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八回
卑說寶玉上岸見周瑞,心中詫異,因復又下船。周瑞、李義進艙來叩頭,寶玉連忙拉起。先問李義道:「這個是誰?」周瑞道:「這是林府管家,還是林姑老爺舊人。」寶玉道:「管家你請前艙坐。」叫靈兒陪著,李義退了出來,上岸回家告訴去了。寶玉向周瑞道:「你從京裡來的?」周瑞道:「是。」寶玉先請了老爺、太太安,道:「周哥你坐下,我要細細問你。」周瑞答應著,在艙門口一個小杌子上坐下。寶玉道:「你幾時到這裡來?」周瑞道:「四月裡到的。二月,這裡林少爺到京裡說知,才曉得林姑娘並不曾不在,叫個什麼仙女救了,送到揚州。老爺、太太喜歡的了不得,就打發奴才同來升夫婦來接林姑娘的。林姑娘同林姨娘十二日起身,來升夫婦伺候去了。奴才夫婦打算明日起身,走旱路先到京銷差。剛剛雇了船,二爺到了。若早走一天,便遇不著二爺。二爺到那裡去了這些時?老爺、太太想念得了不得,各處都找遍了,還有旨意各處找的。」寶玉道:「我如今回來了,也不必說他了,你快叫你女人下來,我有話問他。」
原來寶玉聽見黛玉已起身,心中悵然若失。又知王夫人接取黛玉,黛玉欣然進京,心中又覺可喜乙故急欲問黛玉情形。周瑞道:「二爺一個人走路的?」寶玉道:「我同著柳二爺,他上岸逛去了。」周瑞道:「這麼著,請二爺到林府去罷。既有同伴的客,奴才的女人下來說話也不便。」寶玉點頭稱是。周瑞便上岸招呼轎子。
一回兒,只見周瑞家的同程忠、李義、孫財及兩三個家人都來了。到了船上,周瑞家的先進艙來,見了寶玉請安,寶玉拉著。周瑞家的道:「我的二爺!你跑到那裡去了?一家子從老爺太太起都哭得死去活來,你怎麼去了這些時?今兒好了!必來了!真是大喜。」寶玉聽了,不覺淒然道:「周姐姐!你且坐下。」周瑞家的道:「林府幾位爺們都來替二爺請安。」說著,程忠等進來叩見,寶玉連忙拉起。認得程忠,拉著手問好,說道:「這位我認得。」程忠道:「小的從前接小姐,同向貴到京,見過二爺的。二爺倒還記得。小的小主在京,姨娘、小姐前日都起身進京了,房子空著,請二爺上去歇息幾天,比船上略方便些。」寶玉道:「我正要上去,但是我還有個同伴柳二爺。」程忠道:「一發請上去,提另收拾一間書房住就是。」說著退出,招呼打轎。
寶玉即便上岸,向周瑞道:「你在這裡等柳二爺下船,你招呼到林府來罷。你也該認得柳二爺的。」周瑞答應著。寶玉上轎人城,到了林府,程忠早已命人收拾。周瑞家的帶了寶玉來至上房下首—間,說道:「這就是林姑娘住的屋子,二爺就在這裡歇罷。」寶玉見碧紗尚艷,鈿榻猶存,湘簾幾間,彷彿餘香裊裊。便道:「甚好,就在此處罷。」周瑞家的遂將行李安置。
