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一回
單說寶玉自失通靈之後,神智迷惘,為賈母、王夫人、鳳姐等愚弄娶寶釵後,知黛玉已死,悲痛欲絕,愈覺神魂喪失,如醉、如癡。自從和尚送了玉來,又或夢中情事,遂覺心神清朗,似乎有所覺悟。那日和尚又略說前因後果,雖不甚解,認定這和尚必是括佛真仙。因與和尚密約,欲棄家出世,和尚囑咐道:「汝但一心覺悟,我自來接引。」寶玉原打算三場畢後,趁人不防,飄然自去;那知第三場交卷後,與賈蘭一同出至龍門外,見人多擁擠,不敢向前;忽於人叢中見那和尚招手,不覺大喜,遂跟了和尚出來,將考具棄於僻處。
和尚攜了寶玉,走了一回,似乎出了城。一片荒郊,人跡俱絕。寶玉問道:「師父:我們往那裡去?」那和尚道:「父子天性,不可不親往拜別。你跟了吾來。」正走間,忽見一跛足道人從前面走來,向和尚道:「那蠢物來了麼?」和尚道:「來了。」寶玉知非凡人,連忙跪下叩頭。那道人將寶玉細細打諒了一回,歎口氣道:「此物靈根未斷,塵緣終未盡了,恐從前三劫之約竟不能欲速哩。」和尚道:「且帶到山中再看。」兩個一同行走。
一回兒,望見人煙隱約,漸見一道長河,許多船隻泊在那裡。那和尚、道人挽了寶玉,上了一隻大船,站在船頭,命寶玉向艙中行禮。寶玉跪下、—叩了三個頭起來,打了一問訊。抬頭看見父親從艙中走出來,意欲拉他。和尚、道人已將他拉了上岸。後面聽得叫喊聲,一會兒便聽不見了。
轉眼到了一座高山中。四圍蒼翠,奇峰插天。行至山巔,但見一帶長松,中藏洞府。進入洞中,石室丹房,天然精潔。和尚、道人相對坐下,寶玉侍立於傍。和尚道:「你果然省悟了麼?」寶玉道:「弟子省悟了。」道人道:「你知道你從何處來?」寶玉道:「師父曾經指示,從大荒山無稽崖來。」道人道:「你可知你本來面目?」寶玉不能答。道人笑向和尚道:「如何?我說此事不能速了。」和尚點頭,向寶玉道:「你既然自言省悟,又昧卻本來,如何能形質歸一?你且向此間潛心打坐。此中米糧食物器具一一俱有,你若飢渴,自己料理。你一無道術,山中不可亂走,恐為邪魔所侵。我們去去再來看你。」說罷,立起身來,出洞而走。
寶玉送出洞外。見二人飄然乘雲,倏忽不知所往,遂在洞外徘徊一回。見山高水潔,寂如太古,絕無一點塵氣,心下怡然。人洞來,到處一看。見洞中石室三層,雕欄曲榭,迴環深邃。石床石案,爐灶、米糧、柴草俱全。遂向石床趺坐。心中想道:「匆促間不曾叩得打坐之法;不知應何用功?」忽又想起從前看過《參同契》《悟真篇》等書,所說雖不甚明瞭,大旨總是攝心定性,且冥心靜坐,等師父來時再行叩問。此時腹中亦不覺飢餓,遂不去做飯。垂簾調息,坐了一回,約莫過了一夜,亦不覺甚睏倦。往後漸覺飢渴。走到丹房,將石鼎安於爐土,放些米,又將石瓢放了水,思量:「沒有火怎麼煮飯?」細細看時,爐傍有火鐮火絨,遂取別將松枝燒著。燒了一回,看時,飯已熟了。取碗盛起。吃時覺芳甘可口。比御田米還好。雖無餚萊,竟比在家時吃飯更香。約莫吃了一碗有餘,腹中飽了,又燒些開水吃了,遂走出洞外閒步。見風日清和,天空地曠,惟寂無聲響,連鳥語泉聲一時』俱絕。記得師父囑咐,不敢下山,只在洞府前後左右賞玩了一回。
