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十四回

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十四回

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十四回

紅樓典藏

  卻說青棠推寶玉道:「你做什麼出神?我問你這回子可樂?」寶玉道:「我這樂更是意外的奇樂,還有什麼說的!」青棠道:「比昨日的樂何如?」寶玉道:「覺得別有一般滋味。」青棠含笑,向寶玉耳邊說了許多話。寶玉一回點頭,一回喜笑,一回失驚,一回又點頭答應,兩人歡洽異常。

次日起身,青棠送寶玉到瀟湘館中,黛玉才起來。青棠與黛玉叩頭,道:「謝小姐格外的恩。」黛玉連忙拉起,道:「妹妹你又拘禮」了。從前說明白了,你又忘了。該罰你才是!」寶玉道:「妹妹,今兒沒有什麼事,我們細細的談談。」黛玉道:「你不出門拜客麼?」寶玉道:「拜客還要過幾天哩。」黛玉道:「姊妹們那裡,你也該去走走。」寶玉道:「平姊姊、三妹妹、喜妹妹、寶姊姊他們都忙忙碌碌的,只有史大妹妹、四妹妹、大嫂子還閒些。我們找他們去。」黛玉梳洗畢,同到王夫人處請安。

寶玉到書房,請賈政的安。正值賈璉在裡說話,見寶玉來了,便道:「我正要找你。柳二哥的事,一切都停當了。那房子雖略貴了些,居然竟在瓊兄弟間壁,你已是看過的了。現在收拾完工,一切傢伙什物都已全備,後日便要搬進去。柳二哥自去接他姑母去了,明日可以到來。我想柳二哥既住在我家,他的姑母自」然也要留他暫住,況且不過山,日。我才回過老爺,正要去回太太,打掃梨香院,請他暫住,你道如何?」寶玉道:「甚好。柳二哥是那一天去的?」賈璉道:「就是你吉期的第二日。他說不要驚動你。」又道:「他房子一切總共用了四千幾百兩銀子。我將五千兩替他放在銀號,每月支取利銀以作食用。還剩幾百兩銀子在此,預備他下場用度。那一萬銀子都存在我們庫上,倘他日用不夠,再提幾千去放著湊用就是了。」寶玉點頭,一同來至王夫人處回了話。王夫人說:「要好好款待他。」賈璉回自己屋裡去。

寶玉到寶釵屋裡,見寶釵靠窗坐著。寶玉道:「姊姊今兒大好,起得早些。」寶釵道:「好了。」寶玉道:「姊姊竟不吃藥了?」寶釵道:「這幾天總沒有吃藥,反覺好些。飲食也香甜,人也不覺得乏。我叫他們把藥爐、藥罐通檢開了。這苦味兒也夠了,再不去。吃他了。」寶玉道:「姊姊還吃冷香丸不吃?」寶釵道:「也多時不吃了。」寶玉道:「究竟久病之後,還得吃些丸藥調理,復原也快些。姊姊既不喜吃別的藥,何不把冷香丸吃些。」寶釵道:「也罷!明日叫他們找出來。不知還吃得吃不得,恐怕多時壞了。」寶玉道:「往後多配些才好。

正說著,鶯兒回道:「新二奶奶來了。」寶釵出采,攜著黛玉的手,一同進屋中坐下。寶玉道:「柳二哥的姑母明日到京,我已回明太太,暫住梨香院,後日就搬進新屋中去。太太說要好好款待他。」寶釵道:「房子買定了,在那裡?」寶玉道:「就在瓊兄弟間壁,往來倒還便當。明兒到了,必要來拜太太。,姊姊才好,不必出去,請大嫂子、二嫂子應酬他就是了。」寶釵道:「我已好了,免不得總要見面的,何必躲著呢。」寶玉道:「我去知會大嫂子去。」說畢起身。