不多時,湘蓮來了,住在書房裡。寶玉出來道:「二哥,你上那裡去了?」湘蓮道:「到平山堂逛了一回。」因道:「聽說林府全家都已進京了,我們快些走罷,不必在此耽擱了。」寶玉道:「我既到此地,姑丈、姑母的墳上要去磕個頭。二哥!你也到蘇州逛逛。」湘蓮道:「那不十來天耽擱!既這麼著,我明日先走,到王家蒼子先把車輛趟整了,在那裡等你罷。你這裡既有你自己的管家護送,我也放心,我不上蘇州去了。」寶玉道:「也使得。」
次日,湘蓮帶了鶴兒,先起身去了。寶玉向周瑞家的細問府中及黛玉一切情形,周瑞一一告訴。寶玉聽了,一回喜,一回悲。又說到上墳開塚,棺中只有衣服拂塵的事。又說這位仙子還留了一個侍女伺候林姑娘,長得怪俊的,名叫青棠。寶玉心中詫異,便道:「周姊姊!太太接林姑娘是為什麼?」周瑞家的道:「這個我也摸不準,聽說還是大老爺合老爺、太太商量的。」寶玉道:「林姑娘見你們來接他,他說什麼呢?」周瑞家的又將黛玉所說的話述了,又說道:「我們是四月到的,因天氣熱,要到秋涼起身,叫住下等著。後來少爺中了,做了官,一家子通進京去了。」寶玉聽了,心中正在躊躇,周瑞家的又道:「林姑娘如今相貌也豐腴了,身子壯健得很。脾氣兒也通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寶玉聽了,又喜歡起來,因說道:「咱們既遇著,就同我一塊兒走,路上熱鬧些。」周瑞家的道:「自然伺侯二爺進京了。」寶玉道:「我還要到林姑老爺墳上去祭奠,告訴你們男人,叫他預備,我們就去。」周瑞家的答應出來,程忠等自去料理酒席供應,不必細述。
住了幾日,周瑞夫婦同了林府的兩個家人,送寶玉到蘇州上墳。將到蘇州,因風大,靠了船。寶玉在艙中看那岸上的景致。忽見岸邊一個女孩子在那裡說什麼,低著頭看不明白。等了一同,說完了站起身來,正對著船窗,四目相視,不覺呆了。寶玉見那孩子面如圓月,眉目如畫,絕似從前的金釧兒,不覺心中傷感,掉下淚來。那女子亦呆呆的望著艙中看。寶玉連忙招呼周瑞家的過來,道:「你瞧瞧這孩子。」周瑞家向窗中一看,道:「呵呀!這不是金釧兒麼?天下竟有這樣相像的人!」那孩子見又有人來,他上岸走了。寶玉[道]:「你告訴周哥,快上岸打聽打聽,是個什麼人家的女兒?」周瑞家[的]出來找著周瑞,告訴他原故。
周瑞笑道:「我們二爺的事,總是出奇的。」只得上岸來,找著這女兒子看了,也覺得詫異。又在左右細細打聽了。下船來回道:「這家人家姓金,是個莊家人。他有三個女兒,這是第二個,小名叫雙釧,今年八歲了。家窮得很,上年把大女兒給了人家,這個孩子還沒有給人家。奴才向他鄰居打聽打聽,要買他也可以得的,則是要慢慢的說,若驟然去說,恐怕倒要居奇。」寶玉道:「周哥,你就去與他說說,多給幾兩銀子買了他。」周瑞道:「未必一時就能成。不如先托他鄰居去說,我們上了墳回來,再到這裡耽擱兩天就是了。」寶玉點頭。
次日,到了蘇州。祭奠已畢,見左側一個新塚立著一碑,上刻著:「林女黛玉衣釵之墓」。碑陰刻著一首詩道:
十七年華暗自驚,平原蔓草傍先榮;
已醒舊夢翻新夢,幻作他生即此生。
身外形骸猶故我,空中笙鶴憶前盟;
繡襦留得思親淚,黃土難銷萬古情!