見峭壁下一塊大石,晶瑩潔淨。有大松一株,倚於石傍,垂蔭如蓋。寶玉正要歇歇,遂攀著松枝坐於石上。一回,忽聽得似有人說話。四面看時,並無一人。細細察昕,其聲似乎在峭壁中。寶玉心中詫異,遂側耳細聽。一人道:「此事果然不得快了,累墜得很。」又一人道:「我從前在太虛幻境掛號,本約三劫後銷號。仙姑說:『且過一劫再看。』我就說:『恐怕不能了結。』要知此物歷劫已久,他經媧皇鍛煉,情根極深;又經數多劫,潛修靈明通達,惟有這一點自怨自愧之心,萬劫不能消滅。雖居以赤霞之宮,授以神瑛之職,—飫以美酒佳餚,名香珍茗,奇花異艷,妙舞清歌,終難融化。是以命他轉人情天劫案內,到那繁華靡麗之鄉,脂粉綺羅之地,閱歷一番。那知情芽滋長,情根糾結,不但此心仍未融化,且劫外生劫,情外生情;即情天這千千風流冤孽,亦多未了。大抵人情如水火,水必暢其流而始平,火必空其附而始滅。如拂之逆之,其勢更烈。此物雖人世一番,並未享著人間真福。算來是苦多樂少,故終不能解脫消融。依我看來,若要了當,須極天下古今人世之樂境,令其飽享而饜飫,使心滿意足,更無他念,自然了悟。不知仙姑之意如何?」
又聽得一人似乎女子聲音,說道:「真人所見極是。我久已算到。且絳珠還淚,本一念癡情。那知前債未還,後債又積;兩情固積,益復纏綿。不知再歷幾世幾時,方能解釋。其餘一干冤孽,非立有善功,積有惡孽,更須轉人輪迴,以行賞罰。我想絳珠夙根深重。其高潔怨慕之心,歷劫難消,亦與神瑛相仿。與其又入輪迴,益迷本性,不如就此了之。故於其解脫之時,以小術送至其家。來訪二位,共商此事。適奉上帝旨,言下界有幾件大事,須令仙真數輩降生辦之。除上界已遴選敕降外,通行色界欲界諸夭及各島洞,查取夙根深厚應下凡歷劫之人。我已舉報一、二人,不如即將此二物一併舉報,俾得盡歷人世艱難恐怖、功業聲名一切事端,享用富貴歡娛一切樂境。窮其之變,而後復其性之初,庶幾一了百了耳。」又一人道:「如此甚好。我既帶了他來,少不得將他心地中所染塵濁磨洗一番。請道人將應世之道亦令其講究一番,仍令人世便了。』那女人道:「如此我即刻奏聞,行文各處知照。二位仍煩隨時扶持,以了此緣。」二人答應,遂寂然無聲。
寶玉細想:「這兩人聲音像同來的師父,這女人聲音亦熟。」一時想不起來。』忽然想道:「既稱仙姑,想來就是警幻仙姑了。所說的話,都是說我的。所說絳珠,不知何人,想來就是林妹妹。他說送他回家,林妹妹那裡有家?想來就是原來的仙境,但不知在那裡。我不知可能見他一見。」想到此處,心中便不自在起來。立起身來,走回洞中,依然打坐。
坐了一回,恍惚如夢:到了家中,見王夫人淚流滿面,拉著他哭了一回;又見父親,問了一回話;又見探春,說了一回離別之情。走到寶釵房中,見寶釵對燭獨坐,愁容滿面,一時相見,抱頭大哭。又見麝月、秋紋、鶯兒、五兒等垂淚叩見。忽然想到紫鵑,走到惜春那裡,不見惜春。有人說道:「住在櫳翠庵中。」見了惜春,說了幾句別後的話。到紫鵑房中,紫鵑說道:「你怎麼回來了?」寶玉道:「我有一句要緊話問你。林妹妹臨死的時候,你可在跟前?」紫鵑道:「我怎麼不在跟前!大奶奶和三姑娘都在跟前。曾經說過,你又忘了。」寶玉道:「我原記得,但是我打聽了一個信兒,說是林妹妹沒有死,教一位仙姑送到家裡去了。我想林妹妹並沒有家,到那裡去了呢?所以回來問你。那人殮時候,到底你見棺木中有什麼沒有?」紫鵑道:「入殮時大家看著,豈有沒有的理。但你說仙姑救了去,那豈是凡人得知的呢。你那裡曉得,還到那裡去打聽呢。」又道:「你為什麼忽而去了,忽而又回來了呢?」寶玉道:『吾是曉得林妹妹已經成了仙,故跳出紅塵找他去;又聽說不曾死,回家去了,故而回來打聽打聽就去的。」紫鵑道:「你既回來了,他們未必放你去了哩。」寶玉道:「我要回來就回來,要去就去,他們怎能管我!」紫鵑道:「我這出家,原為林姑娘。若姑娘仍在世間,我還是要跟著他的。你得了准信,務必告訴我。」寶玉點頭。忽然想起怎麼不見襲人,因問紫鵑道:「汝曉得襲人那裡去了?』紫鵑道:「我許久不過那邊去,恍惚聽見姑娘說,回家去了。」寶玉歎口氣,道:「家去了倒也罷了」因起身出來。
