」思想性格發展的內在邏輯。然而這次的結果與上次恰好相反:邀「龍恩」結果是觸犯了「龍威」,跌入了文字獄,點燃了賈府被查抄的導火線!何以見得?《紅樓夢》的情節發展規律、悲劇結構特點以及有關脂批可證。
首先,賈府被查抄的根本原因當然是由於上層統治集團內部的權力財產再分配問題。這在前八十回已有暗示。一是,忠順王府派來向賈寶玉要蔣玉函的長史官對賈政的態度十分冷漠,秦可卿出喪與賈母八十大壽忠順王府均置若罔聞,說明忠順王府與賈府不睦。二是,孫紹祖之所以敢於任意作踐迎春這個「侯門艷質」,並且動輒就說「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這不是一般地行使「夫權」的問題,也不是由於迎春個人懦弱。它反映了賈府與孫紹祖這類「新貴」之間的矛盾,也反映了賈府隨著其經濟危機的日益加深而在上層統治集團內部矛盾中的虛弱地位。三是,書中對元春的描寫主要是截取了其一生的兩個橫斷面:「榴花開處照宮圍」和「虎兔相逢大夢歸。」其間以太監往返於宮中和賈府作穿插。因此,太監對賈府的態度如何也就反映了元春宮廷生活的狀況。如果說,第十三回寫「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與賈府的熱絡,是元春將「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的徵兆,那麼,第七十二回寫賈璉說「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便是元春在宮中已經失意的反映。同時,賈府作為「詩禮簪纓之族」,並以「體仁沐德」為其主要特點,雖則家無犯法之男,卻亦頗多惡跡。這些惡跡也完全可以被政敵用作整它的把柄。一是,王熙鳳因貪圖賄銀三千兩而包攬詞訟,遂導至張金哥與其未婚夫雙雙自殺問題。二是,王熙鳳與都察院演雙簧,捉弄賈璉,逼死尤二姐,隨後又想殺死出面告狀者張華問題。三是,王熙鳳放高利貸問題。四是,在國喪和家喪期間,賈珍邀集諸世家子弟聚賭並與賈蓉行「聚麀之誚」問題。五是,賈雨村為了討好賈府和王府而「亂判葫蘆案」問題。六是,賈雨村為了巴結賈赦而構陷石呆子以索其古扇問題。這後兩個問題雖屬賈雨村的徇情枉法,而一旦他倒踢一腳也會罹罪於賈府。凡此等等,又都說明了一個問題:賈府的政治危機四伏!然而,這只是賈府政治上的一方面情況。賈府在政治上還有另一方面情況。它屬於赫赫有名的「京都八公」,又是皇親國戚,具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特點。其所以會「死而不僵」,是由於「扶之者眾」。它的種種惡跡之所以得逞,也正是「扶之者眾」的一種反映。況且,且不說它與史、王、薛三府是連絡有親,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直到第七十一回賈母「八旬大慶」,還「欽賜金玉如意一柄,綵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之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況且,王熙鳳與都察院演雙簧,這事發生在第六十九回,堂堂都察院竟然繞著這位少奶奶的指揮棒轉,也說明賈府的權勢仍然是炙手可熱。全面衡量賈府的這兩個方面情況,它的那些惡跡可以說是說小就小,芯?大就大。說小,公侯門第家家都有,哪省都有一張「護官符」。說大,一旦飛禍臨頭,樁樁件件都是罪狀。因此,倘若沒有一個導火線,賈府的種種政治危機都只是一種潛在危機。
