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眼目和白海棠詩
孔子論詩,以為詩不僅可以「興觀群怨」,還能「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集詩、詞、曲、賦、聯、文於一卷「以小說形式出現的長詩」的《紅樓夢》,是「天仙寶鏡式的萬花筒」,是一部「百科全書」,單就花草樹木來說,包羅夠豐富了。大觀園中,既有牡丹芍葯,秋菊寒梅,桃梨李杏,芭蕉薜藶;又有槿柘桑榆,蘅蕪杜若,金葛蘭芷,翠竹青松。真是穠華繁采,幽韻冷香,無所不包。眾多的物象,編織在完美的藝術構架中,寄意抒情,各具靈性,給人以儀態萬方、應接不暇的豐厚美感。
然而,在全書花草樹木之中,最惹人注目的,還是幾塊山石邊,與幾本芭蕉相對的一樹海棠。海棠一物,是大觀園景觀的中心。它玉立在怡紅院階前;出現在全書許多重要的場合;分佈在全書五分之一以上的章節裡。對由之而派生出來的白海棠且有回加以吟詠;與之相關的人物達數十人之多。它作為美的化身,總是啟人無限遐想;它作為全書的眼目,對在全書整體藝術構架之中的寓意和作用是不容忽視的。可惜研究這一專題的論著至今罕見,以致影響人們對全書的深入鑒賞和領會。本文試圖對此作一初探。
一、吹杖燃藜,嫩寒鎖夢 ——秦可卿和《海棠春睡圖》
海棠在「紅樓」一書中的首次出現,是被人們稱作「全書之綱」的第五回。當寶玉隨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應尤氏之邀,來到寧國府花園中賞梅花的時候,秦可卿奉賈母之命安置寶玉歇息,引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掛在上面,人物固好,但故事乃是「吹杖燃藜」,心中便有些不快。《燃藜圖》用漢代劉向傳經故事,是勉勵人們苦讀詩書的。作為「愚頑怕讀文章」的寶玉,心中不快,完全可以理解。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鼓吹媚俗諛世、干祿求仕之道,更與寶玉的志趣大相逕庭。所以,縱然房室精美,鋪陳華麗,寶玉亦斷斷不肯在這裡。
待來到秦氏臥房,情況便大不一樣。一股股細細的甜香,已使寶玉「眼飭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一看,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花氣襲人是酒香」,案上放著武則天當日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傷太真乳的木瓜……艷情淫意,奪魄銷魂,寶玉笑道:「這裡好!這裡好!」他就是在這個房裡睡去,夢中遊歷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
《海棠春睡圖》用唐明皇和楊貴妃故事。《太真外傳》載: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其時,太真宿酒未醒,命高力士及侍兒扶掖而至,醉顏殘妝,釵橫鬢亂,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海棠春睡未足耶。」可見,這「海棠」二字已是美人與春心的代稱。故唐伯虎有《海棠美人詩》:「褪盡東風滿面妝,可憐蝶粉與蜂狂。自今意思和誰說,一片春心付海棠」。用海棠影帶人物,寄托「一片春心」,恐怕是「紅樓」一書中海棠總的含意。
寶玉對《燃藜圖》的厭棄和對《海棠春睡圖》的垂青,意味著對仕途經濟、道德文章的背棄和對美與愛的追求。海棠這一物像在全書綱領性關目的第五回出現,其用意已有如圖騰、旗幟一般的鮮明瞭。
第一個與海棠相關的人物形象,是「金陵十二釵」之首的秦可卿。寶玉與她的關係非常微妙。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一節,秦氏病危,寶玉同鳳姐前往看望,秦氏拿著王熙鳳的手,訴說衷腸,寶玉瞅著那《海棠春睡圖》並那秦太虛寫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裡睡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那些話後,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
這秦氏乳名兼美,字可卿,「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格兒,只怕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呢?」明眼人一看便知,這秦氏,兼有的是薛寶釵、林黛玉之美。這就叫人不禁想起太虛幻境裡「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的仙姬來。警幻仙姑分明說過,這位仙姬就是她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並將這位仙姬許配寶玉。在太虛幻境中,寶玉已經娶了這位「兼美字可卿」的秦氏。他們「柔情繾綣,軟語溫存」,倆人「難捨難分」,婚姻是十分美滿,可惜白日作夢,故曰:「太虛幻境」。可卿之死,「兼美」者世間已無,故寶玉為之一慟,「萬箭攢心」。可見,塑造秦可卿這個人物,主要用意在於表現「兼美」之破滅。