到了園中,見風景蕭條。正在慨歎,忽見前面走來了一人,似乎黛玉。急上前看時,卻是五兒。寶玉道:「你來接我了麼?」那人正要開言,寶玉細細一看,失驚道。:「你不是晴雯姊姊麼?」那人道:「二爺還認得我?」寶玉不禁一把拉住,傷心痛哭。拭淚問道:「你不是做了芙蓉神麼?你這回子從那裡來?你曉得你去之後我萬苦幹辛,你這回子曉得林姑娘到底在那裡?我生生死死總要找到了方罷。」晴雯道:「我從太虛幻境來,正來告訴你:林姑娘叫警幻仙姑救了,送到揚州家裡住著。棺木收殮的乃是仙家幻形。如今仙姑已將你同姑娘前因後果奏聞上帝,還要在世辦什麼事。我們這班人裡頭,也有了結了的,也有沒了結的,還要轉輪。仙姑叫我來告訴你。」寶玉道:「這自然是真的了,但不知林姑娘如何忽然有家,如何又在揚州呢?」晴雯道:「我也問過仙姑的。仙姑說,林姑老爺有幾房姨娘。姑老爺病中,自己知道不得好,恐怕林姑娘一時不得到,致為家人們誘拐,故而各給銀兩,一一打發了。蘇州的回蘇州;杭州的回杭州;常州的回常州。及至林姑娘到時,姑老爺已經不在,只剩得幾個家人。林姑娘但知姨娘們俱已各散,心上惡他們無情義,也就不去追究。其中有位姨娘是揚州人,姑老爺最愛他,獨他最後打發。當時懷了三月身子,姑老爺吩咐他:『回家暫住。俟孩子生下來,是男是女,,將他養大了,送給我女黛玉,你再去嫁人。』那姨娘回去,同他母親一塊過活,竟不嫁人。林姑娘到揚州時,他還來見過,送姑娘起身回蘇州的。後來生下一個哥兒,如今已有十歲了。現在林姑娘就在他家住。」寶玉道:「在什麼地方呢?」晴雯道:「這倒沒有問。橫豎總在揚州地方罷了』不難訪問的。」
寶玉聽了,喜不自勝。晴雯道:「前兒我就說的,你得了這個信,一輩子離不了塵世。你這會子不僧不俗,算個什麼呢!憊不快回去。」寶玉道:「好姊姊!我們一同回去!」晴雯拭淚道:「我麼,還有回子哩。」寶玉道:「我捨不得林姑娘,你是曉得的。我捨不得你,你難道不曉得?」晴雯道:「可不是!仙姑昨兒還打趣我呢。你放心,我少不得也是要來的。還有幾個要來的呢。」寶玉問:「是那個?」晴雯道:「我也不很清楚,橫豎日後總明罷了。你快回去罷!」說著,忽然不見。
寶玉要出園,忽覺眼前一陣陰冷,天日昏慘。一陣風過,聞得啼哭之聲。見一群惡鬼押著幾個披枷帶鎖的人,一步一打的走來。內中一個披鎖散發的婦人,認得是鳳姐,不禁「呵呀」一聲,心中害怕。只見鳳姐趕上一把拉住。哭叫道:「好兄弟!,快救救我!」寶玉又是傷心,又是害怕,一面哭著道:「姊姊怎麼了?」聽些惡鬼趕來吆喝。寶玉正在著急,忽聽得霹靂一聲,悚然警醒。眼中黑暗,定了一回神,漸漸光明。看時,依然坐在洞中。
只聽得洞門外聲聲大笑,一僧一道飄然而人,兩邊坐下。寶玉忙下榻來,叩首侍立。和尚道:「你如今該明白了?」寶玉道:「弟子塵濁已甚,又未蒙指示用功之法,是以神魂恍惚,夢境離奇,毫無了悟。」道人呵呵笑道:「你所見所聞,這倒是真境,並非是夢。」寶玉不敢回答。和尚道:「你如今還要人世,大加歷煉。這番不比前番。前番系遊戲人間,此番乃奉有敕旨。你須努力用功。我今授你明心見性之法,你須用百日之功,將後天塵濁渣滓陶洗盡淨,然後再請真人帶你到榔環福地領略一番。庶幾體用皆有把握,方可勉承帝眷。」寶玉道:「頓首受教。」道士遂將口訣密授,要言不煩,:寶玉意:下了悟。二人即起身去了;寶玉遂依法靜坐,覺得心地光明,氣息寧靜,脈絡通暢。漸漸不饑不渴,絕無睏倦。