其次,賈政把《姽嫿詞》呈送禮部,目的既然是要與「大家」競邀「聖恩」,那麼,「大家」,當然也就要挑《姽嫿詞》的毛病。「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要是「大家」或其中有一人,誣以「故意唐突朝廷,誹謗君相」之罪,賈政將以何作答!這不是我們在危言聳聽,當時的文網委實是如此。歷史告訴我們:清朝出於統制文化,牢籠士子,一面除設科舉以誘利祿之士,還有南巡召試,其獻詩賦呈著述者,每有獎敘;一面又立文禁,甚至一字違礙,每興大獄,犯者以大逆謀反論。其中便有賈政式的以獻詩呈文而自罹文網的可笑情景。這在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乾隆年間尤其如此。比如,乾隆十六年,流寓山西介休縣的直隸人王肇基,赴同知衙門獻《恭頌萬壽詩聯》,因「譭謗聖賢」被奏請論罪。又如,乾隆十八年,浙江人丁文彬至衍聖公孔昭煥府第獻書,因「內多大逆不道之言」被奏請論罪。同年,江西金溪縣生員劉震宇自作《佐理萬世治平新策》一書,至湖南獻於布政使周人驥,因「書內有更易衣服制度等條」被奏請論罪。再如,乾隆二十年,山西興縣人劉裕後,假冒堂弟監生劉立後之名,將所著《大江滂》一書呈送學院,因「書中語多不解,且有狂悖之處」被奏請論罪。同年,山東德州生員楊淮震著書曰《霹雷神策》,獻之於官,因「書多不經之談」被奏請論罪。真可謂文禁如毛,緹騎遍地。雍正五年鄒汝魯進《河清頌》,內有「舊染維新,風移俗易」語,尚且以為譏訕,著交九卿嚴審定擬。賈政進《姽嫿詞》以內有「天子驚慌」云云之罹文網,著交九卿嚴審定擬,這又何足為奇呢!誠然,賈寶玉寫出這種悖逆譏訕的詩句本是思想問題。然而,賈政握《姽嫿詞》呈送禮部,一罹文網,思想問題也就隨即轉化為政治問題。因此,說它是引起賈府潛在的政治危機之總爆發的導火線,恐怕並非全然出於臆測吧!
又次,要特加注意的是賈寶玉與王熙鳳在厄運上的不解之緣。賈府處於一時烈火烹油之盛日,他們叔嫂「逢五鬼」。賈府處於「樹倒猢猻散」之時,他們叔嫂又同被關入「獄神廟」。誠然,賈府一旦事敗,其主子難免不受縲紲之苦。然而,脂批中單單提他們叔嫂二人,可見其情況的特殊,甚至成了治罪的重點。朝廷問罪,照法律規定與傳統做法,婦女和年輕男子一般發落從寬。然而,王熙鳳與賈寶玉的情況卻頗特殊,這就發人深思。王熙鳳被關進「獄神廟」還可以理解,結交外官包攬詞訟問題,蹂躪尤二姐至死問題,高利貸重利盤剝問題,凡此等等均是此人的罪狀。賈寶玉為什麼被關進「獄神廟」,並且是「一別西風又一年」呢?或許是由於賈環之流再一次誣以「逼淫母婢,不從致死」?誣以「混跡內幃,有傷風化」?凡此等等當然可以成為賈寶玉的罪狀。然而決不是其被關進「獄神廟」的主要罪狀,因為「『髒唐臭漢』,……誰家沒風流事?」再說,要是此時賈政夫婦的命運較賈赦夫婦等其他人好些,也定會從中袒護一二。反過來說,也就是此時賈政夫婦的命運較賈赦夫婦等其他人還差。問題就來了:既使年方及冠的賈寶玉被關進「獄神廟」,又使道學先生賈政比色中厲鬼賈赦問題還重,這究竟是什麼事件呢?恐怕只能是《姽嫿詞》吧!
再次,「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賈府的最大危機是「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這「兒孫一代不如一代」,似應在導至賈府的被查抄這一問題上,具體地反映為各有自己的「罪衍」。賈赦父子除了為王熙鳳包攬詞訟等所殃及以外,賈赦的主要罪狀當是石呆子古扇問題,賈璉的主要罪狀當是國孝家孝期間「強佔良民之妻為妾,因其不從而凌逼致死」問題。賈珍父子除了為賈璉娶尤二姐事所牽連以外,他們的主要罪狀當是國喪家喪中引誘世家子弟賭博問題。賈政和賈寶玉呢?賈雨村當然會倒踢一腳,把亂判「葫蘆案」的罪責推到賈政身上。但這既不是他本人的罪衍,也不會成為他的主要罪狀。賈政和賈寶玉這思想對立著的父子倆,他們的主要「罪衍」和「罪狀」只能是殊途同歸的《姽嫿詞》問題。此外,賈政還有一個可為政敵所用的把柄,就是大觀園具有御苑規格。賈政與賈赦誰將成為一條最破的船,「僭越」這場連夜雨就會落到這條船頭上。顯然,賈府事敗時在「父」字輩獲罪最重的是賈政,在「玉」字輩獲罪最重的是賈寶玉。正因為如此,所以於世路好機轉的賈璉才敢於休棄王夫人的親內侄女王熙鳳。賈府事敗時是否有遇難呈祥的子孫呢?當然有,就是賈環和賈蘭。此二人的《姽嫿詩》,特別是賈環的謳歌「忠義」頗力,倒可以看作「佳讖」。要是朝廷又「念及賈府祖宗功勳」果真賜了他一官半職,這本身就又是作者對朝廷的譏訕!