美的標準,人各不同。寶釵其人,許多人認為她是完美的,可在寶玉看來,真正令人羨慕的是「肌膚豐澤」,「鮮艷嫵媚」,是體貌,是外形,寶玉竟為此扮演過「呆雁」的角色。黛玉其人,「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然比起寶釵之「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來,「人人都說黛玉不及」。寶玉曾暗想:寶釵這雪白的胳膊,「若長在林姑娘身上」該多好。說明寶玉並不認為林妹妹完美。正因為美之不可兼得,世上才有捨魚而取熊掌的選擇與追求。秦氏之美,釵黛各持一端,釵黛兩美之間,取捨去就,人各不同。在眾人多傾向寶釵的情況下,寶玉迥異常人,而引黛玉為知己,兩情相契,認為「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什麼金玉良盟,我偏說『木石前緣』」。這種在釵黛二者之間的追求和選擇,是繼「燃藜」和「海棠」兩圖的取捨之後,主人公又一高層次的去就和取捨。只有體認這一線索和主旨,「紅樓」一書的藝術構架之謎,才能迎刃而解。以上是作者讓海棠首先同秦氏密不可分的重要原因。「秦可卿」三字,諧音為「情可親」、「情可欽」、「情可傾」,亦可讀成「情可輕」。正如秦太虛,亦可讀成「情太虛」一樣。太虛幻境即情的幻境,內含一個「空」字。我們抓住了這點,就能對「紅樓」一書的無窮意蘊,有更深品味。
二、蕉棠相向,「快綠」「怡紅」 ——寶玉妙解女兒花
第十七、八兩回,大觀園的落成及元妃省親,是全書重要關目,其中海棠的出現,格外引人注目。賈政領著眾人來到大觀園正殿,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倒像在那裡見過了一般(指太虛幻境),一路行來,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與眾人進門,兩邊儘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正在這時,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一亦荒唐不經之說耳」。這種有關海棠的傳說,出自賈政之口,大大增強了「女兒棠」給人們的印象。所以,即使賈政認為「荒唐不經」,而眾人卻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
明人王世懋《學圃雜疏》載:「海棠品類甚多……就中西府最佳。西府之名紫綿者尤佳,以其色重而瓣多也」。陸游詩稱「碧雞海棠天下色,枝枝似染猩猩血」王禹偁亦有「塗抹新紅上海棠」句。對於這「春園百花」「莫爭顏色」的海棠,寶玉解釋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寶玉之說比賈政精采浪漫而富情致。眾人都道「領教!妙解!」
海棠一物,經賈政父子再三解釋,其象徵女兒的含義已再明白不過了。值得注意的是「紅若施脂,弱如扶病」八字,與太虛幻境中的仙姬及秦氏可卿之兼有釵黛之美,又是多麼契合!豈不引人深思?!
就在這樹西府海棠旁邊。寶玉說:「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含『紅、綠』二字在內。」於是題「紅香綠玉」四字,當即受到人們的好評。後來元妃省親,在這基礎上,將四字改為「怡紅快綠」,更加靈透。意即因紅花綠葉引起人們快慰的心情。芭蕉暗含一個綠字,海棠暗含一個紅字。探春說:「我卻愛這芭蕉」,這就是「快綠」的含義,寶玉說:「我見了女兒便清爽」,這便是「怡紅」二字的含義,元妃賜此處院落名怡紅院,寶玉進大觀園後所居,後來林黛玉親自送給寶玉以「怡紅公子」這個雅號。
海棠就是這樣,植於怡紅院階前,在芭蕉襯托之下的幾片山石旁邊。很像那太虛幻境,赤霞宮前,三生石畔,那棵嬌娜可愛的降珠仙草。怡紅公子是紅樓一書的中心人物,怡紅院是大觀園的中心場所。而海棠則是大觀園景觀的中心,可見其在全書中之中的重要地位。這一層又一層的鋪展和點染,實乃全書點畫眼目之筆。
三、紅裝素裹 結社海棠—一從紅海棠到白海棠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是全書又一重要關目,有人稱作全書「詩格局」的新起點。從這一回起,大觀園作為「詩簪禮樂之邦」,開始出現規模宏大的唱和之舉。以對海棠的吟詠,進入文彩彪炳的全盛時期。更有甚者,怡紅院中,繼紅海棠的絢麗奪目之外,出現了清爽冷艷的白海棠。紅裝素裹,引人注目。
