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探春興利除宿弊(2)
妙玉去年來京前父母均已亡故,而去年冬天師父圓寂前有遺言,說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六十三回邢岫煙說過去曾和她做過十年鄰居,租的就是妙玉修行的蟠香寺的房子,所認的字都是她傳授的。由此可見,妙玉被迫出家時還不到10歲。妙玉之所以「不宜回鄉」,據邢岫煙說是由於「不合時宜,權勢不容」。所以清高,不同流俗,不趨權勢。大觀園剛剛建造完畢,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林之孝家的請她時,她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是王夫人命人下了帖子備車轎去請,她這才來的。她的仕宦家庭出身和被迫出家,是帶發而不是落發修行,以及兩個「不宜」所反映的個性,這三個方面是我們解讀妙玉藝術形象的三把鑰匙。
我們要從妙玉的心理創傷的角度去看待她的脾氣。她之所以怪癖如此,是三個因素造成的:一是從小多病且嬌生慣養,二是被迫出家,三是不能還鄉。
正因為她自己出身於官宦之家,家中非常有錢,因此很可能嬌縱任性,又兼自幼多病,脾氣就比較大。她又格外有才,所以一般人就不入她的眼目。
一般說女子「才貌雙全」,表示條件優越。而妙玉則是「才財貌三全」:她除了容貌美麗,才華橫溢,還廣有錢財。這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她拿出來招待賈母等一大批客人的茶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具就足以看出。這些連賈府也未必拿得出來的希世珍品決不會是她的師傅傳給她的,而是她家中原有之物,父母雙亡後她帶來的。
為什麼妙玉「不宜」回故鄉蘇州去?她究竟因為什麼原因為「權勢不容」?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這個問題看來需要做一點小小的考證。
人們各有自己的個性,大觀園的住戶們自然也不會例外。不過妙玉的個性,用北京話來說就是有些「個色」,太特別而且不大討人喜歡。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也是惟一和賈府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但是在判詞和《紅樓夢曲》顯示的十二釵的位置上,她卻相當靠前,在黛玉、寶釵、元春、探春、湘雲之後居第六位,正好在中間,甚至在王熙鳳和李紈之前。由此可見曹雪芹對這個人物的重視和喜愛。在《紅樓夢曲· 世難容》中,曹雪芹對妙玉的評價很高:「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如果孤立地看這兩句,只有黛玉堪與媲美。妙玉的氣質和才華確實非凡。從她落款為連寶玉都不知所云的「檻外人」(六十三回),到為凹晶館黛玉、湘雲聯詩的點評及續詩(七十六回),文才的確很好。
正像妙玉所處的位置居中一樣,她在判詞和《紅樓夢曲》中也是十二釵中受到作者批評的第一人:「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高、潔本為品性之大美,問題在於妙玉之「太」和「過」。這是因為妙玉雖「欲潔」實際上卻「何(不)曾潔」,雖「雲空」實際上卻「未必空」,沒有真的將世界看破看「空」。這種充滿矛盾的現象構成了妙玉形象的基本特點,歸根結底是妙玉的被迫出家和被迫不能還鄉這兩個被迫的特殊經歷造成的。前者是身體原因,後者則是社會環境不容,想必當地有很大權勢者使她不能回鄉。她之所以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若無切身感受,不會說得如此決絕。
佛教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稱為六根,意思是對色、聲等外界刺激能夠產生感覺。佛教認為出家人對物慾、色慾等應當沒有任何興趣,這就是所謂做到六根清淨。但是妙玉雖然遁入空門修煉多年,仍然是六根未淨。她自稱「檻外人」,據邢岫煙說有時也自稱「畸人」,都是以超脫塵世俗務禮儀者自許。其實細察妙玉為人,她也並不是真的徹底超凡脫俗,反倒在某些場合透露出一些帶有個性色彩的世俗之情來。出家人雖然喜靜,卻通常是十分隨和的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但是妙玉性格孤僻,極不合群,簡直出了名。「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四十一回)。寶玉說:「他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六十三回)而妙玉可能多年前就已是這種性格,「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邢岫煙語)。可見妙玉的「太高」和「過潔」到了什麼程度。最能表現妙玉「過潔」和「太高」以及實際上並不「空」的,莫過於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那節。當時賈母為首的大隊人馬來到櫳翠庵,連一向隨意慣了的賈寶玉都要「留神看他是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著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茶具之珍貴,兩個「捧」字透出的慇勤,妙玉的確已經不那麼「空」了。而賈母吃了半盞便讓劉姥姥嘗嘗,結果妙玉就因嫌髒不要那只極其珍貴的成窯五彩小蓋鐘。當寶玉建議她將杯子賞給貧窮的劉姥姥,「他賣了也可以度日」,妙玉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這種看似頗「潔」的行為,反映了她內心深處對窮人的鄙視與厭惡,實為精神領域中的大不潔,也不符合「世法平等」的佛訓。當寶玉「抗議」給他喝茶的杯子太平常是「俗器」時,她對寶玉道:「這是俗器活冤孽妙尼遭大劫?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當黛玉問她是否也是舊年的雨水時,妙玉竟對這位小姐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兩次說話的口氣都相當厲害,全無出家人的謙和,連普通人的禮儀都欠缺,只有在非常熟悉的朋友之間才能如此隨便。可見妙玉之「空」確實很成問題。當然最能反映妙玉不「空」的是,她竟「將前番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一個年輕尼姑不經意地將自己平日用的茶杯給一個年輕男子用,反映了妙玉潛意識中的人性火苗始終沒有熄滅,表現出妙玉多年來在封建禮教(「天理」)和佛門戒律雙重壓力之下,人性中追求情感的慾望並沒有完全被摧毀。它顯示出人性的偉大力量與不可戰勝,是曹雪芹對「存天理,滅人欲」的嘲諷。這些地方正是《紅樓夢》在思想意義上遠遠超過同時代作品之處。因此妙玉的判詞「雲空未必空」不能簡單地看作只是批評。至於妙玉還對寶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正是她意識到上述行為的出格而作為掩飾、彌補的托辭罷了。這種心理描寫的細膩是很值得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