黛玉道:「媽媽是前兒回去的,沒有累著?」寶釵道:「媽媽因大嫂子、二嫂子都在這裡,家中無人、不能不回去照料,左不過這幾天就過來的。三件喜事湊在一塊,先前我又病了,不能做什麼,大嫂子又避忌,剩平嫂子一個人,如何料理得過來!幸虧三姑娘回來幫著,才覺得漸有頭緒。算起來,沒有半月功夫,又有新人進門了。」黛玉道:「傅家大姑娘久已聞名,是個才女。不知這位二姑娘才貌如何?」寶釵道:「聽說就是這大姑娘教的,也能寫字做詩,相貌也好。性情脾氣比姊姊還更好些。」黛玉道:「將來我們詩社中又添一個詩人了。」寶釵道:「你那裡這位棠仙自然是仙才了,也寫字做詩麼?」黛玉道:「他博通今古,無所不知,想來詩文書畫沒有不能的。卻總沒有見他做過,也總沒有同他談到這裡。」寶釵道;「我前兒匆匆一見,沒有細談,想要同他細細談談。還要學著妹妹,也與他結為姊妹,不知他肯與不肯?」黛玉道:「他謙下的很,攏說之再四,才答應了。在人前還是叫小姐,如今恐怕更要不肯哩。」寶釵道:「為什麼?」

黛玉將他與寶玉有緣及已經結就的話,一一說了。又道:「此話還沒有回老爺、太太,因恐彼此禮節不便,故沒有回明。姊姊且不要說破。」寶釵道:「這真意想不到。他既是仙女,怎肯輕染俗情呢?這個理,我也就實有不解了。」黛玉道:「姊姊問他,就知道其中曲折。真是另有一個理,不是世間的道理呢。」寶釵道:「你不回老。爺、太太甚好。此時老爺、太太甚是敬重他,若回明此事,恐怕要生起疑心來。但是此時雖不知,將來總要知道的。」黛玉道:「過些時原要回明的。」寶釵道:「我不信,做了神仙還忘不了這事。古來杜蘭香、綠萼華、劉阮天台等事,難道竟是真的?」黛玉道:「想來未必全假。我起初想要留他多住些時,惟恐他不肯,躊躇再四,無可措詞。若不是他自己說出,那個敢唐突他呢。」寶釵道:「他自然是得意極了;」黛玉道:「二哥哥麼?他見了他肅然起敬,話也不敢說。姊姊沒有看見,他結親的時候,還是紫鵑扶著他拜,靦腆的很呢。」遂將那晚情事細細說了。

寶釵笑道:「真是新奇的故事,不通知我個信兒!叫我瞧瞧。」黛玉道:「昨兒勸他去,好容易費了許多口舌才去了,不知是怎麼樣的,姐姐回來問他就知道了。姊姊要瞧,今兒晚上何不同他去?恐伯姊姊未必肯呢。」寶釵道:「這怎麼使得!不要叫他打出、來。」黛玉道:「必不打出來。」寶釵道:「你瞧過沒有?」黛玉道:「我自不要瞧。若要瞧,就去了。」寶釵道:「我同你一塊兒去瞧廣黛玉笑道:「真個的!姊姊到那時不要害起臊來。」寶釵笑道:「我是做過新人的了,難道拼不過你這嶄新的新人!我害臊,你是不害臊的?」黛玉道:「姊姊說定了,不要到那時候逃了回來。」寶釵笑道:「你才幾天的新媳婦,人家不取笑你罷了,你倒取笑起人家來,你真是換了一個人了,臉皮這麼厚!我們且不要說玩話,你同我去看他去,且同他談談。」黛玉道:「我打發人叫他來就是了,何必勞動呢。」寶釵道:「我要專誠看他才是,豈可叫他!」遂攜了黛玉的手同人園中,鶯兒隨著,到了瀟湘館。

黛玉叫紫鵑,問道:「青棠在屋裡麼?」紫鵑道:「在屋裡;我叫他出來。」寶釵忙搖手道:「我們到後頭去。」進至後廳,紫鵑先行說道:「棠仙!寶二奶奶來看你呢。」青棠出來說道、:「怎敢勞二奶奶的大駕!二奶奶有什麼吩咐,該叫青棠過去。」寶釵進人中間,」見下首一間紫鵑住著,上首一間,一床、一塌、一幾及椅杌之外,,毫無別物。明徹潔淨,纖塵不染。說道:「這想是仙人所居了。我今日特來奉拜,有一事妄求,不知能憐我這個俗人否?」遂向青棠拂了兩拂。」青棠忙請安,道:「二奶奶,這怎樣敢當!」黛玉讓寶釵坐,又拉青棠一同坐下。