八月下旬,寶玉在「不肖種大承笞撻」之後,情思受到一番洗禮,身體經過一段調養。他在園中任意縱游,嬉戲吟詠,正覺光陰虛度,歲月空添之時,探春著人送來一幅《邀寶玉結詩社帖》的花箋,寶玉看後,欣然赴約。行至沁芳亭時,園中後門值班的婆子遞上一紙《送白海棠帖》來。兩「帖」不約齊來,決定了大觀園內首次唱和的題材及所結詩社的名稱。看似「偶結」,實乃作者精心編撰。探春的《邀結詩社帖》寫得文采風流,一派魏晉名士風度,讀來令人興高神爽。《送白海棠帖》風格迥然不同,作者文化素養不高,而文字卻很新鮮,脂硯齋稱「千古未有之奇文」。作帖人賈芸,竟是寶玉的「兒子」。他在帖中自稱「不肖男」,又稱「男芸跪書」。脂硯齋在後四字旁批「一笑」二字,「乙卯夾」又有「真欲噴飯」字樣。然而,這貌似荒唐的文字,卻正是作者用意的地方。它表明作帖者、送花人同寶玉的關係非同一般。所謂兒子的賈芸,實是寶玉的知音與心腹。
賈耽《花譜》稱海棠為「花中神仙」。李紳詩有「海邊佳樹生奇彩,知是仙人取得裁」句。王安石詩亦云:「不奈神仙品,何辜造化深」。可進一步看到,作者在百花之中特殊看重海棠的重要原因。作為知音、心腹和「兒子」的賈芸,他既深知寶玉的「一片春心」,又深知只有這「神仙似的」花兒,才配得上大觀園中「神仙似的」人物。所以,他在「日夜思一孝順」之時,煞費苦心,從「許多花匠」、「許多名園」間,變盡方法,才弄得兩盆「神仙之品中最難得的白海棠」。「白海棠」清爽純淨,比紅海棠更高雅。寶玉大受鞭笞之後,精神受到震撼洗禮,愛心得以淨化昇華。由紅海棠至白海棠正是這種淨化和昇華的標誌與象徵。而且,這白海棠秋日開花,色素調冷,暗示大觀園從春暖逐漸進入秋肅的命運之途,符合大觀園眾詩家的性格和命運,更便於他們「寄興寫情」。所以,《送白海棠帖》一文,轉折翻騰,層層鋪墊,突出這白海棠,為組結詩社與吟詠唱和張本。脂硯齋評「此回才放筆寫詩、寫詞、作札,看他詩復詩、詞複詞、札又札,總不相犯」。又云「真正好題,妙在未起詩社,先得了題目」。
作詩之前,五位詩人誰親眼見過白海棠呢?一個也沒有!故迎春質疑:「都還未賞,先倒做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有這些詩了。」好一個「寄興寫情」,脂齋評:「真詩人語」。
參與組結詩社和吟唱白海棠活動的共八人,全是大觀園群芳中之要員。其中,李紈、迎、探、惜三春同寶玉一起,算賈府「正脈」,其餘三位表姐妹,更是並非一般人物的近親。八人當中,李紈為社長掌壇,迎春、惜春限韻、監場,這三個人「讓出去外」,「詩翁」共有五人:一個詩童,四個才女。其中,探春是東道主,為首唱,起調不俗,給吟詠定了一個高的起點;湘雲最後才來,把白海棠詠得氣足神完,為殿軍之作。釵、黛二人在寶玉與群芳烘托之下,實為斗韻爭奇的主將。作書人為她們的抒發情性、施展才華,提供了極好的場所,使她們各自的美學特徵與相互之間的矛盾衝突,得到充分體現。唯一一位絕頂聰明的「鬚眉」,他在同群芳的唱和之中,體認海棠之美,抒情遣興,怡然自得,這大約也就是「怡紅」二字的具體體現吧。
四、月中霜裡,花影嬋娟 ——詩童才女各擅風流
六首《詠白海棠》詩的出現,使全書的「詩格局」有了一個總起點。對全書主題的突出、情性的抒發、情節發展、形象的塑造和氣勢的烘托,乃至文采才華的表現,都起了重要作用。以下將五位「詩翁」六首吟唱作扼要評點:
1、斜陽寒草,玉潔冰清(蕉下客及其詩)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草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探春號蕉下客,她同寶玉同父異母,兄妹二人,無論出身的正庶,性別的男女,地位的高下,以及男兒偏愛脂粉、怕讀文章,女兒想要補天、干番事業的思想性格,處處相反。但她的白眼世俗,才志清高,又與寶玉的離經叛道、男濁女清思想,十分契合。所以,兄妹二人,相反相成,相互比襯。「快綠」襯托「怡紅」,這就是探春在全書的重要地位與作用。發起詩社,首詠海棠,均由她來承擔,再恰當不過了。
關於芭蕉,《南方草木狀》載:「望之如樹,株大者一圍余,葉長一丈或七八尺,廣尺餘二尺許。」芭蕉不斷長葉,新葉呈長卷簡形,越長越高,看去似乎是芭蕉的心,張說詩有「戲問芭蕉葉,何愁心不開」句。可長大以後這心展開一看,除長長的葉片本身外,空空如也。故《佛經》有「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芭蕉之心」等語,把芭蕉之心同水月、鏡花比並。「紅樓」一書之中,水月、鏡花,暗指二玉,芭蕉之心,寄寓探春。探春的事業,寶黛的愛情,紅樓一代的追求和理想,均以悲劇作結。棠、石、蕉三者並植大觀園怡紅院前,水月、鏡花、蕉心命運與共,其用意在於暗示「終於心事同虛話」的悲劇,確實是全書眼目真正的所在。
蕉下客詩,起筆寫「斜陽寒草」,給唱和定下衰頹基調。秋爽齋,斜陽掩映著寒草,豈不衰頹?「一起詩社,就是秋天」,史湘雲對此很不滿意,(見七十回)。「斜陽」二字,早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便被眾人認為「頹喪」,加以否定。可是,詩人偏用這「斜陽」二字作為吟詠的開頭,既暗示了作者那「生於末世運偏消」的命運,也突出了探春其人洞察大觀園內衰敗契機的才識。「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兩句,均從這個「白」字出發,一反歷代詠海棠之常調,攝住了海棠的形神,用擬人手法進行歌頌。這精神之高潔與肌骨之晶瑩,和黛玉、寶釵的神、形巧妙暗合,同秦可卿及西府海棠的姿質之間,有暗脈相通。足以領起全部白海棠詩的吟唱。曹雪芹著意安排,用心良苦!
