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湘雲醉眠芍葯茵(5)
李紈之父李守中按說起碼應該維持家族長久以來對子女讀書方面的慣例,但是他卻大大倒退。而意味深長的是,他是全國唯一的國立大學校長,是朝廷培養官員的搖籃國子監祭酒。因此他的態度的轉變意味著朝廷態度的變化。從而從一個家庭的角度也證明了那個所謂「盛世」,實際上就是以嚴酷的文字獄為代表的思想鉗制更加嚴厲的「末世」。
李紈之所以住入大觀園,其使命是管束這些弟弟妹妹,是要將他們納入封建禮教的軌道,用封建禮教規範他們任何一點越軌言行。結果恰恰相反,被「改造」的不是那些弟妹,而是李紈自己。這是李守中、賈政們絕對想不到的。李紈也是一個有才而無命補天者。曹雪芹顯然想要表達,人性的損害是可以在一個好的環境中修復的。枯木只要逢春就能夠再發綠枝,死灰只要不再潑水就可以復燃烈火。曹雪芹顯然是強調改變現實環境的重要,實際上也就是否定這個「末世」。
周思源看紅樓反庶期男賈探春探春在與李紈、寶釵一起暫管大觀園中雖然顯示出非凡的能力,但是總的說來,留給許多讀者的印象都不是很好,總覺得她太勢利,甚至連親舅舅都不認,幾乎也不想認親娘了。但是探春的結局在金陵十二釵中卻是最好的:黛玉淚盡而亡;寶釵得到的是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寶玉出家後獨守空房;元春不能獨得一個男子的全部之愛而且早夭;湘雲早寡;妙玉結局悲慘;迎春婚後僅一年便被丈夫迫害致死;惜春出家;鳳姐被休;巧姐被賣,得救後淪為農婦;李紈守寡多年,好不容易熬到兒子出息了,不久便死去;秦可卿自盡。探春雖然遠嫁,不能經常與父母兄弟姐妹相見,畢竟躲過了賈府抄沒之禍,有一個相對較好的歸宿。這個安排不會是偶然的。探春是賈府四位小姐中曹雪芹最用力刻畫的。在她身上,曹雪芹注入了自己的某些理念,從而使探春成為《紅樓夢》眾多藝術形象中塑造得最成功者之一。強烈的反庶心理和期男意識的生動表現,使探春成為中國古代文學中的一個十分獨特的藝術典型。
中國封建宗法社會講究嫡庶之別。因為宗法制度的基本原則是,按照血緣關係將弟兄分為嫡長子的繼承製和余子的分封制。嫡庶界限對女性更加明顯。五十五回鳳姐對平兒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因此庶出往往成為一些女孩子的嚴重心病,而探春在這個問題上特別突出,從而構成了她和其他藝術形象的首要區別。
反庶期男賈探春曹雪芹處處突出探春自己竭力迴避、淡化這個嫡庶之別,以及一旦涉及庶出時的強烈反應。但庶出畢竟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而她的母親趙姨娘恰恰最不理解探春的心思,錙銖必較,總認為她沒有給自己這個親媽和親弟弟賈環好處,胳膊肘往外拐,因此不時揭開這個庶出的傷疤,從而使探春非常氣憤。因此探春的主要矛盾對立面竟然是她的母親。這種奇特的人物關係使得探春的勢利與反庶心理、期男意識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二十七回寶玉提起有一次探春給他做了一雙鞋,趙姨娘知道後就怪她沒給親弟弟賈環做。這話傳到探春耳朵裡,她氣得「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該是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閒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探春這段話的要害在於「我該是做鞋的人麼」和「誰敢管我不成」兩句,這是她要強調自己的主子身份,不是該做鞋的奴才。潛台詞是,作為半個主子的母親趙姨娘是沒有資格來管她的。因此探春勢利是現象,其實質是嚴格的封建等級制度與觀念已經深深地在探春心中扎根,毒害之深,很少有其他「釵」能與之相比。「主子—半個主子—奴才」的界限,在她心目中極其分明。這個主子身份,曹雪芹在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中有一段描寫,將探春的這種心理生動地外化了:「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侍書(探春的首席大丫鬟)不在,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人人都要盥洗,《紅樓夢》中也不止一處寫到,但是精細如此,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裡堪稱第一。探春顯示了什麼呢?不僅僅是主辱親女愚妾爭閒氣子架子,更重要的是主子心理的滿足,尤其是坦然接受平兒的伺候。也就是這位探春才會如此心安理得,換了任何一位小姐,都不會等平兒下手才洗。平兒可是鳳姐的重要助手,是賈璉的通房大丫鬟。但是探春要的就是這個氣派。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二十七回為了做鞋的事,探春會聲明:「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其實探春豈是不知,正因為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總是千方百計抹平這個界限,突出自己心中只有賈政和王夫人。「我只管認得」、「別人我一概不管」這幾個字,足見她是多麼忌諱這個庶出,以致顯得實在是太勢利了。五十五回她和李紈、寶釵管理大觀園時,適逢其舅趙國基死,管事的來回發放喪葬費事宜,探春依例辦事。趙姨娘覺得探春對自己的親舅舅連襲人之母都不如,當眾責備她「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噎噎的一面哭,一面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按,指王夫人之弟王子騰)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探春公事公辦,不徇私枉「制」,雖然不錯,在這個問題上的反應之激烈,話說得如此絕情,表現得勢利和不近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