黛玉道:「寶姊姊要同妹妹結為姊妹,我說恐「咱不肯。」青棠道:「婢子是何等人!耙肆行僭妄。這都是小姐忘分捐嫌惹出來的,還求小姐婉辭。」寶釵道:「我原知下濁凡人,不當妄攀仙子。但棠仙既度塵世,得以親近,想來亦有前因。方才妹妹說起,又曉得與我們二爺有緣,所以特來道喜。想援妹妹的例,往後益發親密些。棠仙若不肯俯從,我更自慚形穢了。;青棠忙站起來,笑。道:「二奶奶吩咐的話,教我不敢置對。既承二奶奶見愛,我亦不敢固辭。但既援小姐的命,」還求同小姐一樣才好。」黛玉道:「姊姊你依他罷。」寶釵道:「同妹妹一樣是怎麼的?」黛玉道:「人前仍系主下。

寶釵先問警幻仙姑、太虛幻境一切情事,青棠略說大概。又問青棠與寶玉因緣,青棠一一告訴。寶釵道:「我見書上說神仙因果輪迴的事,似乎可解,又似乎不可解。那駁斥神仙,因果輪迴的,其說覺得正大,究竟不知是怎麼樣的。古來聖賢,如堯、舜、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卻都沒有說過。後來諸賢,亦都排斥。若說有的,聖賢不應置之不論,諸賢亦不該強詞排斥;若說沒有,古來史書所載及紀錄流傳,又似乎鑿鑿可憑。今見妹妹所說的,益發確實無疑了。但這道理我總不很明白。」青棠道:「這所以然的道理,除非請問仙姑,我也不能盡悉。,以我所曉得的,看來世間篤信者與排斥者都沒有知道,不過入主出奴各事所聞,互相軒輊罷了。大抵聖賢仙佛,其至德要道,未嘗不同,不過同歸殊途,各有從入的路。聖賢之道,包含仙佛;仙佛之道,不外聖賢。後人不能會通,但執異同粗跡,遂生誹議,以致彼此相爭。至於輪迴因果之說」,聖賢並未駁斥,《六經》已引其端,如何說他沒有!」寶釵道:「妹妹這話,真是和平超妙,迥非凡人所能窺見。但說輪迴因果之說原於《六經》,我卻茫然,不知在那裡?」

青棠道:「仙佛精微真旨與聖賢相合者,《學》《庸》《論》《孟》所言皆是也。至於變他作用,操修功候,元機法象,莫詳於大《易入大《易》所言,具有道、釋二藏精義。大《易》是渾言之,道、釋二藏是析言之。但世傳三藏之書,皆有流傳錯誤,增改離亂之文,致多矛盾難通之處。至輪迴因果之說,原是推本儒書,—暢言情狀,並非釋氏所創,如《書經》說的「天道福善禍淫」,又說「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又說「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迨」。又說「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易經》說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又說「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皆是因果循環報應的道理。輪迴者,其圖如輪,而迴環不斷也。天地時載覆幬,陽陰升降倚伏,乾坤往來消息,四時錯行代明,都是迴環不息的。《易經》說「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生焉」。又說「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原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明說出鬼神輪迴的真象來。」寶釵道:「死生代命原是定理,但聖賢說到魂升魄降便止了,若六道輪迴、地獄天堂之說,似乎未曾說到。」青棠道:「人受天地之氣而生,。到死了其氣復歸還了天地。後人所秉受之氣,即前人所歸還之氣,豈不是迴環不窮!至於六道,是分拆言之,人與物都在天地中,總而計之,應有六道。地獄天堂,乃推本《洪範》福極之說,福之至者天堂,極之.至者地獄。不止天上有天堂,冥司有地獄也。以人世言,則福為天堂,六極為地獄。以幽冥言,.則生天多福善之人:入獄多淫凶之鬼。以太虛而言,則諸天島洞為天堂,謫降輪迴為地獄。即一時、一事、一家、一室亦有天堂、地獄之殊,數之不能窮也。」