2、素影冰魂,淡極更艷(蘅蕪君及其詩)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薛寶釵居蘅蕪院因號蘅蕪君。她體貌豐美善於調養。品行端方豁達,隨分從時,不苟言笑。為母親解憂分勞,便不以文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多次自稱「女子無才便是德」,認為女人主要任務是操持家務,相夫教子,簡直是「后妃之德」的化身。她的詩起寫「珍重芳姿晝掩門」,就是她矜持的表現。「自攜手甕灌苔盆」更是她那「可歎停機德」的自我形象寫照。
頷聯「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讚美白海棠,像是詩人自身的審美宣言。詩人想像這海棠之白,是將紅色胭脂洗去之後的底色,從美感效應來看,既有胭脂之紅艷,又有洗去胭脂之素潔。虛實相襯,相得益彰。寶釵本人,「從不畫眉點唇」、「衣服素潔」,正是「胭脂洗出」之意。「冰雪」句,不僅表現她的自詡素淨,也反映了她的冷漠。寶釵其人,明理順世,以禮抑情,是理智型人物。例如,她追求金玉良緣的心事,雖被薛蟠看透,她卻氣斂神藏,善於矯飾,顯得十分貞靜賢淑。金釧兒投井,王夫人、襲人也禁不住流淚,她卻「不為可惜」。尤三姐死後,薛蟠尚淌眼淚,她卻認為這是「前生命定」,其心近於冷酷。所以,人們還沒進她的院門,便覺「陰森透骨」,她的房中「雪洞一般」。正是所謂「山中高士晶瑩雪」,「金簪雪裡埋」。這「冰雪招來露砌魂」的白海棠,滲透了薛寶釵冷漠矯情的理性。
頸聯「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轉折議論之筆。「淡極」二字直承「胭脂洗出」,極寫海棠之白。「淡極」而又「更艷」,符合反樸為真的審美原理和裝愚守拙、以退為進的處世哲學。薛家雖然富有,她個人卻穿著素淨,室內陳設簡陋。這種不著濃裝,並非不求艷麗,看她「臉若銀盆,眼同水杏,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已是「淡極始知花更艷」的化身。蘅蕪君筆下的白海棠,同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何其相似!看紅裝素裹,分外嬌嬈」(毛澤東《沁園春·雪》)。「任是無情也動人」(《紅樓夢》第60回),此之謂也。故脂硯齋評:「好極!高情巨眼,幾人能哉?正是『一鳥不鳴山更幽』也。說得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間,綺靡濃艷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為),不屑為也。」對曹雪芹通過詠白海棠表現薛寶釵的手法,給予極高評價。薛寶釵作為一個貞靜賢淑,「一問搖頭三不知」、「小惠全大體」、有「后妃之德」的淑女典型,所作所為,贏得了上自賈母、王夫人,下至襲人等的讚許。她的「淡極」實是氣斂神藏、內蘊外樸、以退為進的黃老哲學的外在表現。黛玉譏她「膠柱鼓瑟,嬌柔造作」;寶玉歎惜其「沽譽釣名,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均看透了她的真正靈魂和本質。差異就是矛盾,質地的差異,是許多事物不能「兼美」的根源。「愁多焉得玉無痕」句,既是對「淡極始知花更艷」的反襯,又是在聲張自身美的同時,對「二玉」的有意譏彈。脂硯齋稱:「看他諷刺林、寶二人,省手。」這種正、反取意,一箭雙鵰,反映了釵黛二人的矛盾。
末聯「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借白海棠以喻自己的清潔,報答司秋之神白帝的恩惠,寄寓淡泊掩蓋之下的「青雲」之志。流露出她對寶玉和大觀園少奶奶寶座的不爭而實爭的機心。可與她的《柳絮詞》和讀朱子《不自棄文》(第56回)等節參讀。
宋人嚴羽對比唐宋詩,稱「本朝人尚理,唐人尚興」,明人楊慎亦云:「唐詩主情」、「宋詩主理」。寶釵標榜「寄興寫情」,似乎傚法唐賢。而細觀其作,則知並不以「情」、「興」見長,而近乎宋人主理。迥異乎與她互為軒輊的黛玉之以情動人,這和寶釵的生活追求有關。她本是想選入皇宮的女子,熱衷於仕祿之途,講究經濟文章之道,無論在倫理、處世、愛情等方面的價值觀,都源自宋代理學家的意識流。代聖賢立言,是他們的習性,到了詩裡,自然會少情而多理了。不過,她寓議論於形象,給人以深微哲理啟示的同時,並不令人感到枯澀,反感含蓄渾厚。至於美的本質,各人有各人的標準,不加深思,往往難於辨識。寶釵形象愈「美」,則二玉之情被反襯得愈崇高,這恐怕是「紅樓」一書中寶釵形象美的真正價值所在。
3、太真西子,淚眼愁心(怡紅公子及其詩)
秋容淺淡掩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群芳之中,唯一一位男子漢,在斗韻唱和之時,既不如探春那樣才思敏捷,也不像寶釵那樣成竹在胸,更不像黛玉之從容不迫。他踱來踱去,有點慌裡慌張。然而,即使自顧不暇,也仍為黛玉焦急不安,這是他鍾情的表現。
怡紅詩,從「秋容」著筆,寫海棠之潔白與繁茂,「七節」二字,恐非虛指,蓋指起社七人,或除自身之外包括湘雲在內的七位女子。
頷聯「出浴太妃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頌白海棠,寫探春的「玉是精神、雪為肌骨」同義,但不同調。探春的是清峭冷艷之質,怡紅公子的含有風流冶蕩之情。連用典故、比喻、擬人,富於聯想。「出浴」句,見《長恨歌》:「天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又崔德符《海棠詩》:「渾似華清出浴初」。叫人不禁聯想明皇之「海棠春睡未足耶」語及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來,又讓人想像寶釵之「肌骨晶瑩」、「雪白一段酥臂」,及寶玉曾言「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等情節來。「捧心」句,讓人想像白海棠之「弱如扶病」的風姿與高潔如玉的品格,崔德符詩云「西子嬌妍比得無」?黛玉「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丫頭們「悄悄叫他多病西施。」
