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話
一、詩人
《紅樓夢》中詩人多,吟詩作詞的人物至少有28位:癩頭僧,跛足道人,警幻仙姑,賈雨村,甄士隱,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賈寶玉,薛寶釵,林黛玉,李紈,史湘雲,薛寶琴,妙玉,香菱,邢岫煙,李紋,薛蟠,賈政,賈環,賈蘭,薛蝌,真真國女孩,馮子英,雲兒,蔣玉菡。
這群《紅樓》詩人,以仙凡分,仙界3位,凡間25位。
請故事中的神仙鬼怪寫詩,由來已久。戰國人寫的《穆天子傳》有一首王母謠:「山川間隔,道裡悠遠。將子無死,奚復能來。」當是神怪寫的第一首詩了。到唐人傳奇,如張文成《遊仙窟》、李景亮《李章武傳》、李朝威《柳毅傳》、韋茂宏《周秦紀行》,沈亞之《湘中怨解》,神怪寫詩,屢見不鮮。宋元話本和明清章回,如吳承恩《西遊記》,也讓神仙鬼怪附庸風雅。但這些小說的神怪詩一般用作修飾情節或細節,往往可有可無。《紅樓夢》中的神怪詩既保持了傳統作用,又發揮了新的作用:表現全書主題的,有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暗示人物命運的,有警幻仙姑所制「紅樓夢十二支曲」。這就使它的神怪詩在故事情節中舉足輕重,不可或缺。換句話說,要是讀不懂《好了歌》一類的神怪詩,也就很難讀懂《紅樓夢》了。
以男女分,《紅樓》詩人,男性12位,女性16位。
女性寫詩,載諸古籍的,大抵四種人。一是大家閨秀。先秦許穆、西漢卓文君、東漢班婕妤、秦嘉婦、蔡琰。漢以後,閨閣寫詩的風氣一代甚於一代,清朝尤其盛行。比曹雪芹晚不了幾年的袁枚在南京隨園收仕女學詩,稱「隨園弟子」。二是妓女優伶。著名者如唐之薛濤。三是尼姑道姑。如李商隱的朋友道姑魚玄機。四是民間女子。南朝樂府民歌的許多作者就是下層婦女。這四種女詩人,曹雪芹在小說中都有安排。16位女性中,12位是小姐、夫人,另有一位尼姑,一位仙姑,一位優伶,一位丫環。
以家族分,凡間25位,賈府19位,賈府之外的6位。
賈府自稱詩書簪纓之族,是有水分的。賈府共四代,少說有二代與詩書沒有多少關係。太祖父榮、寧二公與祖父賈代化、賈代善兩輩或起於行伍,或隨於行伍,「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1〕,靠刀槍而不是靠詩書起家。所以賈母不過是粗通文墨而已。賈府看重文墨,始於賈政。賈政居榮國府,乃父斯文,元春寶玉等公子小姐,自幼讀書,詩文一道,都有所鑽研,才讓賈府的一半榮國府真正戴上了「詩書簪纓之族」的帽子。流風所及,就像王熙鳳這樣不好詩文的人,偶然一句「昨夜北風緊」倒也拿得出手。甚至薛蟠那樣的「笨伯」,情急之中,不但冒出一句「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文乎乎的;而且唱出二句「一個蚊子哼哼哼,二個蒼蠅嗡嗡嗡」,極有「粗味」。
若分等級,有一流、二流、未入流三等。
一流有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薛寶琴、史湘雲、妙玉。論才力,這幾個人旗鼓相當。論用心專情及作品質量,當推林黛玉第一。林黛玉熱愛詩歌,詩為心聲,絕句、五律、七律、歌行、應制、分韻、聯句、騷體、長短句,各式體裁,寫起來皆得心應手。《紅樓》詩人,無出其右。
二流有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李紈、李紋、邢岫煙。這些人,比創作熱情,探春最高,她是大觀園集社賦詩的首倡者。比創作能力,探春也超過了迎春、惜春。第十七、十八回:「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姊妹之上。」比詩歌質量,她的《詠白海棠》,應是二流第一。
其餘諸人皆未入流。其中,賈蘭、賈環、香菱剛剛入門,賈蘭則勝於賈環。第94回,賈母賞海棠花,兩人做詩,賈母說賈蘭的好,賈環的不好。揣其原因,是賈蘭的「欣榮預佐合歡杯」,能夠由花及人,以花祝壽。而賈環只曉得「冬月開花只我家」,就花言花,未能借花獻佛,是不善立意了。賈雨村的詩則裝腔作勢,毫無韻味。
若挑佳作,最出色的可舉二首。
一首是林黛玉的《葬花辭》。《葬花辭》,以花喻人,顧影自憐,傷痛孤苦伶仃的身世,悲歎不甘沉淪的情愫,音節哀婉,聲調淒惻,聽得賈寶玉「慟倒山坡之上」〔2〕,是瀟湘妃子最可人的寫照,是《紅樓》詩人最出色的詩稿,是小說作者最用心的創作。詩用歌行體,恰當,長歌可以當哭。風格深受初唐歌行(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劉希夷《代悲白頭吟》)的影響。題材句意,可能借鑒了明人馮夢龍的《花下酌酒歌》及《一年歌》。《葬花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一年歌》:「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當,寒則如刀熱如炙。」《葬花辭》:「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花下酌酒歌》:「今日花開有一枝,明年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
一首是賈寶玉的《guǐ@1hua@2詞》。這首詩的題材是賈政出的,體裁則是寶玉自己挑的。《guǐ@1hua@2詞》「擬白樂天《長恨歌》」,以「半敘半詠,流利飄逸」的筆調,記敘頌揚了林四娘「忠義明閨閣」、「生死報前王」的壯舉,博得「眾人都大讚不止」,就連在寶玉面前惜笑如金的賈政也不時笑道「且放著」〔3〕。寶玉的敘事歌行《guǐ@1hua@2詞》與黛玉的抒情歌行《葬花辭》堪稱《紅樓》詩歌的雙璧。