正說間,寶玉走了進來,道:「你們躲在這裡。」黛玉道:「你該替寶姊姊道喜。」寶玉道:「道什麼喜?」黛玉將方纔的事,告訴寶玉,寶玉忙與寶釵道喜。鶯兒回道:「奶奶該吃飯了。」黛玉道:「正說得高興,何不就在此吃飯!你去拿了奶奶的碗箸來罷。」寶釵道:「也罷,我亦懶得走動了。」寶玉道:「姊姊既懶得動,今兒就在這裡歇,我們晚上作竟夕之談。」寶釵道:「這如何使得!你們新婚燕爾,我來攪擾,豈不成了個惡客了!」青棠微微笑道:「姊姊是斷不肯的,若肯,倒是個佳客哩。」寶釵道:「妹妹,你同我到那邊,歇,我們細細的談談,只怕你嫌我那裡髒。」青棠道:「姊姊不嫌我,我就去。但這幾天恐怕不便當。」寶釵道:「有什麼不便當?」青棠道:「只要姊姊不嫌,今兒我就去。」黛玉微微一笑。寶玉笑道:「姊姊,說定了不要翻悔。」寶釵道:「這有什麼翻悔的!」紫鵑道:「飯擺好了,請兩位奶奶。」

寶釵攜了青棠手出至瀟湘館。寶釵首座,黛玉坐在肩下,寶玉對坐,青棠在上面。黛玉叫鶯兒、紫鵑都坐,在下面。一回吃畢,啜茗傾談。寶釵道:「我今兒如讀異書,開我茅塞,不是拜了姊妹,竟是拜了師傅了!。我過天要備一小酌,請大嫂子、三妹妹,大家聽聽。」黛玉道:「為什麼單要請他們兩個?」寶釵道:「他們兩個與我脾氣相似,也是不信的。若史大妹妹、四姑娘、我們二嫂子本是信的,便不必請他。」寶玉道:「這回子我就去替你邀來,何必另日呢。」說著,站起身,出門去了。

黛玉道:「今日妹妹登壇說法,恐怕天花亂墜,要下滿了這院子哩。」青棠道:「我說鼓兒詞替奶奶們消遣。」寶釵道:「妹妹怎麼又稱呼奶奶,該罰什麼?」青棠道:「回來奶奶、姑娘們來了,還要稱奶奶呢。」寶釵道:「妹妹久歷塵寰,可還一一記得?」青棠道:「就像夢裡一般,也有記得一二的,也有全不記得的。大抵人世所有的境界、所有的事變、一切悲歡離合、貧賤富貴、吉凶禍福、疾病死生,無不備嘗,才能厭棄歸真,仍返幻境。」寶釵道:「約略有多少時候?」青棠道:「我在忉利室中不知歲月,及發至幻境,轉入輪迴,更是模糊。此時追想起來,漢朝:唐朝、宋朝的年號事跡尚依稀記得,一一想來也有幾千年了。」寶釵道:「妹妹歷煉了幾千年:又在仙姑座下苦行修持,如何尚生塵念,復惹情緣?」青棠道:「情之一字,貫徹天人,惟聖賢仙佛能得其正,此外,都不能無所偏倚。情之正者,即是性,大《易》所說,洗心退藏,寐然不動。惑而遂通天下之故。聖賢仙佛都是這般光景,性與情合,不啻無情,而實為情之至情」,下此則情彼其情變生因緣。自諸天、外宿以至島洞群真,皆為所包。情動緣生,便難解脫。至於吾人,從色慾中來,·情緣更為事惹,孟子說:「食色性也。」所以聖賢寬其禮以處之,嚴其法以防之。仙佛亦然。情天有萬古不老之春,孽海有千劫沉淪之獄。我的招惹,原不由人道,只為本性牛含著一點情根,以致忽然妄動,磨折萬端。究竟苦多樂少,故但能收斂,未得消融。幸而本性猶存,不至沉迷不返。若世人早已化為烏有了。」寶釵道:「妹妹幾千年備歷諸苦,便應心空性寐,何以反不能消融?」青棠道:「那苦的時候,原是心空性寐,一念不生;及至苦趣過了,不覺又觸境生情,以此知其根株未斷。」寶釵道:「妹妹,此處人世,比以前苦樂何如?」青棠道:「此處人世,有樂無苦,乃仙姑格外成就之恩,非從前可比。若能從此將久痼情根消融盡淨,便可勉希大覺了。」寶釵道:「依妹妹說來,欲斷情慾,反須從情慾中求之。這個道理,。似乎聖賢仙佛都未說過。」青棠道:「姊姊天分極高,宿根未昧,這一駁就已悟到真處了。要曉得,情慾一事,世人忽之,聖賢仙佛反不敢忽,看作一件大事,再三設法,開導防閒,引人移情復性。無如世人昏裡不解,昧卻聖賢仙佛一行苦心,以致變幻多端,沉迷難返。」