怡紅公子筆下的白海棠,形神兼美,正如太虛幻境裡的仙姬和寧國府裡的秦氏,釵黛二人之美自在其中。然而,怡紅公子對白海棠的吟詠,重點在突出二玉的命運與抒發二玉的愁情。頸聯:「曉風不散愁千點」,脂齋云:「直是自己心事」,「宿雨還添淚一痕」,脂齋又云:「妙在不忘黛玉」,兩句描繪白海棠從曉到晚的愁心淚眼,交織著兩人怨恨悲苦之情,一個是「展不開的眉頭」、「無故尋愁覓恨」;一個是「兩靨之愁,淚光點點」,分不清是「滴不盡的相思血淚」,還是「眼空蓄淚淚空垂」留下的淚痕。全不顧蘅蕪君「愁多焉得玉無痕」的非議,亦區別於探春的「兼慕薛林」之持平。寶玉的白海棠頌,是黛玉之歌。一個「怨」字同瀟湘詩之「秋閨怨女拭啼痕」呼應,情調淒怨。
4、梅魂月魄,孤苦怨愁(瀟湘妃子及其詩)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林黛玉一下筆就是「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從看花人寫起,突兀別緻。黛玉其人,「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所以,冰只能碾作土,玉只能作為盆,白海棠之清淨高潔已不待言了。故看了這句,寶玉首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
頷聯「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正面描寫白海棠,別開生面。海棠花蕊形似梨花之蕊,三蕊五蕊均有。「洛陽梨花白勝雪」,故用梨蕊形容海棠之白。寶釵母女初來賈府時,住在梨香院,寶玉就是在梨香院識得「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十分貼切。梅花在冰雪中開放,「寒香撲鼻」。其高潔幽雅品格與海棠相通。《金城記》稱:「以梅聘海棠,但恨不同時耳」。劉子翬《海棠》詩云:「幽姿淑態弄春情,梅借風流柳借輕」。《紅樓》一書中,海棠的出現,往往同梅花聯繫在一起,二者魂影重迭。詩人的芳魂與倩影字裡行間綽約可見。韻高情永,飄逸流利,神采照人。所以,眾人看了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偷、借二字正符合顰兒寄居籬下,冷落依人的孤寒身世。
頸聯「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放懷天上人間,運用神話傳說,伸發形神之美,寄寓怨恨悲愁。黛玉其人,「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故全書反覆用月中仙子、月魄、月魂加以表現,而非一般地用月亮表相來比其容顏。例如,黛玉教香菱學詩(第48、49回),以「詠月」為題,眾人看了香菱的第三稿後,稱讚「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香菱詩末二句云:「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園!」暗示主人公命運,簡直可作黛玉的讖語。又如「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湘雲吟到「藥經靈兔搗」,黛玉「不語」、「點頭」,然後接到:「人向廣寒奔」,向廣寒奔者,不是「月窟仙人」嗎?湘雲吟道:「寒塘渡鶴影」,黛玉收住全詩:「冷月葬花(詩)魂」。句句不離月魂。「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的旋律在全書反覆縈迴。高啟《九詠梅花》有「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兩句,果真啟發曹雪芹塑造寶釵,黛玉兩人的形象麼?這梅魂、月魄與海棠的融合,就是林黛玉的化身。「秋閨怨女拭啼痕」句,進一步描摹白海棠之經雨帶露,主人公不僅悲愁,而且怨恨,比《題帕三絕句》中「拋珠滾玉只偷潸」的抒情形象有所發展。此意,對寶釵詩「愁多焉得玉無痕」句來說,頗為悖逆,同湘云「非關倩女亦離魂」句,亦相逕庭,脂評:「虛敲旁比,其逸才也,且不脫落自己」,可見瀟湘詩之既有骨鯁又有寄托。瀟湘妃子的詩執著深婉,如怨如訴,近乎唐人之主情,不同於蘅蕪詩之如宋詩主理。主情是二玉詩風的共性,是因為二玉鍾情所致。故寶玉有「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與之呼應。
末聯「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寫出了瀟湘海棠孤獨抑鬱、富有情致的突出個性。二玉兩情相對,兩人的心事,寶玉尚且「從來也不敢說」,並因此「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只好掩著」(第32回),何況寄人籬下的單薄女子黛玉呢?「縱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嬌羞」二句,看似白海棠的意態和形象,實乃女詩人自我心理刻劃。「倦倚西風」一個「倦」字,寫盡「風雪刀劍」之中苦苦掙扎的疲憊。脂齋評「逸才仙品,固讓顰兒,看她終結到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氣。」瀟湘筆下的白海棠,同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何其相似!飄逸風流,楚楚動人。蘅蕪君縱是「高士」,而較之瀟湘妃子,竟有仙凡之別。