不覺百日功畢。見道人飄然而來。攜著寶玉出了洞府。半雲半霧,倏忽到了一個所在。但見琪花馥郁,瑤草繽紛,樓閣連雲,煙霧迴繞。面前一座大石坊,上刻「榔環福地」四大字。進了石坊,見許多童子,三五成群,耷彼玩耍。見他來了,各自交頭接耳,指點說笑。寶玉低頭,跟寧道人進了兩重殿宇,到了一處。即見牙籤萬軸,芸芨千箱,插架連甍,堆床接棟。道人進人中間。對面有一小道士迎出,叩首問訊。道人笑道:『有一頑石奉敕下凡,要來領略領略書卷靈光,庶不致頑仙之誚。」那小道士便讓坐奉茶,說道:「既是奉敕的,小仙自當伺候。」道人叫過寶玉道:「此中乃天上人間古今經史典冊。奇書秘芨,無所不有。雖島洞列仙,多未窺見。你到此間,可謂僥倖。」寶玉心中想道:「這些書不知揀哪部讀。」正要開言動問,道人笑道:「這些書,你便讀十年百年,亦讀不完。我授你含英咀華、聚精會神之法。你且持行百日,再來看你。」遂對小道士拱手道:「請煩照應一、二。」遂起身去了。寶玉送至門外,道人倏已不見。小道士道:「侍者請自行功,小仙失陪。」拱一拱手去了。寶玉只得依著道人所授之法,席地打坐。暫且不題。
且說林黛玉自病重之後;但求速死,心中反覺空曠。這日自己覺得神魂將離,所有舊事一件一件都上心來,十分難過。拉著紫鵑囑咐了幾句話。忽然想起寶玉,不禁恨道:「寶玉,寶玉!你好無情!」尚未說完,忽見床前立著一人,彷彿妙玉。將他一把拉住,下了床。回頭將一把拂塵往榻上一撂。挽了黛玉,走出院門來。
黛玉心上恍惚。又聽得瀟湘館中哭聲大作。想著大約自己已經死了,但不知妙師父何以忽來引我。正要動問,即見那人向黛玉笑道:「妹妹認得我麼?」黛玉仔細一看,見其裝飾與妙玉相仿,—而尤為飄逸;丰姿略似秦可卿,而艷冶過之。覺得似乎見過,一時竟說不出來。那人道:「妹妹!人世一十八年,前因已昧,自然不認得我了。我都為你而來。我們且到前面少坐二談。」說著,挽了黛玉走至一處,似乎省親別墅正殿。進人中間坐下。黛玉道:「敢問仙子緣何降臨?」那人道:「我即所謂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我與你相好多年,你因一念之癡,遂人情天劫案。我見你纏綿束縛,不能解脫,故而親來一看。」黛玉聽了心中曉然,若有所悟,便起身襝袖道:「多謝仙姑指示,弟子如夢方醒;」警幻笑道:「你的夢還不能醒呢。你可知淚債未償,情根益固,雖歷劫不能解脫。我不忍你再人輪迴,致失本性,故不憚遠來,了此因緣。」黛玉道:「弟子記得病已垂危,此時侍坐,究竟是真是夢?」警幻道:「我若不來,你便死了,死後仍須下世。倘情緣糾結,益轉益歧,必致返還無路;不若暫留塵世,將情根銷盡,然後歸人太虛,永無塵劫苦趣,豈不妥當?故略施小術,以麈尾幻你形骸,將你送至故鄉,自有神瑛前來尋訪。」黛玉道:「弟子已無心塵世,求仙姑即為解脫,同返太虛。」警幻道:「你方才說的什麼話!如何能解脫呢!況神瑛之纏綿固結,與你相同;你便解脫,他亦不能解脫,仍是不了。你是拂郁已甚,似乎厭世,殊不知此情一刻不斷,萬劫不能超塵。此番住世,不比從前,可以暢遂心胸,一舒鬱結。但你後天氣稟甚薄,疾病甚多,以致性情似乎偏戾,我當先為汝除之。」遂命侍女看酒。