正說著,只見李紈、探春、惜春、湘雲都說笑而來。黛玉等起身讓坐,湘雲道:「聽說棠仙在此開講,我們特來恭聽,不知講的是何經典?」李紈道:「我們凡人恐怕聽了不得懂呢!:青棠道:「這是二爺賺奶奶們的,我曉得什麼呢!」眾人坐下。湘雲道:「講到那裡了?」寶釵道:「講到你身上了。」黛玉不覺失笑。湘雲正要不依,寶釵道:「寶玉呢?」聽得背後說道:「在這裡。」寶釵回頭,見寶玉站在身後,笑道:「你幾時進來?怎麼不言語!躲在人背後做什麼!」寶玉道:「我進來,你們都看不見。我只好在旁邊躲著。」寶釵道:「你把以前棠仙說的話說給大家聽了,然後等棠仙再說,方可貫,串。」寶玉道:「以前說的什麼話,我並沒聽見,還得請姊姊說。」寶釵道:「我真糊塗了。」黛玉道:」依我說,不必再述,聽各人隨問隨答最好。」湘雲道:「方纔說了什麼,寶姊姊竟往我身上拉扯!」寶釵道:「才說太虛幻境的事。」湘雲道:「我竟不知太虛幻境是怎麼樣,姊姊快些說!」寶釵道:「我本來不請你的,你看他急得這個樣兒!」湘雲道:「你不說,我就去了。」黛玉道:「姊姊權作首座,敷演一番罷。」寶釵將青棠所說大概述了一遍,湘雲不住點頭歎息。

寶釵又說到因果輪迴,探春道:「我正要請教這道理。」寶釵道:「你自問來。」湘雲不等探春開口,便問道:「因果之說,善惡都有前因,何以作善又要算功,作惡又要算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互相報復,作何了結?譬如,這個人叫那個殺了,轉世去自必那個人殺了這個人。再轉世,這個人又去殺那個人,豈不因一件事惹出多少事來!」青棠道:「天道好生,人性皆善。上帝及聖賢、仙佛的心,原要有生無殺、有善無惡、有福無孽的,無如阻陽倚佛,氣機屈伸,上帝亦不能自主。於是聖賢、仙佛裁成輔相,不得不刑德兼施。明有禮樂兵刑,幽有天堂地獄。六道輪迴,強由上帝施行,閻羅發放。然皆順著天地自然造化,並非勉強作為。世人秉受天命而生,原是有善無惡。孟子性善之說,三教皆同。因後天氣質雜而不浮,加以嗜欲習染,纏綿縈繞,遂將性真痼蔽。其中深淺不一,明昧相參,品類萬殊,高下等情,類之不盡。性真消盡,便是下愚極惡之人,其所為必是窮凶極惡之事;稍好者千惡一善。至於善惡相半,善多惡少,即其善惡之數為賞罰之數:仍是自然。或台主之者亦無所容心。若氣質清浮,而又不為習俗所染,便是上智之質,以功力可人聖賢仙佛,其次亦不失為善人。在天則享天上之福,在人則享人間之福,亦是自然之道、。至果報即是賞罰,若依著制斷,如分相償,這事便完了,若有太過不及,、便不能了結,須再轉輪迴:仙佛婆心,原恐冤冤相報,沒有了期,故多方為之解脫。在人亦自有能解脫之法。」