後面寫著:「丁巳八月瀟湘子自題。時距葬時二年矣。」寶玉反覆吟諷,揮淚不止。心想:「林妹妹這詩,感慨纏綿,又復超脫。果然詩也高了,詩境也略變了。我此番萬里相尋,偏又不遇,然得見此詩,亦足慰意。」周瑞家的勸道:「林姑娘大喜,二爺何必傷心呢!天不早了,請二爺下船去罷。」寶玉又將詩讀了幾遍。叫周瑞派一個人在這裡,叫人把這碑拓幾十張:「我們路上還要泊幾天,叫他趕到船上來就是了。」周瑞答應。寶玉下船開行。
次日原泊在那原處。周瑞上岸找人說了一天,那邊知道是京裡下來的一位公子,看中了這個女孩子,要買他,大家都想發財,起先一口回絕不肯賣,後來又要幾萬幾千的胡說。鬧了五六天,蘇州拓碑人回船,交進碑刻。周瑞家的進來回道:「這裡人刁滑的很,這事竟難成。不如我們開船去,他看見不要了,少不得又攏來。」寶玉道:「他不過多要幾個錢罷了。」周瑞家的道:「要錢亦有個分寸,這麼亂要如何使得!」寶玉道:「且等他們再說幾天看。」又住了幾天,寶玉亦悶了,叫開船。開了二十餘里,有幾個人趕上來留住。又說了一天,方才講妥了二百四十兩銀子,一切在內。
次日,周瑞上去寫了絕賣的文契,言明明日送人到船上兌銀子,次日領了這孩子來。寶玉叫周瑞家的向箱內取了銀子,交周瑞兌給他。周瑞家的一面取,一面說道:「二爺那裡還帶著這些銀子?」寶玉道:「這是一個朋友送的盤川用剩的。」周瑞家的取銀白去兌與,又叫人去置了些衣服、鋪蓋、釵環、妝盒等物,又耽擱兩,天。周瑞家的替這孩子收拾好了,送至艙內伺候寶玉。寶玉細細問他家裡的事情,雙釧一一告訴,甚是伶俐。見了寶玉,竟如熟人一般,一步都不肯離,就在艙裡陪著寶玉歇了。
匆匆到了揚州,換了大船起身。寶玉同雙釧住了官艙,周瑞家的住了房艙。白天進艙照應,晚上叫雙釧伺候。寶玉途中甚不寂寞。一夜,雙釧陪著寶玉說了一回話,寶玉道:「你認得我麼?」雙釧道:「我這幾年,晚上常夢見一個人拉著我,叫我姐姐,又拉著我笑,又拉著我哭,不知夢見了多少回。這個人的相貌都熟了,細想又沒有見過這麼個人。前兒在河邊洗衣服,忽然見了二爺,就是向來夢見的,我就呆了。後來看見二爺向我垂淚,宛然夢中光景。過一天,就有人來說二爺要買我。我父母倒肯的,有幾個混賬人在裡頭挑唆,我父母多少的作難。我恨不得要跑到二爺船上來。幸喜二爺不惜銀子,不然豈不恨死人!其實我們父母只想幾十兩銀子。去年我姊姊賣出去,才廿兩銀,年紀比我還大四五歲哩。二爺今兒問我,想來必有個緣故,二爺可告訴我。」寶玉道:「說起來真是傷心,我府中太太身邊有個丫頭,名叫金釧姊姊,合我最好。有一天我同[他]玩笑,叫太太聽見了,打了他一下,攆了出去。他慪了氣,就投井死了。我聽見了,正痛得發昏,偏偏又有人告訴了老爺,老爺生氣,把我打了一頓,幾乎打死。後來我常常想念,也常夢見他。前兒看見了你,就同他一樣兒,所以傷心落淚。」
雙釧聽著,怔怔半日不言語,忽然笑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我是這位姊姊投生的。我聽得我母親說,生我的時候,我母夢見得了一對金釧,生下來就叫鐲兒。隔壁一個先生說道,鐲兒兩字不好聽,替我改了這個名。我問二爺,這位姊姊是那年不在的?」寶玉道:「就是你生的這年。你生日是那一天?」雙釧道:「是九月初二。」寶玉拍手道:「可不是!金釧姊姊就是這日生日。我每逢這日,必找一個清淨的地方祭他。」雙釧道:「我自小就最怕見井,見了井總要哭的。至今還不敢走到井邊,望著心上就凜凜的難[受]自今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如今才明白了。