還需一提的是「閒征《姽嫿詞》」與「試才題對額」的遙相掩映、特犯不犯問題。我們已經說過,書中對元春的描寫只寫了她一生中的兩個片斷,即「榴花開處照宮幃」與「虎兔相逢大夢歸」。「試才題對額」是由「榴花開處照宮幃」引出;反之,「閒征《姽嫿詞》」就有可能又是在為「虎兔相逢大夢歸」作引2。第十八回寫元春歸省時點了四出戲,其中之一是《乞巧》。脂批云:「《長生殿》中伏主妃之死。」以楊玉環之死喻元春之死。第三十回寫賈寶玉因薛寶釵體胖而比之為楊玉環,薛寶釵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實即把賈寶玉比為楊國忠;也起伏筆作用。楊貴妃之慘死鬼嵬坡,實受楊國忠之牽連。是故,說《姽嫿詞》對元春的悲劇結局具有催化作用,恐怕不一定是深文周納吧!
賈政此次赴詩壇文會,作者嘗戲稱之為「尋秋之勝」。果然,《姽嫿詞》這個最後尋到的「好題目」,卻成了賈府在政治上由桃李春風到草木凋零的「轉捩點」。^高鶚和程偉元在他們的《紅樓夢引言》裡是以所續後四十回做到「前後關照」、「有應接而無矛盾」自詡的。然而對於《姽嫿詞》這麼一條重要伏線竟無一字相「應接」。莫非是由於沒有看出?否!是不敢承認。這反映在他們一板斧就砍掉了四百零三個字上。這四百零三個字,其中既包括賈寶玉撰寫的《姽嫿詞》的心理。亦即「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云云,又包括賈政「閒征姽嫿詞」的心理,亦即因見賈寶玉竟然頗能解「詩酒放誕」遂以為「也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云云。這麼一刪,一則模糊了人物的精神面貌,二則把人們對《姽嫿詞》的注意力引向了「志」林四娘的「忠義之志」,三則也就把「閒征《姽嫿詞》」在書中的伏線作用變成可應接可不應接的「游絲」。然而,賈府的被抄又總得有導火線,於是高鶚輩便杜撰了兩條。一條是「醉金剛小鰍生大浪」,散佈賈府的「風聲」,迅速䊼?到了「兩位御史」的耳裡;一條是正巧李御史「參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而這京官就是賈赦,所以「火上澆油」。沒有賈政的罪款,與賈寶玉更是毫無瓜葛。因為所謂賈府被抄,實際上是「二公」裡被抄了一個半:寧國府和榮國府裡的賈赦這一房。程偉元、高鶚這麼寫,無非是為他們編造的賈府「沐天恩」、「延世澤」、「蘭桂齊芳,家道復初」打下基礎。如果賈政父子有罪款,賈府當就只好是「樹倒猢猻散」!這豈不是又正好從反面證明了《姽嫿詞》是導至賈府被查抄的導火線!