若挑佳句,以下所列就是放在清初沈德潛編輯的《清詩別裁》中也是適得其所。
林黛玉《葬花辭》:「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景之冷清,情之寂寞,互襯互補,合二為一。
林黛玉《詠白海棠》:「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借花言花,設喻新巧。
賈探春《詠白梅棠》:「高情不入世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孤高警策,脫俗恆言。
林黛玉《詠菊》:「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對仗精緻,文彩 雅麗。
史湘雲《借菊》:「拋書人對一枝秋。」「拋書」,正在讀書,忽然拋之,寫出了花的誘惑;「對」,凝神觀賞,若有所思;「一枝秋」,無限秋色,盡在枝頭。
薛寶釵《臨江仙·柳絮》:「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明快爽利,剛健遒勁。
史湘雲、林黛玉《中秋聯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形象鮮明,境界淒涼。
賈寶玉《guǐ@1hua@2詞》:「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系明珠系寶刀。」承接自如,開合從容。
若計數量,這28位人物一共創作了127首詩歌,其中,詩102首,詞6首,曲19首。前五名依次是林黛玉,21首詩,1首詞,計22首;其次是賈寶玉,16首詩,1首詞,2首曲,計19首;薛寶琴,11首詩,1首詞,計12首;薛寶釵,8首詩,1首詞,計9首;史湘雲,7首詩,2首詞,計9首;賈探春,5首詩,1首詞,計6首。
若加上無主名的詩,還有民謠2首,幻境「正副冊」15首,說書人旁述10首,計27首。連同有主名的127首,總共154首。這一創作規模在中國小說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我們不得不佩服曹雪芹。他在前80回不但讓這28位人物走進了「紅樓」詩壇,並且創作了全書總計154首中的142首。
曹雪芹本人就是一位優秀的詩人。其友張宜泉《題芹溪居士》:「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其友敦誠《寄懷曹雪芹》:「愛君詩筆有才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又說:「余昔為白香山《琵琶行》傳奇一折,諸君題跋,不下幾十家,曹雪芹詩末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新喜可誦。曹平生為詩大率如此,竟坎坷以終。余輓詩有『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4〕其友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又說他在詩朋酒侶中是「野鶴在雞群」〔5〕。據此看來,曹雪芹的詩歌才氣,有人說他似唐代李賀,有人說他似建安曹植。李賀的詩幽情冷艷,浪漫奇詭,曹植的詩深衷雅麗,文質彬彬,曹雪芹似兼而近之,也是大手筆。不然,豈敢在一部書中讓28位人物吟詩填詞?誠所謂藝高者膽大——「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6〕
二、詩風
人物不同,詩風也就有所不同。
賈元春的詩雍容揄揚,義理莊重。《題大觀園·顧恩思義》:「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功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這首詩,曲「中」奏雅,「多少功夫」感慨工程浩大、勞民傷財。符合元春「賢德妃」的品德(元春遊園,兩次告誡「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7〕)。後二句,總評全景,眼界廣大;賜名得體,語態華貴;頗有皇家氣派。
賈迎春的詩質木無文。《題大觀園·曠性怡情》:「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首句是《顧恩思義》第一、第三句的合成,拾了元春的牙慧;次句是交待作詩緣由,「額曠怡」三字十分生硬;再次句是老掉牙的驚訝,末一句反問,勉強扣題。確是平淡呆板的「二木頭」。
賈惜春的詩有文無情。《題大觀園·文章造化》:「山水橫拖千里外,樓台高起五雲中。園修日月光輝裡,景奪文章造化功。」第一句誇張園之廣,第二句誇張樓之高,學白居易《長恨歌》的「樓閣玲瓏五雲起」,第三句歌頌皇恩浩蕩,第四句歌頌人工造物。遣詞造句,勝於迎春;描寫形象,也勝於迎春。但乾巴巴的,了無情趣,有詩才而無詩情。有詩才,與她善畫善弈是相關聯的。無詩情,與她厭倦生活也是相關聯的。
賈探春的詩風雲氣多。《簪菊》:「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探春寫詩,才情不及黛玉、寶釵,但她的女公子性格,使她的詩豪氣十足。這首詩起句平平,第二句有些滋味,「休認鏡中妝」中休認鏡中女兒妝,中間二聯以男兒自居,豪情不讓鬚眉。尾聯志氣高昂,表達了蘇世獨立的志向。