二爺!這麼說,我們是兩世情分,望二爺疼顧我這個丫頭。」說著垂下淚來。一寶玉拉著他道:「咱們再世重逢,萬千徼幸。好妹妹!不要傷心。」一面與他拭淚道:「我府中還有你親妹妹玉釧姊姊在那的,你見了多管也認得他。」雙釧道:「這我就不曉得了。二爺這回子買—廠我回去,老爺、太太又生氣便怎麼哩?」寶玉道:「如今我大了,老爺、太太也不管這些了。太太也後悔,傷心了好些時。太太本來愛他的,一時動怒,原打算過幾天仍舊叫進來的。你此番見了太太,太太一定喜歡你。」雙釧道:「天不早了,二爺睡了罷。」寶玉道:「你也來這炕上睡罷,我們說話便當些。」雙釧答應著,一面服侍寶玉寬衣睡下,自己把鋪打開,換了鞋,把衣服脫在鋪上,到寶玉炕上來。寶玉見他粉裝玉琢的身子,連忙啟衾擁人,說道:「不要凍了。」相偎相倚,見肌膚細膩有過生前,想道:「從前與金釧姐姐倒沒有如此親熱過。」不覺喜心洋溢,兩人又低低說了些話,睡了。·次日起來,仍至鋪中穿衣。看看到了清江驛,先打發人過河去訪著柳湘蓮住處,然後過河,到了王[家]客店。湘蓮道:「好人!你一去就不來了,哄我等這些時。你再不來,我就走了。」寶玉將途,中耽擱的原故說了一遍,湘蓮道:「大喜。你做這些好事,我這裡等得心焦,快請來我見見就罷。」寶玉叫雙釧見了湘蓮,問:「車子可停當了?」湘蓮道:「早停當了,明日就起身。」
寶玉坐著一輛太平車,雙釧交與周瑞家的,同坐大車。一路行來,走到山東地界,下起雨來,又耽擱了幾日。—那日,因站大路長,四更便起身,趁著殘月微明,霜天寧況,走了幾十里,走進一個山口。兩邊皆是山,中間一條路,高高低低,車子甚是顛簸。這路約有十來里,走到中間,忽見一簇人圍著兩輛車,有哭喊之聲,車子便停住不走。湘蓮問道:「什麼事?為什麼不走?」車伕悄悄的道:「前面有人做事,;不要高聲。我們等他走了再走。」湘蓮道:「強盜打劫人麼?」車伕道:「爺不要管他,、妨礙不著我們。」湘蓮聽了,即帶了劍跳下車來。周瑞在後面車上連忙跳下,拉著柳湘蓮道:「柳二爺!不要向前去!」湘蓮道:「你招呼你們車輛同你二爺,我不怕的。」說著飛步向前,鶴兒亦帶了傢伙跟去。走到跟前一看,只見兩輛大車,有三十餘人圍著,也有站在車前的,站在車兩旁的,也有上車搬東西的,也有坐在地下的,也有躺著的,還有個女人在地下哭喊。
湘蓮大喝一聲,舞動雙劍,一連砍倒四五個,鶴兒又掀翻兩三個。這班人冷不防,大吃一驚,車上的亦都跳了下來,各取傢伙,一齊向前。細看只有兩個人,便都膽大出力死拚。湘蓮奮起神威,不到半個時辰,將三十餘人個個砍翻在地。連忙叫鶴兒招呼後面車子上人取繩索前來。鶴兒趕回招呼,周瑞等將車子趕向前來,一齊跳下,車伕幫著取繩子,將未死的一一捆了十六人,其餘都死了。湘蓮將車上的燈籠在地下細細的照看,果然都死了。又將那個哭的婦人叫過來問他。那婦人道:「我們是從兗州來的,」要到保定去做買賣。我丈夫同兩個侄兒都叫強盜殺了。我家中並無人,所以丈夫把我帶出來同到保定去的。」
其時,寶五見強盜已捆住,便也下車來走到那裡。湘蓮正在伺那婦人。寶玉看那婦人鄉村打扮,雖亂頭粗服而甚有姿色,好生面善。聽他說了好些話,帶著南邊口音,猛然想起:「莫非是妙玉?」即問道:「你本鄉那裡?你不像個北邊人。」那婦人抬起頭來看了寶玉,半晌說不出話來。寶玉細細認明,便道:「你是妙師父呀!怎樣不認得我了?」妙玉道:「原來是寶二爺!」便哭道:「可憐我今兒見了親人了!二爺好歹救我!」寶玉亦揮淚不止。」