湘雲道:「然則世間事皆聽人自為,並非注定的了。那定數之說:又是怎麼講呢?」青棠道:「數之大者,如國家興替、朝代改革、年歲豐凶、風雷水火、兵燹疾疫一切諸劫,小者如貧富貴賤、壽天生死、聚散離合,都是前定。而其中仍隨時轉移,譬如—國祚已衰,倘一念振興,便可感召祥和,挽回氣數;大災、大疫、大兵,若有賢君相省餅責躬,力行善政,亦可消除諸劫,減省分數。古時九年之水,七年之旱,若非堯、湯挽回補救,豈不絕了人類麼!又如,一人本應富,一人本應貧;這富者恣意造孽,便生災召禍;貧者敦行為善,便弭禍消災。當其貧富之初,原是前生因果,到後來是福是孽,雖上帝不能預知而預定之。所以說,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

探春道:「當其定數時,應富應貧,憑何判斷?自然是善者應富,惡者應貧了。既是善者何以又復造孽?既是惡者,何以又能造福?上帝既不能預定人的福孽,何以便能預定人的貧富呢?」青棠未及回答,黛玉道:「妹妹駁得尚未十分透闢,還有善者反貧,惡者反富,甚至禍善福淫,夭仁壽佞,不知是何因果?果然善者都是獲福,惡者都是獲禍,便無人能生異說了。」青棠道:「我已說過;[禍]福皆自己求,定數原是順著自然之化。」當其定數的時候,這人有應富的因果,便定是富人;有應貧的因果,便定是貧人。所以應富應貧,仍是自成的因果,這是上帝能預定的。一經轉輪,後天氣質用事,習染熏陶,所作所為有與前因相反的。始則消卻前因,繼遂積為後果,其中事變不齊。即以貧富論,富者有保享終身又能延及後世的,有僅僅保得終身的,有始富而終貧的,有不旋踵而傾覆的,有因富而亡身毀家的,有禍延後嗣的。

貧者有終身不能發跡的,有流離凍餒不得其死的,有窮困終身而子孫發跡的,有始貧而終富的,-有雖貧而安樂的,有因貧而反保全其身家,種種不同,皆就人事的福孽與前因不減乘除。其不減:乘除,亦化機自為推移。大小遲速,如分相償,—分毫不爽。至於善者有時困窮,惡者有時富厚,君子有時獲禍,小人有時安享;仁者不必皆壽,壽者不必皆仁,這是聖賢、仙佛屢屢說過,都是前因後果,自然乘除。要之,善者的困窮,君子的獲禍,有時亦可謂之福;惡者的富厚,小人的安享,當時采嘗不是禍。這是化機與大道相權並行而各足的。」

黛玉、探春等默然半晌,點頭歎息道:「這才明白,理與數原是廣件。大家多把理數認做兩件,所以言理者辟數,言數者辟理。」青棠道:「理數本合而不能分。聖賢言理不言數者,不必再言也。大《易》所言皆理,而實為言數之祖。仙、佛二藏,不過推衍詳盡,就事指點而已。」寶釵道:「照這麼說,究竟有了聖賢的經書,便可不必再要仙佛的經典。既然說理就是說數,我們但守著理就是,也不必更管數不數了。」探春道:「照這麼說,仙佛究竟不及聖賢,怪不得儒家要闢佛毀道,豈不是離子仙佛於天地無礙,離了聖賢天地便成不得麼?」青棠道:「這是儒家的正論,卻不是聖賢的通論。若如此說,連大《易》也屬多事了。大《易》若離了象數,從何處說理?像數萬變而不可窮,故理非一端所可盡。理之要者五倫,而五倫之變便不可勝窮。聖賢所說,亦恐未能詳盡。故窮極其數之變,而斟酌乎理之中。仙佛亦然。聖賢之所已言者,暢發之;所未言者,盡言之。其精微宗旨,一一皆同。其所從人的道路,及教人——即作用,則各自不同,使人就其性之所近而求之,所謂「殊途而同歸,二致而百慮」也。三教聖人同處天上,不特未嘗以異同相爭,即其教下人亦未嘗一言抵牾,豈能稍分軒輊!二奶奶所說「但守著理,不管數不數」,這是儒家正宗。所謂各就性之所近的用力,到那成功之候,才曉得原無兩樣。譬如,一人從東走,一人從西走,走時豈不各別!及至從東的到了中間,從西的也到了中間了。若說但用聖賢經書,不要仙佛經典,則必有理窮勢詘之時。三姑娘說「離了聖賢,天地便成不得」,這是不錯的。要知離了仙佛,天地亦大有不便哩。闢佛毀道的,古來亦不止一種。有出於不得已的,有出於不盡知的。至於隨人附和、別戶分門的,更不足言。」