三
《姽嫿詞》是賈府被查抄的導火線,還可以從《紅樓夢》悲劇結構的特點來窺測。^《紅樓夢》是以「閨閣」題材反映社會主題的。婦女問題也是社會問題。以「閨閣」題材反映社會主題不足奇,奇的是《紅樓夢》成了我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這是由於作者在藝術構思中巧妙地賦於三個問題以統一性:即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賈寶玉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的問題,賈府由一時鮮花著錦之盛而一敗塗地的問題。
統一不等於同一。賈府由盛而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一切原因中最主要的原因卻是「兒孫一代不如一代」。其所「遺之子孫雖多,竟無一可以繼業。」其中「略可望成」者,「唯嫡孫寶玉一人」。因此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也就直接決定著賈府的盛衰。無論是出身門第,還是個人才貌,林黛玉和薛寶釵均堪稱「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二人的優劣在於思想品格的不同,在於對人生問題的看法大相逕庭。賈寶玉「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則必鍾情於薛寶釵;反之,則必鍾情於林黛玉。誠然,這三個問題又是相互影響的。然而,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卻是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問題。賈寶玉的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是其悲劇性格在愛情和婚姻問題上的特殊反映;而賈府的盛衰問題則積澱並體現於他的悲劇性格之中。所以,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既是貫穿其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發展過程的脈絡,又是貫穿賈府由盛而衰發展過程的脈絡。這就使《紅樓夢》的悲劇結構呈現出第一個特點,亦即以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為主線而展開其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畫面。賈府的「樹倒猢猻散」是由於它的被查抄。賈府的被查抄,是由於它的內外矛盾的總爆發。既然如此,當然也就不可能不與主人公賈寶玉發生關係。他與這一事件的關係,不應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應是促使矛盾總爆發之火焾的點燃者。而《姽嫿詞》這根火焾一點燃,一方面是導至賈府被查抄,賈府「家亡人散各奔騰」;一方面是導至他自己被關入「獄神廟」,由此而促使林黛玉「淚盡夭亡」2。這樣,賈寶玉的人生道路問題、寶黛愛情悲劇問題、賈府的盛衰問題三者也就歸於統一。^賈府的盛衰問題又影響著賈寶玉叛逆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同時也影響著或決定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等諸多人物的命運。賈寶玉在書中又正處於「主持巾幗,護法群釵」的特殊地位。群釵與他的關係雖則有親有疏,有遠有近,各不相同,然而她們的思想品格,她們的社會地位,她們的不幸生活遭際,卻以不同的形式,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渠道,或直接或間接,或強烈或微弱,共同作用於他的情感、觀念、心理、志趣。從而醅育並加速其叛逆思想的形成和發展,使之成為「於國於家無望」的「混世魔王」。這就使《紅樓夢》的悲劇結構呈現出第二個特點,亦即在人物佈局上如脂批所說,「通郊?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遂成狀若眾星拱月又似石激漣漪式的網狀結構。賈寶玉與拱照他的群釵的關係是「意淫」。激起賈府「樹倒猢猻散」之情節波瀾的當是賈寶玉「意淫」的產物,亦即寫作《姽嫿詞》。否則,群釵的「各自需尋各自門」,也就不能「從石兄掛號」。這不言自喻。
