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結局
從寫法上來看,王熙鳳給人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曹雪芹對王熙鳳的出場下了很大的功夫。大凡與王熙鳳有關的重大事件發生之初,曹雪芹總要通過人物之眼、之口對她作一番評述,然後在以後的情節中加以印證。尤其是小說開頭的十幾回,她的幾次出場都不同凡響。黛玉進府時王熙鳳是先聲奪人,立刻成為全場的中心人物。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則通過周瑞家的口述,使讀者對她超凡的機敏、能力與口才以及厲害有了一個初步和概括的瞭解。第十四回王熙鳳正式協理寧國府的開頭也起了很好的鋪墊作用。寧國府都總管來升聽說賈珍請了王熙鳳來協理治喪大事,就把僕人中的重要人物招集來警告道:「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事件之初,六十五回曹雪芹通過小廝興兒對王熙鳳有一大段絕妙的評論,其中有幾句堪稱經典性結論:「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這幾句話雖然出自一個小廝之口,卻是曹雪芹對王熙鳳五辣俱全的形象性總結。
由於王熙鳳事情做得太絕,連對她忠心耿耿的平兒有時都容不下,為害死尤二姐之事,恨得賈璉咬牙切齒,發誓要為尤二姐報仇。正如興兒所說:「如今閤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
我們現在看不到曹雪芹原稿中具體怎麼寫王熙鳳的結局,但是從判詞與《紅樓夢曲》以及脂批透露的細節來看,應該和今通行本高鶚所續的大不相同。判詞說:「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而《紅樓夢曲》則說,王熙鳳「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對此紅學界有各種不同看法。我傾向於認為,由於王熙鳳壞事做絕,賈府被抄及她本人的結局都和她平時的作為有關,所以說「反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曲·收尾·飛鳥各投林》中對王熙鳳的命運結局的暗示比較明顯 :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個《收尾》是將《紅樓夢》中以賈府抄沒後的幾種不同類型主要人物的結局歸類說明,所以不限於金陵十二釵和賈寶玉,也包括其他男人,這從「為官的,家業凋零」可以看出。我王熙鳳歷劫返金陵
懷疑,有的人物雖非賈府中人,因與賈府有些瓜葛,在小說中比較重要,也包括在內。如「無情的,分明報應」,就恐怕也有賈雨村的份。因此不能句句坐實為某人,有的可能是指一類。有的很明顯此句指誰,如「欠淚的,淚已盡」,非黛玉莫屬。有的則一人不盡於一句,如「看破的,遁入空門」,不僅指賈寶玉最後對這個社會和家庭徹底失望,出家為僧,恐怕也含有惜春的結局在內。當然,這兩個人出家的目的和思想層次是很不一樣的。薛寶釵在小說中地位重要,曹雪芹不可能不為她的「收尾」交代清楚,看來「無情的,分明報應」應當指她。她雖然「任是無情也動人」,但「無情」所能夠「動人」的程度與範圍有限,而最不為她所「動」的人卻正是她最想也最需要「動」的賈寶玉。因此寶玉最終出家為僧,客觀上是命運對寶釵的懲罰,是她無情所得的「報應」。不過此句似乎不限於寶釵一人,涉及王熙鳳的有好幾句,除了這句「無情的,分明報應」她肯定有份之外,「欠命的,命已還」,「冤冤相報」等都和她有關。有幾句與鳳姐看似無關,仔細琢磨,也有間接聯繫:「有恩的,死裡逃生」,當指巧姐被劉姥姥所救。是否還有別人,由於曹雪芹後三十回無存,不能確知。而「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尤二姐甚至恐怕連尤三姐也在內。我懷疑還包括賈瑞,他比前兩位更加符合「癡迷」的條件。王熙鳳把所有的人都得罪遍了,在賈母死後,王家敗落,失去靠山,她被賈璉休了,在京師無法生存,只好悲切地回金陵投奔親人,也許未及回鄉就悲慘地死去了。
對「一從二令三人木」等等有不同看法,盡可存疑,各執己見,沒有必要沒完沒了地爭論。實際上由於《紅樓夢》成書的特殊性,有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結論,更不會有定論。這也是《紅樓夢》的魅力之一。
周思源看紅樓錦心繡口瘋湘雲史湘雲通常被認為是《紅樓夢》中能夠與黛玉、寶釵相媲美的最出色的少女形象之一。史湘雲判詞之好在眾少女中是少有的:「英豪闊大寬宏量。」(五回)美貌、多才固然是她的基本特點,但決非這個藝術形象最重要的特徵。史湘雲和其他少女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她那在一般女性身上罕見的英氣豪情和她那在真誠、善良、單純中顯示出來的有些男性化的大度。連她有時候的打扮都略有男性色彩,或者索性穿上寶玉的袍靴,淘氣而更顯嫵媚。「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因此黛玉索性叫她「孫行者」,說她「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四十九回)。所有這些美好的東西集於一身,使她變得格外可愛。黛玉、寶釵等秀美的少女、少婦總有一些人不大喜歡,但是湘雲幾乎得到所有讀者的好感,這個現象很值得注意。湘雲雖然偶爾也說點「混帳話」,惹寶玉生氣,但是讀者並不將這看得很重,畢竟這在當時太正常了。湘雲偶爾也會為一點小事生氣,但是很快就會過去,心胸之開闊豪爽,討人喜歡。史湘雲這樣的少女在現代社會比較多見,但在女性受到嚴重禁錮的封建社會末期則極為罕見。在史湘雲身上體現了曹雪芹心目中的某種理想女性的形象。她說自己「錦心繡口」,十分貼切。
錦心繡口瘋湘雲四十九回寶釵有個評論:「呆香菱之心苦(指學詩),瘋湘雲之話多。」這個「瘋」字用得實在傳神。寶釵點評人物之準確,無人可及,只有王熙鳳差可比肩。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心無點塵,口無遮攔,史湘雲是個典型的性情中人。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一節,鳳姐首先說演小旦的活像一個人,寶釵也已看出,「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則「不敢說」,湘雲卻說像黛玉的模樣兒。寶玉趕忙給湘云「使個眼色」,但為時已晚,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結果黛玉生氣了。這裡有一條脂批:「口直心快,無有不可說之事。」這「無有不可說」五字真正把湘雲說話的特點概括准了。湘雲之「瘋」,其實不是話多,而是她話無顧忌。但湘雲即使生氣之「瘋」,也不往心裡去。就是為了說那小旦像黛玉而寶玉對她使眼色那事,湘雲也很生氣,當晚命丫鬟翠縷收拾衣物明日回家,對寶玉來賠禮也不買賬,摔開寶玉的手,說話氣很大,然後「一徑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著去了」。這麼大氣,第二天就沒事了。
湘云「瘋」之二,是敢言他人所不敢言,做他人所不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