探春道:「棠仙說果報本由人自造,則聖賢所說福善禍淫已是該括,沒有佛家所說似乎亦不妨。」青棠道:「聖賢所說,亦有次序。上者心性精微,其次公私義利、,其次人事得失。說到降祥降殃、吉凶禍福,已是末等。然中人以下,尚不能信從。還說為善未必有福,為惡未必有禍,所以佛祖暢言因果報應;天堂地獄,專是為中人以下說法;若是上等人,便告訴他為善必得禍,他也是為善,決不為惡的。世風日下,中人以下的人日多一日,所以說,離了仙佛經典,必有理窮勢詘之時。」

探春尚在凝思,湘雲起身道:「我明白了,三教所以有異同,還是人心有異同。」青棠也起身道:「史大姑娘天分絕高,既曉得人心有異同,便已經無異同了。」湘雲大笑道:「今日棠仙算點化了我,改日當專誠拜師。我是要學仙的,不知肯收我不肯?」青棠道:「姑娘本是仙子,還要學什麼仙!」李紈道:「我聽得四通八達,都是道理,真是暢快。」惜春微笑不語。寶釵道:「四姑娘大約是笑我們愚人亂說,所以不發一語。」惜春道:「他們竟是舌戰:那裡插下嘴去!」正說間,只見素雲來請吃晚飯。黛玉道:「就在這裡一同吃飯罷。」李紈道:「人太多了,天也晚了,明兒有客來,還要到太太那裡請示去。我們過天再談。」同探春、湘雲一齊—起身。寶釵道:「四妹妹在這裡吃飯罷!」惜春道:「我晚上本來不吃什麼,再坐「會去。」黛玉送李紈等出門。

其時,寶玉在紫鵑房中,與紫鵑談了半天。見天色將晚,紫鵑道:「差不多要擺飯了,他們還談得高興,我們看看去。」同至前邊,見李紈等已去,紫鵑道:「姑娘,可要擺飯了?」黛玉道:「我們也吃飯罷。」不多一會,點上燈。一面吃飯,一面說話。惜春道:「說了一天,沒有說著要緊的。究竟這因果如何起,如何滅?」寶釵道:「便是妹妹你說自己的因緣,尚未說完,被他們打斷了,我還未聽得明白。」青棠道:「因果從心起,從心滅,其中有淺深、大小、厚薄之不同,故起滅有遲速難易之不同。大抵根於情者為最深。情之中,根於愛樂者為尤深。皆易起而難滅。至根於性者,則窮天地徹古今而不滅的。」惜春道:「欲滅之當用何法?」青棠道:「淺小者可劃削之,厚大者須逐漸節減之。薄者或克以猛力,或磨以精心。至於深者,則必消而融之。尤深者必順而化之。」寶釵道:「這說的我就不懂。妹妹說我已悟到真處,什麼是真處?」青棠道:「姊姊說欲斷情根,怎麼反從情慾中去求,—這就是了。」寶釵道:「我就是這個不懂。聖賢仙佛無非教人節情慾,那裡有反教人向情慾中去的道理。「青棠道:「姊姊所說的,與四姑娘的話看是兩樣,卻都是勘到真處。四姑娘,你說如何?」惜春道:「這就是你才說的消而融之、順而化之的道理麼?寶姊姊一時自然未必會通哩。」寶釵向黛五道:「妹妹!你明白不明白?」黛玉道:「我也不懂。」