正要問他別的話,看看天色微明,周瑞家的與湘蓮商量道:「柳二爺!我們這事不得了!殺了這些人,要報官才好。這活的也要有個交代:。我們須留一輛車、兩個人在這裡,一面找地方保甲、去報官。、等官來相驗過,把這些物勘驗明白了,叫事主領了,這事才完結;有些時耽擱哩。方才聽這婦人說,丈夫侄兒都殺死了,他一個女人,能在這裡伺候見官麼!我們既做了這事,不如我們就做個事主,說是我們親戚,一路同行到了這裡,被盜打劫,殺死了兩人就是了。省得這女人又拖在這裡出官。」寶玉道:「很是,你就在這裡料理這事,我們在打尖的地方等你。」周瑞道:「柳二爺也要在這裡,官問強盜是誰殺的,要人家承認的。」湘蓮道:「我就同你在這裡。」於是周瑞、湘蓮兩輛車留下。
周瑞道:「還得問這女人,他的丈夫叫什麼?侄兒叫什麼?多大年紀?住的什麼村莊?」妙玉一一告訴了,又說:「車上的貨物,有個折兒在拜匣裡,取出來點一點就知道了。」周瑞對他女人道:「你們伺候二爺先走罷!天不早了。」寶玉叫雙釧到自己車上,叫妙玉到周瑞家的車上去。周瑞家的又同妙玉到他車邊,取下他的鋪蓋行李來,擱在後面車上,然後開車而行。這裡周瑞、湘蓮等人自分頭去找地方保甲,僱人將人犯扛抬人城報官。不提。
原來妙玉自從那夜被劫,中了悶香,口不能言,看著強盜將他背負出園,放人車,走到天明下了船,又走了些路,方才漸漸醒來。見身在艙中被內,衣服等物一概去淨。見背負他的人守在「旁邊,中艙尚有幾人。心中想著滿拚一死,但一時沒有死法,必須哄騙著他,方可得空尋死,因號啕大哭,那人百般勸慰。妙玉乘機道:「你是何人?你將我搶來做什麼?我一個清修多年的被玷污了,你把我弄到那裡去?」那人道:「我是有名的好漢,因為愛你,所以不顧性命的把你弄來。你嫁了我,包你一輩子快活。你快不要啼哭。」妙玉道:「那些都是什麼人?」那人道:「都是我的朋友。」妙玉歎口氣道:「這是我前世的孽障,我如今也沒有法了,只得依了你。」便止了哭,道:「你把衣服我起來。青天白日的,我也餓了,你弄點東西我吃。」
那人見他不哭了,甚是喜歡。忙把衣服與他穿了,又拿臉水洗了臉,拿些點心吃了。妙玉此時不管什麼,拿來就吃。那人一面看著他愁容淚眼愈加可愛,滿面的笑。只聽得外面說:「好了!如今新人又笑了,請出來我們見見!」那人同了妙玉出艙來坐下,四五個人上來,一面作揖,一面說笑,·妙玉都不理他。眾人道:「好人兒!禮也不還一個!」內中有一個道:「你不要裝嫂子樣兒,我們大家得的,大家有分的。」便上前拉妙玉的手。妙玉一摔手,—便進艙來,又嗚嗚咽咽的哭。那人跟了進來,外面的人還在那裡肆行說笑。妙玉一面哭道:「你還說是個好漢,叫人家這麼欺負你,你看他哼也不哼一聲。要這麼著,我便死了也不能依你!」那人連忙安慰道:「這些都是我好朋友,大家玩笑慣的,你不要多心。你在賈府住久了,自然看不慣,我告訴他們,以後不同你玩笑就是了。」
說著出艙去了一回兒,進來叫妙玉出去飲酒。妙玉道:「我是不出去,有飯就給點子我吃。」那人道:「他們預備了喜酒,怎好不吃一杯兒!」妙玉只得同了出來,到中艙挨著那人坐下。眾人便來;敬酒,胡言亂語說了一回。那人道:,「承眾兄弟的美意,我先謝謝。但你們這嫂子臉嫩得很,兄弟們不要盡著取笑。」一人道:「大哥!·你這嫂子才來了一天,你已經怕了。」一人道:「便是大哥;咱嫂子,我們卻不怕。」一人道:「少不得過幾天你也要怕起來。」又一人道:,「正經話一處有一處的規矩,到了我們這裡,自然要依我們的規矩。」兄弟從前得了的人,大哥要怎麼樣,兄弟們沒有說半個字,大哥這回子怎麼連玩笑話都不許講?老實說,太哥這位嫂子天仙似的,我們都沒有見過,大家要嘗一嘗,死了也得好處。今兒自」然也要讓大哥的,明兒就要大家均勻均勻。」一人道:「我們今兒便定了次序,」省得明日再爭,我們敘齒均輪。。一人道:「這不是敘齒的事,我們豁拳」,那個贏得拳多,那個在前。」那大哥只是笑。忽然挨近妙玉坐的這個人一隻手伸到妙玉手袖中來,妙玉將身一閃,那手還未抽出,底下又一隻手伸人褲中。妙玉急得索性撲人那大哥懷內,哭道:「這是怎麼樣!你快把我殺了罷!」說著,將頭在懷中亂磕。
