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劣詩多》異議
在今年廣州出版的《文藝與你》創刊號上,發表了一篇名叫《紅樓夢中劣
詩多》(以下簡稱《劣詩多》)的文章,緊接著《羊城晚報》的副刊又稍加刪
節轉載出來,可見它是頗引人注目的。讀過之後,覺得此論雖新卻不能說服人。
《劣詩多》一文認為,《紅樓夢》中大多數詩詞,內容狹隘,感情空泛,
風格卑下,語言浮靡。無論從思想性、藝術性哪方面來說,都是第三流以下的
劣作。對《紅》詩的具體評價如何,各人自可有自己的看法,相互之間,觀點
上的同異都是正常的事情。然而評論《紅》詩,首先必須承認一個常識性的前
提,即《紅樓夢》裡的絕大部分詩詞,都是與小說的整個故事情節融合在一起
的,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重要手段。它是作者替書中各種各樣性格、地位、
文化修養的人物來寫詩,而不能與作者自己的作品劃等號。簡而言之,即這不
等於作者曹雪芹自己的詩。很顯然,我們可以評議曹雪芹為這些人物代筆而作
的詩是否符合這些人物的性格,而絕不能以此作為評價曹雪芹本人詩詞優劣的
根據。不幸的是,該文從不滿意於一些評論《紅》詩的文章出發,最後卻否定
了曹雪芹本人的詩。文章的結尾是這麼一段話:
為了完成這篇文字,重新把《紅樓夢》中的詩詞翻閱一遍,不由得想
起嚴羽《滄浪詩話》中「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的
一段論述。偉大的文章家,有時也可能是個蹩腳的詩人,看來,我們當代
的文藝家、科學家們,也不一定都去兼個什麼詩家吧。
這裡不僅把曹雪芹看成是一個「蹩腳的詩人」,而且把他作為一個失敗的榜樣
,去告誡各種「家」們,不要再去兼做詩人!這種看法,真是新鮮得出奇!
首先,僅就《紅樓夢》裡的詩詞而論,《劣詩多》一文的分析,就有許多
不能自圓其說之處,如該文一開頭所列舉的《大觀園題詠》諸詩,認為它們是
「歌功頌德,宣揚聖朝風化」,「無疑是《紅》詩中最劣之作,恐怕小說家本
人也是不會欣賞它們的」。先不說這「諸作」中是否還存在不同的具體情況,
單從這類題目來說,在當時的場合下,能要求這些作者們不「歌功頌德」嗎?
更為重要的是,既然作者認為「小說家本人」也「不會欣賞它們」,則正說明
這是根據情節和人物的需要,曹雪芹替書中人物抒情言志的,怎能算到曹雪芹
自己詩歌的賬上去呢?照此邏輯,那麼薛蟠吟的「女兒悲……」詩,和唱的「
一個蚊子哼哼哼」曲,無疑是劣之又劣之作了,難道也能算作曹雪芹的大作麼
?《劣詩多》一文不問具體對像和作詩場合,對《紅》詩籠統地加了許多帽子
,諸如「幼稚」,「平庸」,「陳詞濫調,令人生厭」,「纖巧浮靡,風格卑
陋」,「叫囂直率,無韻少味」,「氣薄格卑,愈工愈下」,「毫無詩致」。
即是《葬花詞》也被說成是「淺率幼稚,重複拖沓,語言浮靡,風格不高」以
及「情竭辭盡,無有餘味」。至於《桃花行》,則更是「靡靡之音」等等。對
《紅》詩不加分析地如此貶斥,雖屬罕見,但畢竟人是各有所見的,見仁見智
,不足為怪。不過需要指出一點的是,如同對書中所有故事情節以及人物的評
價一樣,對《紅》詩的評價,如果脫離全書的整體結構和人物性格以及人物之
間的關係,孤立地去就詩論詩,儘管說得頭頭是道,恐怕也只是隔靴搔癢而已。
其實曹雪芹本人的詩雖然只有兩句留傳下來(不是該文說的《紅樓夢》裡
的詩是他「全部的詩作」),但他的詩才卻得到了他的一些知心好友的眾口一
辭的讚揚,如敦誠詩:「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寄懷曹雪芹
》)。「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佩刀質酒歌》)。敦敏詩: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小詩代簡寄曹雪芹》)。張宜泉詩:「君詩
曾未等閒吟」(《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又說「其人工詩善畫」
(《題芹溪居士》小序),「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傷芹溪居
士》小序)等等,這一類材料還有不少,不一一徵引。但僅僅這一些也足夠說
明曹雪芹這個傑出的小說家,同時又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他的朋友們把他比之
為曹植、李賀,稱他詩筆有奇氣、詩膽如鐵,可與刀穎交寒光,但又從未「等
閒吟」,是一位嚴肅認真又不受樊籬拘束的富有創造性的詩人。這與上述《劣
詩多》一文所加給《紅》詩而又是針對曹雪芹的那些譏貶,形成了極為鮮明的
對照。評論曹雪芹詩歌的人竟然對此棄而不顧,豈非怪事?今天的讀者,雖然
沒有讀過曹雪芹的「本色」詩,但他們是相信他的詩友們給他的一致評論,還
是相信一位同樣沒讀過曹雪芹的詩,只據《紅樓夢》(包括八十回以後的)一
些詩而加給曹雪芹一個「蹩腳詩人」稱號的結論呢?還是讓廣大讀者自己去選
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