說時?已吃畢飯,各人散坐,喫茶。紫鵑、鶯兒等各自閒話。寶釵道:「妹妹到底教我明白了才好,怎麼又秘而不宣呢?青棠笑道:「不是秘而不宣,如四姑娘已明白了,姊姊這一回兒自然不得明白。我說個比方罷,譬如一點水,一點火頃刻可滅,大了就難了,若江河之水,要拿土去克他,不但不能,反激成他潰決的勢力;燔山之火,要拿水去制他,不但不能,反助了他猛烈的光焰。況水火尚非至靈之物,情之變幻更非水火可比。古人說金石可爛,日月可薄,是何等力量!所以古人治情有順有逆,無非因勢利導,使潛移默化而一歸於正。不然,以聖賢、仙佛的力量,何妨把天下人物的情根都去盡了,豈不乾淨!為什麼叫天下人物都有了情,又要變盡方法去去掉他!」要曉得,情根於性,無性便無天地、無人物,有性便有情,有情便有性,種種變幻。聖賢、仙佛不過要情歸於性,不是要去掉這情。」寶釵道:「既不要去掉這個情,則聖賢所說的治情復性的道理,難道還不詳盡?」青棠,道:「何嘗不詳盡!然聖賢說了,能依著他性情合一的究有幾人!即仙佛所說何嘗不詳盡!然仙佛中如我之不能解脫。屢歷塵世的,亦指不勝屈,難道不是經歷千辛萬苦、積功累行數千百年的!就是姊姊,你於聖賢所說治情的道理,已是曉得的了,你如今的情是如何光景!」寶釵道:「我又不曾用過功夫,不過記得幾句書,曉得有這個道理,不敢縱情就是了。豈比妹妹幾千年功夫還說,情根未化,所以心中不解。」青棠道:「姊姊的前因是不記得的了,也有幾千年的功夫哩。姊姊若是化了情根,也不在塵世了!姊姊說不敢縱情,恐怕其弊還甚於縱情。」寶釵失驚道:「這怎麼,說?我更不懂了!」青棠道:「這就是方才說的以土克江河之水、以水克燔山之火了。」寶釵默然。青棠道:「姊姊你慢慢的就事體驗,自然就明白了。」

寶玉坐在黛玉下首,聽他們談得高興,悄悄的向黛玉道:「寶姊姊的道學只怕要說散了。」黛玉含笑道:「這說的你都懂得麼?」寶玉道:「都還懂得。」黛玉道:「我還不大懂。」寶玉道:「你回來再問他,這才說了十分中沒有一分哩。」寶釵道:「天石早了,我們去了罷,不要打攪他們的良宵。」惜春道:「也該散了。」惜春告別先行。寶玉道:「寶姊姊不是要邀棠仙過去麼?」寶釵道:「且過些時再來邀,此時太覺不情。」寶玉道:「我說要翻悔的。」黛玉、青棠皆含笑目視寶玉,寶玉道:「我送姊姊回去。」寶釵道:「這斷不敢當。」說著,已至門口,與黛玉、青棠等告別。黛玉向寶玉耳語,寶玉悄悄跟在後面,到了寶釵屋裡。

寶釵坐下,抬頭見了寶玉,笑道:「怎麼你又來了?還不歇著?」寶玉道:「林妹妹攆我來的。」寶釵道:「梗不得,林妹妹新人才幾天,如何撇了他!滿了月再說。鶯兒快送二爺過去!」寶玉道:「林妹妹要同青棠說話,我出來時已經關了門。這回子去,必不開的。姊姊容我這裡歇了罷。」寶釵不信。寶玉道:「你不信,打發人看去。」鶯兒道:「真個的,我們出來了不多一回,就聽見關門的。」寶釵只得罷了。不知晚景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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