只見那大哥一把將妙玉抱起,跨進房艙,將妙玉放下;拿了兩把刀跑出艙來,先將挨近妙玉坐的這人一刀砍了,接連三四刀砍倒三四個人。眾人猝不及防,又無兵器,艙中又窄,一時盡行砍翻。只有靠著外艙門坐的一人,看見持刀出來,知道不好,疾忙跑出頭艙,想招呼水於泊船,艙中人早已趕到,手起刀落,砍入水中。水手聽見響聲,從後一望,知是火並,連忙將船攏岸,棄了船隻各自上岸逃命去了。
那人走進艙中,對妙玉道:「娘子!這些東西都被我殺了。」妙玉道:「到底你是個好漢,殺得好!」那人道:「我們如今要商量:這船上住不得了,水手們都逃走了,我又不會弄船,我們趕緊收拾上岸去再講。」那人遂將船中所有物件,揀金銀細軟包了一包,餘者通不要了。將船靠定,自己先上岸,四面望一望,約莫認得這地方,便下船說道:「此間上去不過三四十里路,便有一個相好的人家可以借住。你自不能走,我仍舊背了你走罷。」妙玉只得依他背上,急急走了些路,都是曠野無人。
看看天晚,又走了些時,見樹林中似有人家。走到林中,見一所廟宇,用手敲門,裡面走出個尼姑來,年紀三十上下,開了門,道:「原來李施主來了。」引入房中。又出來一個小尼姑,年紀十八九歲。那人將妙玉放下,妙玉已神魂失據。定了半晌,問那尼姑,方才知道系師徒二人,與這李強盜向來交好,遂留妙玉在房中歇下。那強盜又將行李放在炕上,尼姑做起飯來大家吃了。與強盜說了一回話。尼姑道:「今兒怎麼個住法?通共兩個房,你到我徒弟那裡歇了罷。」強盜道:「我就在這裡,你把徒弟也叫了來,我們一塊兒玩玩。」妙玉那時已躺在床上,便說道:「好人!,我今兒實在乏得了不得了,你讓我歇一夜。」強盜道:「也罷,你讓他在這裡歇,我們兩個到你徒弟房中歇去。」就拉著那尼姑出去了。
妙玉就在這尼姑床上和衣睡了一覺。醒來天還未亮,想道:「這時不尋個死路,還等什麼!」坐起想道:「怎麼:死呢?還是上吊便當。」左右一看,並無繩子;只得便將褲帶解下來,將褲子兩三折扣住。站起來,想找÷個地方系那帶子。看時,並無可系之處,站在炕上夠不著上邊。想道:「須踹個杌子才夠得上。」便下炕來;忽聽得板壁上邊透出燈光,即向那壁縫中一看,只見強盜光著身子仰臥在炕上,閉著眼,動也不動。小尼姑側臥著,似乎睡著。大尼斜靠在炕旁,呆呆的看。妙玉心中想道:「這是什麼?」又[見大尼姑]將手渾身摸了一回,又把手到鼻子邊試了試,兩人相頰甚是慌張。妙玉道:「好好的難道死了?」忽然大尼姑出來,到妙玉這房中,拉著妙玉道:「你去看看你的人!」一同過來,見強盜已直挺挺的死在炕上。妙玉道:「這是為什麼忽然死了?」大尼姑道:「你嫁這李大哥幾時了?」妙玉道:「我那裡是嫁他的!我在京裡住,」他把我搶來的,今兒才第三天。」尼姑道:「你同他有個事兒沒有?」妙玉道:「還沒有。」大尼姑道:「他昨兒同我做了事,又同我這踺弟鬧。我一覺醒來,他們還未完畢。一回兒,我見他不動彈,才叫1徒弟看看,他便是這個樣子了。娘子!如今怎樣呢?」妙玉道:「師父與他相好,處幾年了?」尼姑道:「我們亦不是願意的,不依他便要殺我們,只得依他。來往也有三四年了。」妙玉道:「知他有幾多黨友?」尼姑道:「這倒不知,他來總一個人來的。」妙玉道:「他的黨友六七人,他在船中多殺盡了。這回子師父揀個地方把弛埋了就是了。」尼姑遂叫起小尼,將強盜扛至後邊院中,取了鋤頭,兩人輪替著挖了一個大坑埋了,然後開門打水做飯。