一霎時,見綠衣宮妝侍女十數人,鋪開桌椅,擺列杯盤。警幻上坐,黛玉側坐相陪。警幻袖中取出丹藥三丸,一紅,一黃,一碧,皆如雞頭子大小。先將碧色的人茶杯內,令黛玉服之。警幻道:「此茶名千紅一窟,飲之能除煩惱毒怒、一切疾病,從此你宿疾全除,終身壯健矣。」黛玉起身拜謝,即時服下。警幻又指案上道:「此皆仙家果品,你隨意吃些,可以延年卻老。」黛玉答應,姑取少許食之,甘美異常。覺腑臟寬舒,精神清爽。警幻又將紅色者人酒杯內,進入黛玉,道:「此酒名為萬艷同杯。此丹能養性情,煉魂魄,助艷福,駐丹顏。服之終身不老。」黛玉又復拜謝服之。警幻道:「你家有一庶母舒氏,你還記得否?」黛玉道:「從前弟子進京時才七歲,記得舒姨娘才來了一年。第二年,父親病中有信到京。弟子急趕回,父親已經身故。那些姨娘們各自分散,只剩得幾個家人。記得這舒姨娘是揚州人,其時亦已回家;弟子到揚州時,曾會過一兩面。弟子那時想著,這些姨娘沒有一個有情義的,故亦不甚理他。不知仙姑所說可是這位?」警幻道:「正是。此人乃汝父親所最鍾愛者。汝父遣他們,具有深意。他們並不個個薄情。這舒氏甚有節操,人亦賢明才幹。現有遺腹一子,年已十歲。此子亦有來歷,你到彼自然詳知。我當送汝前往,汝暫依之,不久仍須到京也。」
說著將一丸黃色丹藥付與黛玉,道:「此丹能收攝真元,明心益慧,雖極人世[悲]歡哀樂之境,怡情快意之場,永無墜落之患。汝可噙於口中,徐徐含化。」說畢,立起身來。喚侍女青棠、綠綺,吩咐道:「汝二人隨我前去。」遂攜了黛玉,走出殿門。見殿前駕著一輛鸞車,與警幻同坐在內,侍女坐在車外。一時青鸞振翼而起,御風而行。但覺習習輕風,森森空響。黛玉將丹丸人口,覺味淡而彌永,氣清而且芳,漸漸消化;
倏忽間,到了一個地方。城郭人煙,宛然在目。黛玉心中思想:「必是揚州城了。」只見侍女下車,警幻攜了黛玉,同下車來,轉眼車已不見。有兩乘大轎,兩乘小轎,歇在河干。侍女招呼,將轎抬至跟前。上轎走了一回,見街衢熱鬧,彷彿前番光景。到了一座大門樓,侍女下轎走入門去。見門內走出兩個家人,年紀具有四五十歲,來至黛玉轎前,請安道:「不知姑娘到這裡,姑娘可是從京裡來否?」黛玉見那二人,似乎認得,卻記不出名字。只得說道:「你們可是先老爺舊人?」二人道:「正是。小的叫程忠,他叫向貴。前年都見過姑娘的。」正說時,門內又走出來兩人。說:「快請轎子。」即見正門大開,轎子人至大廳。警幻下轎,早有老媽媽、丫頭前來攙扶。警幻揮手道:「你扶你們姑娘去。」說著飄然人內。黛玉隨著進來。走至院中,見一人年約三十上下,不施脂粉,縞衣素服,丰姿秀雅,迎了出來。黛玉彷彿認得,卻記不真,來敢廝認。警幻走人中堂,向著那人道:「舒夫人!貧道稽首。」那人還禮。警幻指著黛玉道:「這是你家小姐,今日將他送來。」黛玉過來行禮。舒姨娘連忙還禮。·著手,說道:「小姐一別十年,且今日歸來,真是夢想不到。」警幻道:「且坐下再談。」於是各自坐下。警幻道:「你家小姐患了不治之症,已將嚥氣。貧道與有夙緣,故而救他。那賈府中不便再留,將他送來與夫人相依。夫人這裡一起情事,吾已略與小姐說過。你們再行細談,吾先別過了。」一面叫青棠:「你且在這裡伺候小姐些時。」向黛玉道:「此婢尚靈慧,不在紫鵑之下。你且使喚著。我再來看你。」說著起身。黛玉覺得依依難捨,淚下不止。警幻笑道:「何必悲傷呢。」舒姨娘正要挽留,已飄然走出。連忙送至大廳,見頭也不回,出門去了。
這裡黛玉隨著舒姨娘復至上房,舒姨娘挽了黛玉的手,走到房中。一面吩咐丫頭青鸞、翠簣;…快收拾對面臥房,與小姐居住。」一面問黛玉道:「小姐!你的行李呢?想在船上。不知還有何人護送前來?方纔這道姑是那裡來的?聽他說話不甚明白。」黛玉正欲開言,忽見外面一人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說道:「奇怪!了不得!」大家都嚇一怔。不知因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