《紅樓夢》的悲劇結構實際上組合著三個世界。這三個世界就是它著力批判的賈府正府,重點描寫的大觀園,略點虛說的太虛幻境。賈府正府是個「體仁沐德」、禮法森嚴的王國,也是罪惡的淵藪。大觀園是個相對自由的天地,但它的上空籠罩著賈府正府這個魔影,太虛幻境實質上是大觀園這個賈府裡的「世外桃園」的「世外桃園」。從一干風流冤家「下凡造歷幻緣」,到返歸幻境,它向人們提出了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這就是年青一代的命運與人生道路問題;從而點明書中所描寫的主要是兩代人之間的矛盾衝突。作者又借第五回賈寶玉的神遊閱冊與佚稿中賈寶玉的觀看「情榜」,並以一僧一道穿插其間,從而使這一世界忽隱忽露,與大觀園和賈府正府遙相掩映。假若說,大觀園最忙的人物是賈寶玉,那麼,賈府正府最忙的人物就是王熙鳳。賈寶玉忙於護法群釵,王熙鳳忙於執掌家政。賈寶玉作為賈府諸子孫中唯一「略可望成」的人物,他的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既是他悲劇性格在愛情和婚姻問題上的特殊反映,又植根於賈府的家世利益。王熙鳳作為賈府的實際當家人,她的事業悲劇實質上反映了賈府的命運悲劇。王熙鳳事業悲劇的三部曲,亦即從協理寧國府時的躊躇滿志到面對榮國府的種種矛盾感到力竭心疲,到「身微命蹇」地「哭向金陵」,實質上反映了賈府由盛而衰的三部曲,亦即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到悲涼之霧籠罩華林,到家亡人散各奔騰。同時,王熙鳳作為賈府的實際當家人,她在賈母等對「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作最後的選擇上又無疑地會起高參作用;而賈母等其所以最後選擇了「金玉良緣」,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顯然就在於薛寶釵的思想品格有裨於將賈寶玉「規引入正」。因此,賈寶玉的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和王熙鳳的「半世」事業悲劇,也就成為書中的主要故事。王熙鳳在《紅樓夢》悲劇結構中的地位是僅次於賈寶玉而與林黛玉和薛寶釵相並。這就使《紅樓夢》的悲劇結構呈現出第三個特點,亦即在情節安排上是「千經萬緯」,「千經」中最絢爛的一條是賈寶玉的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萬緯」中最斑駁的一條是王熙鳳的「半世」事業悲劇,其他風流冤家或人物的悲劇故事或經或緯地縱橫穿插其間,而以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作為貫穿三者發展過程的主要脈絡所形成的「橫看成嶺側成峰」式的立體多層次網狀結構。《紅樓夢》的主線是賈寶玉的叛逆道路問題,而《姽嫿詞》則是其叛逆思想的結晶。它一方面引出賈寶玉的身陷囹圄,促成林黛玉的夭亡,亦即暗透賈寶玉的愛情婚姻悲劇;一方面又引出王熙鳳的種種惡跡被查究,促使王熙鳳的身陷囹圄,亦即暗透王熙鳳的「半生」事業悲劇。這樣,也就使這貫穿全書的一經一緯九九歸一。
《紅樓夢》的悲劇結構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特點,就是具有對稱美。這種對稱美反映在人物的佈局上,比如以賈寶玉為中心,一邊是林黛玉和晴雯,一邊是薛寶釵和襲人,形成對稱性。這種對稱美,反映在情節開展上,就是善於運用應接、映襯、對比等等方法,讓相類的情節事件重複地出現兩次,構成兩個相互輝映、特犯不犯的畫面。比如,兩次寫賈寶玉至太虛幻境,一在第五回,寫賈寶玉的「神遊」,一在佚稿末回,寫賈寶玉的「遁入」;一側重於描寫賈寶玉的閱冊聽曲,藉以暗示主要人物的悲劇結局,一側重於呈現「警幻情榜」,《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云云,藉以點明主要人物的性格悲劇的特點。又如,兩次寫寧國府的喪事,一在第十三回,寫秦可卿的喪事,側重於暴露賈府的「兒孫不肖」;一在第六十三回,寫賈敬的喪事,意在側重於顯示各世家子弟皆然。再如,兩次寫榮國府的喜事,一在第十六回寫元春的加封賢德妃,一在佚稿中寫探春擇得「貴婿」;一側重於寫賈母等的「喜氣盈腮」,迎來的是一時烈火烹油之盛,一側重於寫雙親等的「哭損殘年」,導至的是將來諸子孫流散。還如,「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是日後賈府被查抄的預演;「俏丫頭抱屈夭風流」是後來林黛玉「淚盡夭亡」的前奏,凡此等等。這些特犯不犯的畫面,同中有異,於兩相映照中既反映了生活的橫長,又開掘了生活的縱深。而如前所說,「閒征姽嫿詞」與「試才題對額」是特犯不犯。「特犯」之處,是都是出於賈政的邀寵;「不犯」之處,是一博得的是貴妃喜,一博得的是君王怒,終於成為賈府被抄的導火線。
最後,《紅樓夢》格調有三變。第五十四回以前,重點是寫賈府的迴光返照,一時烹油著火之盛;五十五回以後,衰音日顯,但權勢仍炙手可熱;七十九回以後,即自「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起,格調又突然一變,始寫賈府感受到世態炎涼。脂批有云「後三十回」,照我看,當從第七十九回算起。是故,原著實為一百零八回。由此也可看出《姽嫿詞》在全書悲劇結構中的轉捩作用。
《姽嫿詞》是導至賈府被查抄的導火線,假若我們的這一看法有一定道理,那麼,賈府的被查抄實質是反映了賈寶玉的叛逆思想與封建王朝的衝突,這是他叛逆思想發展的必然。這種推斷,似亦符合《紅樓夢》托情言政的藝術特點。
由於八十回以後的原稿不幸迷失,要認識其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的本來面目,需要對佚稿部分作一番探索。這一工作很艱難。因此,難免不走彎路。我這篇東西可能就走在彎路上,然而卻是久縈於我心的,所以寫出來以就教於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