妙玉乘他們扛埋時候,將強盜包袱取出。打開看時,儘是金珠銀子。便將珠子取出,撕開小棉襖,盡行裝入。又將金箔懷丁些,餘者仍舊包好。在房中尋著針線,將棉襖縫了。吃飯後,與二尼商量道:「我在此不是個道理,你們能送我回京去,我將這包內裡東西謝你。」尼姑道:「這裡離京卻不遠,然我們兩個女人,怎能送你去!我有個親戚,約定明日來的,等他來時再商量。我們既遭此事,這庵中也站不住了,也要另尋頭去。」妙玉道:「這卻為何?屍尼姑道:「他的黨羽若尋了來,如何打發他!不如早自避開為妙。
次日果然有一個四十上下的人來,與大尼姑兄妹稱呼,坐下說了一回話,小尼姑便向妙玉道:「你今兒在我那裡住。」妙玉會意,即攜了包—裹到小尼姑房裡來。問小尼道:「這人是師父什麼親戚?」小尼道:「什麼親戚!是師父的老相好,說了幾年要嫁他,就怕這強盜。這回子好嫁他了。」又道:「停回我們瞧,這個主兒也同強盜差不多。」妙玉道:「你自然也要去陪陪他?」小尼搖頭道:「我們師父不肯的。我也不願意,我今兒不舒服得很哩。」妙玉問道:「兩位師父那裡人?」小尼道:「師父是保定府人,我是京裡人。」妙玉與小尼說了一回,天已晚了。吃了飯,與小尼關門睡了。
次日,大尼姑找妙玉道:「我已同我表兄商量,他肯送你回去,你把什麼謝我們?」妙玉道:「我已說了,包裡的東西你們拿去就是了。」大尼姑道:「我們今日就走,我也要到京裡去。」於是兩尼忙著收拾,裝上車,三人同坐了。那人跨在[車]上吆喝著離了庵門。
走了幾日,到了一個村。住了車,三人下來,進了一所屋。有幾間磚房,有幾間草房。大尼姑讓妙玉炕上坐,說道:「這是我親戚家裡,且歇歇再走。」住了一夜,小尼姑不知那裡去了。妙玉問大尼姑道::我們幾時走?」尼姑道:「車子壞了,在收拾哩。」一連等了三日。只見尼姑道:「車子好了,今日送你進城。你說的那東西可要留下了。「妙玉道:「這個自然。」即同尼姑將包裹取出,打開看時,儘是金銀。尼姑嚇了一跳,忙把那人招了進來。那人見了,妙玉,作了個揖,便也看呆了。妙玉說道:「這是強盜不曉得那裡打劫來的贓。我是不要的,你們只管拿去。但要留神,不要叫人認了去,就了不得了!」那人同尼姑估叨了一會,說道:「我們把銀子領了情;這金子我們難使,輕易不見面,不要鬧出亂子來,還請收了。娘子到了城裡,再多賞我幾兩罷。」妙玉道:「也罷,既不要,我且收拾來,你到城裡看光景,有好用的地方,你只管來取。」那人問道:「娘子到京裡落那裡?」妙玉想道:「若說出榮國府來,他們必要害怕,不敢送去。」只得說道:「你送我進了南門,我便認得回去。」那人出去套起車,尼姑送出門,彼此道了謝。
妙玉坐上車,那人趕著走了好半日,望見城門,進了城。妙玉看時,城中甚是熱鬧,又像京城,又不像京城。走了一回,總看不見南門。到了一家門口,似乎客店光景。那人說道:「請娘子下車歇一歇,這牲口要喂喂。」妙玉道:「這是那裡?」那人道:「這是我親戚開的客寓,裡面有乾淨房子。」妙玉想道:「既到了京城,不怕他了,且進去問個信兒。」便下車走人。那人引到一處,掀開簾子讓他進去。看時,裡面小小一間房,甚是乾淨,便坐下了。那人出去半日不見來。看看天色晚了,想道:「難道他把我擱在這裡走了?」想等個人來問問,總不見個人。」正著急間,忽見一人卅上下年紀,像個買賣人,白白淨淨老成的樣子,手裡拿著一個包裹,說道:「娘子,這包裹是你的?」妙」玉[道]:「是車上拿來的?」那人道:「是的。」妙玉道:「是我的。」