5、霜女嫦娥,幽情豪興(枕霞舊友及其詩)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潰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湘雲是保齡侯尚書史家後代,出身金陵世勳,但她出生之後,家世正在衰落,她的別號「枕霞舊友」四字,含有對昔日繁華的眷顧,蘊藉一種滄桑之感。由於她的特殊經歷和處境,她總是心緒起伏,性格充滿矛盾。大觀園是她的樂園,一到園中,天真爛漫,斗韻聯詩,錦心繡口,食腥啖膻,巾幗鬚眉,一派名士風流的派頭。「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給人特殊美感。但是,一離大觀園,就情緒低落,興盡悲來,甚至一提家計便吞吞吐吐,無人處眼圈都紅了。她同寶玉,從小同住西邊暖閣裡,兩小無猜,甚是親密。親兄妹般的關係沒因她離開賈府而淡薄。因而他們的親密,常引起釵、黛注意,甚至引起襲人的醋意,寶釵就是因此對襲人開始有好感的。還因有個「金麒麟」同寶玉的「是一對兒」,惱了黛玉。對這些,湘雲卻未曾介意,「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
黛玉其人沒有城府,小性兒很快刺激了湘雲,兩人因此有些磨擦。寶釵其人,外樸內蘊,贏得了湘雲的信賴。由於受出身、教養的影響,加上寶釵的親近,湘雲的思想明顯地受到封建禮教影響,例如,她認為寶玉「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人們」,說了些所謂「仕途經濟的學問」之類的「混帳話」,表明她在思想上同寶釵比較接近,這正是寶玉與他「生分」的原因。但又由於命運與身世相似,她同黛玉之間,感情畢竟還是相通的,兩個人「聯詩悲寂寞」,互訴衷腸,共同吟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絕唱。「寒塘」句正是湘雲命運的象徵。
作為大觀園詩國不可缺少的要員,曹雪芹塑造湘雲形象時,突出強調她的興致和情緒的起落。區別於探春的「才志」,寶釵的「才德」以及黛玉的「才情」,湘雲的特點可用「才興」二字概括。——從秋爽齋到藕香榭,再到蘆雪庵,或是群芳夜宴,或是醉眠芍葯,無一不是突出一個「興」字。她不僅自己興致勃勃,而且以高雅的興會感動他人。「偶填柳絮詞」,引發了黛玉的「偶興」;「聯詩悲寂寞」,激起了妙玉的「高興」。這個「興」字,表現在湘雲身上,是她離開史家,開籠放雀,到大觀園中,如魚得水,那種心曠神怡、個性舒展的表現。這個「興」字,同魏晉名士「興高,而彩烈」相通,正是「盛唐諸人,惟在興趣」,亦與宋代「諸公,不問興致」的分野。《白海棠和韻兩首》洋溢著高雅興致。其中第一首豪情跌宕,興會淋漓,有似作者在大觀園中的神情,近乎唐人之「尚興」。第二首情調淒苦,感歎唏噓,似作者離大觀園後,近乎唐人之「主情」。兩詩風貌,相反相成,是詩人性格在不同境遇中不同的藝術再現。
前一首「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二句,歌頌白海棠不同尋常。李商隱詩有「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斗嬋娟」二句,「霜娥」,包括霜神青女與月裡嫦娥。用來比擬白海棠,既關合寶釵的冰雪為魂,有如青女;又關合黛玉之不畏高寒,有似嫦娥。兩盆白海棠比美爭妍,隱括了釵、黛兩美之間的差異、矛盾和衝突。高鶚續寫後四十回時,特地在黛玉室內掛上一幅「斗寒圖」,大約就是為了伸發這一含義。
第二首詩同前一首興會相通,情調有異,寫法亦大不相同。首聯不同前一首的天外飛來之筆,而從院中環境寫起,「蘅蕪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湘雲筆下的白海棠,適應性很強,隨遇而安,不像寶釵筆下的白海棠那麼矜持,也不像黛玉筆下的白海棠那樣柔弱。枕霞舊友的白海棠,就是曹雪芹筆下的史湘雲。頷聯「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花人對舉,詠物抒情,含有議論。上句,既表現海棠之白,又暗示自己的曲高和寡,佳偶難求。下句,抒發眾芳搖落的悲愴,正是「雲飛水逝,展眼吊斜暉」,有豐富的感情內蘊和人生哲理。
頸聯「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描繪白海棠經雨帶露,月下窗前的形影,加深悵惘悲傷氛圍,關合二玉,同「曉風不散愁千點」,「秋閨怨女拭啼痕」之句一樣深沉。末聯抒發了孤獨悲傷,無可奈何之情。夜色昏沉,仙人飄渺,在豪爽灑脫掩蓋之下,內心深處有說不盡的孤獨與憂傷。《和韻》兩首,在前四首基礎上,吟詠白海棠,重點不在窮形極相,卻把白海棠詠得氣足神完。因此,眾人以為「可以壓卷」。
正因為《詠白海棠》作為組詩,寓意深厚,藝術造詣頗高,所以眾詩翁將剛組結的詩社命名「海棠」。對於這六首白海棠詩,寶玉是非常珍愛的。你看他,「為了看著方便」,「用小楷字寫在扇子上,隨身攜帶」。足見,海棠在這位怡紅公子心中亦即在紅樓全書中的地位。
五、草木知己、今古人生 ——晴雯和檻外海棠
有關晴雯病重及晴雯之死兩節,在全書亦屬重要關目。海棠一物的寓意在這些章節裡得到進一步揭示。先是第五十一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一節,寶玉將自己比作「人家墳裡的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的」。然後,又將麝月、晴雯等人比作「就像秋天芸兒送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似的」。這是「紅樓」一書中,主人公賈寶玉第一次將海棠具體取喻,比擬自己周圍的女子,為後文留下了伏筆。
第七十七回「俏丫環抱屈夭風流」一節,寶玉預見晴雯的病不能醫了,因為「今年春天已有兆頭」。他說:「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道有壞事,果然應在他身上。」當襲人反駁他時,寶玉歎道:「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然後就將大觀園中階下這株海棠同許多「有靈驗」的草木相比:
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他就枯乾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幾千年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麼?接著他又說:
若是小題目比,就像楊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葯,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墳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是應著人生的。在這裡,寶玉不僅把晴雯同海棠聯繫起來,而且把與海棠有關的晴雯,同上自千古不朽的聖人孔子、鞠躬盡瘁的諸葛亮、民族英雄岳飛,下至「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楊貴妃、美麗高傲的王昭君等相提並論,縱情謳歌。既讚美了晴雯,又讚美了海棠,給純真執著的愛以尊貴崇高地位,寄托了自己的一往深情。
眾所周知,晴雯這個美麗鍾情的女孩,對寶玉懷著純真的愛;在「紅樓」一書中,作者把她作為黛玉的影子。許多章節,兩個形象重迭復合,相映生輝。晴雯死後,寶玉拼將心血寫了《芙蓉女兒誄》祭奠她的在天之靈。「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陡然變色」、「有無限狐疑」。原來,這《芙蓉女兒誄》是明祭晴雯,暗祭黛玉的。誄云:「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哪句不是歌頌黛玉?「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鼎爐之剩藥猶存,衿淚之餘痕尚漬……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句句均與黛玉相符。又四句云:「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實指黛玉更是何人?當寶玉讀畢《芙蓉女兒誄》,「焚香奠茗,依依不捨」,方才回身之時,小丫環看見「個人影兒從芙蓉裡走出來」,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靈了!」寶玉也「聽花蔭中有個人聲,倒嚇了一跳」,「細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可見,祭晴雯之名,行生祭黛玉之實,已是無疑。晴、情諧音,晴雯,有情之波紋意。所以說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海棠作為知己,與其說應著晴雯,不如說進一步是應著黛玉的,這才是海棠一物在《紅樓夢》全書寓意的真正焦點。
六、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
寶玉把海棠同晴雯緊緊聯繫在一起,寄托對晴雯的哀思,並通過晴雯寄寓了對黛玉的至情。那「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之說,在別人看來,只是荒唐不稽之言。襲人就是這「不解者」之一,所以聽後大有醋意,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總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的」。襲人是無法理解那些「荒唐之言」的,正像他無法理解寶玉一樣,恐怕算不得什麼「知己」。
縱觀全書,不難發現,曹雪芹在全書中,以海棠為媒介,對大觀園內外的女兒「知己者」,作了多方面的描述。海棠「應著人生」,也是有次序可尋的。例如,書中主子一類人物與海棠有關的:首先是秦可卿,第五回、十一回為證,寫可卿的目的,在於兼美破滅,引出釵黛來;接著,第十七回,揭示了海棠象徵女孩兒的深意。怡紅院階前兼有釵、黛之形神美的海棠,與秦可卿暗脈相通。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社的組結,海棠由紅而白意味寶玉春心的淨化,暗示了大觀園群芳命運的由火紅而淒清。群芳縱情歌吟白海棠,實際是各人性格和命運的描摹。釵、黛二人的海棠詩,實乃她們各自美的宣言,二美之間相互映襯,其衝突矛盾,得以展開。
除以上章節中作者將海棠與有關人物的聯繫作或隱或顯的表現外,全書還有一些零星片斷表現這種含義,手法十分巧妙,引人無限導遐思。例如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一節寫道: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
看官注意,這海棠、凍石、蕉葉在一起,讓人不禁想大觀園內,正殿過去,沁芳閘後,怡紅院階前:「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紅巖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
這小小的的「海棠凍石蕉葉杯」,豈不正是大觀園景觀中心的縮影?凍石,令人想起愚頑的寶玉,蕉葉,意味著陪襯寶玉的探春,這海棠則是死生之交草木知己林黛玉的象徵了。這大觀園的標誌擎在林黛玉手中,對林黛玉在全書藝術構架中的地位是一個有力的暗示。曹雪芹就是這樣,非常巧妙地為全書進一步點畫眼目。因此,是海棠一物同主要人物之間又一次最重要的關聯。
再看第四十回,當眾人向「藕香榭」走來的時候:
這裡鳳姐已帶著人擺設齊整,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芙蓉簟,每一榻前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