史湘雲的詩生動活潑。《如夢令·柳絮》:「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信手自拈來,空使鵑啼鶯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無憂無慮,無寄無托,留連春光,純粹詠物。
薛寶琴的詩豁達開朗。《西江月·柳絮》:「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這首詞借柳絮隨風說時光流馳,但絕無傷感之懷,反有通達之意。漢苑隋堤,事業付東風,有人物雖去綠水長流的歷史襟抱;幾處誰家,南北一般同,有春去春來本屬自然的人生態度。是所謂「美人巨眼識窮途」了。
薛寶釵的詩和平渾厚。《臨江仙·柳絮》:「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總不改,任它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抽思立意,不同凡響。將無根飄零的柳絮描寫得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充滿了積極入世、銳意進取的精神。
林黛玉的詩哀怨悲慼。《葬花辭》、《題帕詩三絕句》、《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唐多令·柳絮》,緣情感物,悲恨相續,或寄身世,或傷愛情,都是「哀怨起騷人」的「有我之境」。
賈寶玉的詩有二類,詩風也有二種。一類是為文造情的消閒之作,如《春夏秋冬四時即事詩》四首,分寫四時之夜,不外霞綃雲幄,瑚珀琉璃,翠袖金貂,煮酒烹茶,內容輕薄,文辭香軟,詩風靡麗,是「富貴閒人」擬梁陳宮體;一類是為情造文的會心之作,如《訪妙玉乞紅梅》:「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霜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丫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訪妙玉乞紅梅》本是賈寶玉雖罰猶賞的一樁美差,緣事緣情,構思有致,史湘雲稱第二句「有些意思」,林黛玉也不得不誇他第三、第四句「湊巧」。其實,賈寶玉的才氣原不在黛玉、湘雲、寶釵之下,他在大觀園的集社賦詩中每每落第,是有意敷衍,湊女孩子的熱鬧,對體裁、韻腳都不講究。如果為情造文,他對體裁、韻腳都會用心選擇。寫《訪妙玉乞紅梅》,要求不限韻腳;寫《姽嫿同》,要求不用近體,「須用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這類為情造文的用心之作,文情往往並茂,詩風清新生動(後四十回續作者所作寶玉詩如《隨身伴》、《海棠詩》未能達到這一水準)。
他如賈雨村的詩裝腔作勢,妙玉的詩幽深孤峭,薛蟠的詩粗俗卑陋,也都是一目瞭然的。
曹雪芹為各式人物捉刀代筆,能夠做到詩風互異,是一靠才力,二靠方法。這個方法就是詩的性格化——緊扣人物性格,塑造詩歌風格。其目的,則是性格的詩化——利用詩歌風格,表現人物性格。
三、詩論
《紅樓》人物,寫詩,如其人;論詩,也如其人。比較突出的是林黛玉、薛寶釵、李紈、香菱。
李紈論詩,依孔門詩教,主張溫柔敦厚。第三十七回,賈探春起大觀園第一個詩社,海棠詩社,「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李紈任社長兼裁判,她說:「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所謂「風流別緻」,是說林黛玉的詩:
半卷香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闔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所謂「含蓄深厚」,是說薛寶釵的詩: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已昏。這兩首詩各有特色。林詩旨在「秋閨怨女」,以新奇的想像,浪漫的情調,傾吐白海棠的寂寞愁苦。李紈說它「風流別緻」是不錯的。薛詩旨在「珍重芳姿」,以從容的語調,蘊藉的情緒,歌頌白海棠的樸實端莊。李紈說它「含蓄渾厚」也是不錯的。但「風流別緻」與「含蓄渾厚」,在李紈心裡並不是半斤八兩,而是前輕後重,所以寶釵得了第一,黛玉得了第二。以李紈的性格,她看重「含蓄渾厚」是不奇怪的。「含蓄渾厚」是在孔子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8〕、「溫柔敦厚」〔9〕,漢儒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十〕的基礎上,對詩歌提出的一個創作標準。也是清初詩壇流行的格調。清初,台閣體詩人沈德潛倡「格調說」,要求詩人在態度上要「溫柔敦厚」、「中正和平」,在方法上要講究比興,「含蓄」,「不露」。所以,對李紈所評,閨中儒將探春贊成,說:「評的極是。」愛好莊禪的寶玉反對,說:「蘅瀟二稿還要斟酌。」