那人道;「方纔這趕車來的是令兄?」妙玉道:「不是。」那人道:「不是呀?」說著回頭便走。妙玉道:「請回來!」那人轉來道:「這事不好!我要去追回這人來!」妙玉道:「什麼事?」那人道:「我是山東兗州府人,在這裡作販,客貨已畢,正要回去。前日有兩個人來說,有頭親事,說明人材十分,還帶有資財,嫡親哥哥出筆賣他。因本地人看不中「要個外方人。說明了:寫了契,一面交人,一面兌銀。若人材不是十分,便不要銀。今日送了來。我看著娘子進來,才兌與銀子去了。娘子說不是親兄,一定是拐帶了。」;
妙玉恍然大悟,」道:「原來把我賣了。」便說道:「身價多少?」那人道:「五百兩。」妙玉道:「你也不必去趕,你把我送回,我還你五百兩銀子就是了。」那人道:「請教娘子尊姓?府上何處?」妙玉道:「我是京城裡大家,叫強盜搶出來的,又從強盜那裡逃走到這人家。這人說是送我到京,我還[給]了他好幾百銀子,他竟把我賣了。」那人道:「呵呀!既這麼說,我斷不能送娘子回京。到了京裡,在我身上要起強盜來還了得!我算上了他的當!娘子,我也不敢勉強,請自尊便,我丟了這五百銀子罷!」妙玉道:「我孤身一人怎麼能回京裡去!」那人道:「我明日便回山東的,我認了晦氣就是了。我實在不能再管閒事。」說著,立起身來往外走。妙玉道:「客人!你且坐下。」
說著,一個小憋計點進燈來。妙玉心中想道:「我此時便到京城,亦無顏進榮國府。此外又別無去處,不如跟這客人,隱姓埋名,了此殘生罷廠便道:「客人上姓?」那人道:「我姓周,叫元旋。」妙玉道:「我看客人是忠厚誠實的人,不知家中還有何人?」周客道:「我無父母兄弟,亦並未娶妻,家中頗有田產,可以過活。因年紀已將三十,想成個家。原不過隨便娶過作家人,不料遇著這班人,將娘子的美貌誇張,一時高興,使了五百,原是我自己的錯失。」妙玉道:「既如此,你想來也不是假話。我已遭盜劫,羞見家人,我便隨你回去就是了。」那人喜出望外,說道:「承娘子不棄,是小可平生之幸了。」連忙作了兩揖。妙玉道:「這店中草草,既然你明日起身,且到了家,再結百年大事,也要像個局面。」周客道:「這個自然。娘子今夜就在這屋裡歇,小可去料理鋪陳、衣服、晚飯等事,失陪了。」說著出去。
少停,小憋計搬了鋪蓋來,,都是新的。又有兩箱衣服,都搬過來。一時送進晚飯,妙玉吃了睡下。次日天明,周客進來將箱子捆好,鋪蓋打好,裝車起身,一路到了兗州鄉里家中。妙玉見瓦屋兩重,也還乾淨,又有些草屋,妙玉住下。周客便擇日請了些鄉鄰親戚吃喜酒,與妙玉結親。鄉中人見了妙玉,無不嘖嘖誇獎。周客十分歡喜。妙玉見周客誠實,也甚相得。
餅了一年餘,周客因得了妙玉的金珠,便至省城兌換了,置了貨。回來與妙玉商量道:「我要到保定做買賣,你一人在家無人照應。我想這個地方原不是我的祖墓本家,只有兩個侄兒,此外無人,往往受他們欺侮。不如把這田產房子通變了,我同你一塊到保定開個大鋪子,做幾年買賣,再回老祖家去。那裡本家人多,就不怕人家欺侮了。」妙玉道:「也好,不然我一個人在家亦難過活,倘有人來欺侮我,我怎麼樣呢!我是怕受驚嚇的,自然同你出去的好。」周客遂將田產變賣。帶了侄兒,同了妻子,滿滿裝了兩大車貨物,望[保]定而來。走上大路,便遇了這班強盜暗暗跟下來。到那日,便在山僻路中動手。周客同侄兒當時砍死,見妙玉姿色頗佳,故沒有殺他。剛遇寶玉、湘蓮救了。
妙玉見了寶玉,心中好生傷感,一路行走。到了店,寶玉把妙玉邀到房中,細問一切。不知妙玉如何向寶玉說?再俟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