這裡,海棠同梅花、「荷葉」相聯,也是有蘊意的。不禁讓人們想到了紅梅怒放時的妙玉與荷芰菱藕池邊的迎春與惜春。
第四十一回,「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接著,妙玉便把寶、黛、釵三人請到耳房內喝梅花雪水茶。這海棠又同梅花、妙玉聯繫在一起。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節:「黛玉一擲是十八點,便該湘雲掣。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首詩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涼」兩字倒好……最後上下兩家即黛玉、寶玉二人各斟一杯酒。寶玉喝了半杯,另半杯給芳官喝了。
此處,借用東坡《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名句。又用「香夢沉甜」四字再現史湘雲醉眠芍葯的情景,不禁又讓人們想起那《海棠春睡圖》來。在這裡,與海棠相關的人物,就是同寶玉曾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湘雲。
除主子一類人物與海棠有關的場面外,「紅樓」一書中,與海棠相關聯的還有另外的一條線索,即與奴才的關連。例如: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一節:「寶玉靸拉著鞋走出房門,只裝做看手,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遊廊下欄干旁,有一個人倚在那裡,卻為一株海棠花所遮。」這個人就是寶玉的丫頭小紅,即鍾情於芸兒的紅玉,原叫林小玉,真是意味深長。第三十七回,白海棠由芸兒送到怡紅院,第五十一回,寶玉將心腹丫環麝月、晴雯比作「才開的白海棠」,上文均經詳述。第五十九回「絳芸軒裡召將飛符」一節:襲人往黛玉那裡走去時,遇見春燕的媽媽追打春燕,勸阻無效,氣的轉身進來:「見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毛巾。」麝月的名字和晴雯經常聯繫在一起。晴雯是情之波紋,麝月乃月亮,重在月之香氣。《玉台新詠序》云:「金星月婺女爭華,麝月與嫦娥競爽」。蔡松年《尉遲杯》詞:「銀屏小語,私分麝月,春心一點」。與二玉的關係不言而喻。
總結以上第五、十一、十七、十八、二十五、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五十一、五十九、六十三、六十四、七十、七十七……等曹雪芹所撰諸回,海棠通過各種方式出現在讀者面前。引人注目的是:凡海棠與主子們照應的場合中,無一沒有草木知己黛玉在場,凡與奴才相關的場面,這些奴才如晴雯、麝月、小紅、芸兒、芳官等,無一不是與二玉密切相關。襲人認為「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可是曹雪芹就偏偏沒有迎合她的要求,我們看不出海棠一物對襲人有什麼明顯的關照。這是不能不令人感到意味深長的。
「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前八十回中,海棠已在十五、六回出現,與之相關聯的人物在十五、六人以上。其中給人印象最深的當是秦氏、黛玉以及晴雯三人。釵黛二美之間,神之美全在黛玉,形之美則寶釵有之。神形之間當以神為主體,所以「檻外海棠預萎」,意味著黛玉的悲劇。海棠神亡,「死了半邊」,形的意味也就不大了。
高鶚似乎也看到了曹雪芹的深意,續作後四十回時,特於第九十四回安排了「宴海棠賈母賞花妖」一節,又讓寶玉、賈蘭、賈環三人各作海棠詩一首,並在大觀園內外製造輿論,預言海棠復榮必有緣故,有人說是將有大喜來臨,有人說是不祥之兆。引起寶玉對晴雯的緬懷,「心中無數悲歡離合」。接著丟了「通靈寶玉」,大難臨頭。第九十五回,黛玉躺在床上,又想到海棠花的復榮,此花是凶是吉,心中又悲又喜。證明高鶚瞭解海棠一物必須作為貫穿全書的線索,它的作用與寓意不可忽視。但從具體安排上看,值得懷疑的是他並沒有好好把握曹雪芹原意,所以頭緒混亂,不得要領,且有入魔之嫌,是不能令人滿意的。
結束語
海棠這一美好物象,在《紅樓夢》一書中,是女兒國的標誌和女兒的象徵,是書中年青主人公春心的寄托,是美的化身。
女兒的「清淨」對應官場的惡濁,故怡紅公子偏愛脂粉,怕讀文章,進而有《海棠春睡圖》《燃藜圖》之間的取捨和去就。
海棠之美,形神兼備,就像大觀園中的金釵,既有月魄梅魂,又有冰肌玉骨。不同質地的美之間,或互相輝映,或互相排斥,二美不可得兼,各有各的選擇。「說什麼金玉良緣,俺偏念木石前盟」,這就是寶玉的取捨。
由紅海棠而白海棠,標誌寶玉的愛心受衝到擊洗禮,由淫而情,昇華淨化;也意味著大觀園逐漸進入秋肅的命運之途。
海棠的吟詠,就是美的頌歌,有詩人們情性的抒發,黛釵兩人審美意識的鬥爭。怡紅公子的海棠吟詠,實是黛玉之歌。
海棠是有情有理的草木,是和人相通的,得了知己,就是很有靈驗的。「檻外海棠預萎」,預告晴雯的不幸,深寓寶黛愛情的悲劇。
《隨園詩話》引一個女子的詩云:
臨歧幾點相思淚,滴向階前發海棠。
怡紅院階前的紅海棠也好,後來的白海棠也好,都是怡紅公子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澆的,就像瀟湘館窗前血淚斑斑的千竿湘妃竹。如果讓我們按賈寶玉的方式,把這千古照應人生的花草樹木排列起來,那麼列在「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之後的,該是:
楊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葯;
端正樓的相思樹;
王昭君墳上的長青草;
瀟湘館窗下的千竿竹;
怡紅院檻外的海棠花。
海棠,這一美好的物象,作為「紅樓」一書中主要人物的象徵作為全書的重要線索和眼目,永遠飽含執著的深情和深厚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