寶釵論詩,以道學為綱,一再強調做詩不是女兒本分。第三十七回,寶釵說:「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第四十八回,寶釵又說:「我實在聒噪的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這些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翻版,和賈政菲薄詩詞不謀而合。第九回,賈政說:「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第八十一回,他說寶玉「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目今只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宣揚的正是道學家朱熹的道理:「今人不去講義理,只去學詩文,已落得第二義。」〔11〕
黛玉論詩,專講藝術,推崇漢魏六朝盛唐。第四十八回,她教香菱學詩,見她從陸游入門,立加勸止,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應瑒,漢末詩人,建安七子之一;阮籍,曹魏詩人,專攻五言,興寄遙深;陶淵明,東晉詩人,田園詩之祖;謝靈運,南朝詩人,山水詩之宗;鮑照,南朝詩人,七言長句,冠絕一時;庾信,北周詩人,清新綺靡,開唐音先河;王維、杜甫、李白,盛唐三大家;都是盛唐以上各擅勝場的大詩人。這個不學則已,學必漢魏六朝盛唐的主張,是曹雪芹從南宋嚴羽那裡借給林黛玉的。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也。」
黛玉論詩,特別推崇王維。她要香菱學詩以三個人作底子,首先以王維作底子,將王維與李、杜相提並論。這一識見,也是曹雪芹從前人詩論中提煉給林黛玉的。唐詩三大家,李詩豪放,杜詩沉鬱,王詩平淡。但唐宋時,詩家論詩大多標榜李杜,所謂「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12〕。王維真正受人禮拜,在宋元以後。明人陸時雍《詩鏡總論》:「世以李杜為大家,王維、高、岑為傍戶,殆非也。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藩也,第律詩有餘,古詩不足耳。離象得神,披清著性,後之作者誰能之?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高,好奇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懷感興,詩之為用,如此已矣。」清初王士楨「於唐賢獨推右丞、少伯諸家得三昧之旨」〔13〕,「日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錄其無雋永超詣者,自王右丞而下四十二人,為《唐賢三昧集》〔14〕。清初趙殿成並於乾隆元年專門出了一本《王右丞集箋注》,王維詩名,漸攀李杜。黛玉又以王維的「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為例,指出王詩學陶詩:
黛玉說:「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是套了古人來的,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翻了出來。她的這個看法也是曹雪芹從前人詩論中借出來的。北宋惠洪《冷齋夜話》說靄靄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才高意遠」,「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南宋陳與義《後山詩話》:「右丞、蘇州,皆學於陶,王得其自在。」沈德潛《說詩睟語》:「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閒遠,儲太祝有其樸實,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王士楨標榜「神韻」,清源別流,指陶、謝、王、孟、韋、柳,一脈相承,屬興到神會的「神韻」派。
黛玉論詩,強調立意,反對以辭害意。「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這一條與薛寶釵所見略同。第三十七回,寶釵說寫詩「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斯論也取自前人。南宋劉頒《中山詩話》:「詩以意為主,文詞次之。或文意深高,雖文辭平易,自是奇作。」明人李東陽《懷麓堂詩話》:「詩貴意。」「作詩不可以意徇辭,而須以辭達意。辭能達意,可歌可詠,則可以傳。」寶釵並且反對過於求新,反對出怪題、押險韻。第三十七回,她對湘雲說:「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俗話,更不可過於求生。」「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若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子氣,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這層意思,黛玉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的「不以辭害義」其實也包括住了。她之所以不明說,是性格使然,是恃才自負,觀其與湘雲聯句斗韻,就可以明瞭。
黛玉論詩,重視意境。第四十回,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李義山就是李商隱,他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竹塢無塵水濫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這末一句的妙處就在於它以極平常的語言創造出靜謐安閒而略帶冷寂的意境。但李商隱的詩素稱隱僻,所謂「詩家總愛西昆好,可恨無人作鄭箋」〔15〕。隱僻也是一種以辭害意,令人難解其境,難入其境。所以黛玉說她除了這一句,最不喜歡李商隱(第八十九回,續作者使林黛玉在瀟湘館掛起一幅《斗寒圖》,取李商隱《霜月》詩義。李商隱《霜月》:「初無征雁已無蟬,百尺樓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斗嬋娟。」未免前後矛盾。我們說續作的後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是為一證)。林黛玉也不大瞧得起陸游。第四十八回,香菱稱讚陸游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黛玉說:「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淺近」確是陸詩的一個特點,陸游: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16〕
全詩旨趣明白,形象切實,「重簾」二句,一覽無餘,雖得形似,卻缺少耐人尋味的風神韻致。這一風格,前人有褒有貶。林黛玉既然標榜王維、陶潛,重視意境的深遠,自然看不起這一類詩意「淺近」的作品。薛寶釵的態度則與黛玉不同。香菱學詩學陸游,顯然是寶釵的指教。受此影響的還有史湘雲。湘雲敏於作詩,拙於論詩,樂於聽寶釵言詩。你看,第三十七回「蘅蕪院夜擬菊花題」,寶釵耳提面命,指東話西,湘雲是人云亦云,照單全收。她又一向不服林黛玉,黛玉批評香菱學陸游,寶釵忍得住,湘雲可忍不住。第七十六回,湘雲借凹晶館的「凹」字譏諷黛玉:「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黛玉當即反駁:「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以至《畫記》上雲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凸碧山莊的「凸」和凹晶館的「凹」)還是我擬的呢。」駁得湘雲啞口無言。這樁「詩案」說明,黛玉並不認為「凹」字是個俗字,她其實很欣賞這個「凹」字,才將它題於大雅之堂,但「詞句究竟是末事」,一首詩或一句詩要緊的是「意趣」,若無「意趣」,則用字再新,終歸「淺近」,何況「凹」字陸游之前用之已多,有什麼稀罕。
黛玉論詩,講究新穎奇巧。她欣賞史湘雲《供菊》的「圃冷斜陽憶舊遊」,是「背面傅粉」;欣賞史湘雲《供菊》的「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紗絕」;正是著眼手法的巧妙和描寫的新穎。第四十八回,黛玉說:「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李紈也認同新巧。第三十八回,李紈當史湘雲菊花詩社的裁判,說黛玉的詩「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這「詩也新」指的就是詞句新。黛玉則自謙「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說:「巧得卻好,不露堆砌生硬。」
香菱論詩,亦富有深度。「詩的好處,有嘴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是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字,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橄欖。」這段話稱讚王維的詩粗看無理,細想有理,耐人尋味,妙不可言。如「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17〕,乍一讀,似乎顛倒黑白,似應將「白」和「青」調換一下,才合乎常理(「青」者,黑也。李白「朝如青絲暮成雪」,「青絲」就是黑絲)。但琢磨琢磨,王維原句,相反相成,意深味濃。日在,周圍景色倒影江湖,水光不覺明亮;日落,周圍景色逐漸黑暗,水光反而突出;所以說「日落江湖白」。日落潮泉,昏天黑地中,白浪滔滔,黑白分明,相得益彰,江湖更白,天地更黑,所以說「潮來天地青」。香菱講詩,講到了詩歌創作「無理而妙」的特性。她又說:「還有『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這『余』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這段話稱讚王詩所寫景物,真切生動,似曾相識;所用語言,自然平淡,得意傳神。一個「余」字,暗示野渡無人;一個「上」字,點明黃昏無風。香菱講詩,講到了詩歌創作要真切自然的道理。這二條,真切自然和「無理而妙」,都是古典詩歌尤其是王維詩派的精髓。所以賈寶玉說香菱學詩已得詩家「三昧」。香菱論詩,和她的老師林黛玉一樣,是藝術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