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九回
卑說寶玉同妙玉先行到了店中,邀妙玉過來細問一切。妙玉將被劫之後,如何火並,如何逃到尼庵,強盜忽然死了,尼姑將他拐賣與周家,大概說了。一面說,一面哭。寶玉歎息道:「妙師不幸遭此大劫。我那時正在病中,後來才知道的。且喜得脫火坑,這也是仙佛護佑。」妙玉亦問寶玉因何來此,寶玉亦將出家情事略述一回。妙玉歎息道:「瀟湘子本是神仙中人,應有這等奇遇。你們性情固結,我早已知道。不料有這許多磨折。如今兩心相印.塵死不移,月缺重圓,天從人願,真是人生佳話。只我這薄命人不知造何惡孽,挫折至此廠說罷,淚如雨—下。
寶玉勸道:「妙師不必過傷,仙佛未成時多遭魔劫,劫盡自能證果。門下妙師還是仍回櫳翠庵清修,還是欲歸兗州?」妙玉道:」我遭此惡劫,陷於泥污,何顏重返初服!兗州之事,原是流落風塵。不得已暫留喘息,較勝青樓樂籍而已。況周家都已被殺,回產俱已變賣,並無—人,我去做什麼!我今日得遇二爺,是我刁;幸中之大幸。若遇別人,又不知飄落何地廠掩淚道:「二爺!帶我回去,我情願做個侍女,伏伺瀟湘子,了此殘生罷了。」寶玉道:「你所見亦是。盜劫的事,無人不知。這回子仍回櫳翠庵,未免惹這些蠢人妄生疵議。本來你這個人老於蒲團,原是恨事。如今周氏既無可依,亦無可守。且同我回去,與寶姐姐、林妹妹、諸姐妹相敘,再作商量。只是如今我倒不好稱你妙師,我與你約為姊妹罷,從此我便叫你姊了。」妙玉道:「這是斷當不起!這回子我還算個什麼人呢,容我做個丫頭,便是大恩了。」寶玉道:?姊姊言重。姊姊!我想你既入塵世,從前的事過眼煙雲,譬如前生一般,不必再提。姊姊的芳名,竟須稍為改換才好。」妙玉道:「請二爺替我換換罷。」寶玉道:「我替姊姊換一個字,將玉字改換了蓮字如何?」妙玉道:「就是這麼著。」於是,妙玉改名妙蓮,號青泥子。
住了十幾天,尚未見湘蓮、周瑞前來。寶玉又打發人前去打聽。終日與妙蓮閒談。又將雙釧派令伺候妙蓮,又叫周瑞家的與妙蓮置些衣服換了。一日,向妙蓮道:「你回去竟不必提前事,只說「是周氏之婦,被盜劫了,無家可歸」,更覺乾淨些。」妙蓮道:「也好,但是已有人曉得的了。」寶玉道:「我自然囑咐他們。」
又住了幾日,已是望後,打發去的家人回來了,說:「地官已經相驗了,柳二爺、周瑞都到縣裡去,同那強盜對了兩堂供。具了領狀,領了贓物出來,照單點了,並沒有遺失。現在把兩輛車子打發了。所有貨物,周瑞打算通把他變賣了。除去衙門用度,餘者帶回來。三個屍首,官已驗埋了,棺木等都是周瑞料理的。因貨還未變完,還有幾天耽擱。柳二爺也幫著料理,叫奴才先回來告訴二爺。」寶玉點點頭。
又住了幾日,湘蓮、周瑞方到。周瑞將周家的原貨單及變賣動用的單子呈上,說道:「還有些衣服行李等物,想來妙師父帶去也無用,也都變了。」寶玉道:「周哥很辛苦了!你們五百年前共一家,你也積了些功德。」周瑞道:「這是二爺做的好事,奴才怎敢不出力哩。」寶玉道:「你且歇息一天,我們明日走罷。」又把「到家不必說是妙師父」這話告訴他,叫他傳知眾人。周瑞答應退出。寶玉看那單子上,除用尚存銀二萬三千八百五十四兩,即到妙蓮房中交付了。妙蓮道:「周大爺他們辛苦了這些時,,把這三千銀子送。他們罷。其餘的八百多兩,交給周大爺。請他派個人把他叔侄三人買塊地葬了,立個碑,種些樹木。剩了的做幾天齋,也算盡了我的心。」寶玉即吩咐了,周瑞自去派人辦理。次日大家起身,取路進京。
卻說賈府自從瓊玉報捷之後,又得了周瑞夫婦稟帖,知黛玉已允來京。後來又知瓊玉接眷,又得周瑞稟帖:「已於九月起身。」遂命將瀟湘館收拾,預備黛玉來住。其間,因賈蘭定親,又忙了一回。原來傅試家久慕賈府,因妹子秋芳頗有才貌,想與賈府結親,注意在寶玉。屢遣老媽們到賈府往來探信。後來知寶玉親事已有成說,遂許了梅翰林之侄。秋芳之妹名叫素芳,也有才貌。見賈蘭已中,遂又注意賈蘭,央人與門客詹光說知,托其作伐。詹光遂與賈政說了;賈政與王夫人商量:「賈蘭年紀已大,正應議親。」訪那姑娘,果有才貌,遂聘定了。
一日李紈、惜春、平兒、喜鸞都在王夫人那裡,說起寶釵病來,王夫人愁著眉道:「你們瞧著到底怎麼樣?說是產後的緣故,已經調理了這些時,怎麼總不得好?我瞧這兩個月益發重了。這孩子向來心地明白,不大生病,又不是那種輕狂的人,怎麼也病得這樣?」李紈道:「我們瞧著也著急,想來這大夫不得力,還得請太太告訴外頭,訪個好大夫才好。」王夫人道:「大夫換了三四個,難道沒有一個好的!再叫他們趕緊訪去。」向平兒道:「你告訴璉兒,叫他趕緊找個好名公來。治好了重重謝他。」平兒答應著出來。
「王夫人道:?我瞧他這光景,竟有些像從前林姑娘病中的樣兒。」李紈道:「我們瞧著也覺得像,不但病症相仿,連得神情也很像。」王夫人歎口氣道:「天下事真是估不透。一個林姑娘,從前一年病到頭,後來竟病死了,那曉這回倒還是好好的。寶丫頭向來,不病,忽然一病就到這個分兒,這從那裡說起!」惜春笑道:「太太寬心,不必著急。這病痛是人人有的,不過年災日晦,過了自然好了。太太瞧林姊姊這麼病憊好好的,何況寶姊姊呢!」王夫人道:「難道又有仙人來救!你就是我們家的仙人。前兒老爺都服你,說你說的話有道理。你說不妨礙就好了,但不知幾時能痊癒?」惜春道:「這個我也不曉得,大約今年未必能好哩。」王夫人道:「事情真難料,前兒去接林姑娘,你們都說未必肯來,老爺也說你們說的是。那曉得林姑娘竟肯來。這回子差不多好到了。」李紈道:「這實在估不著。聽說坐船來,只怕還到不了呢。」王夫人向惜春道:「你說寶玉會回來,到底是怎樣?林姑娘是快到了,,寶玉呢?」惜春道:「想在即有信了。」
正說著,外面傳進來周瑞夫婦稟帖。李紈接過,看是九月十七日揚州發的,遂拆開念與王夫人聽。稟中說:「寶二爺於十五日同柳二爺到揚州,身子甚好,現住林府中。即日要往蘇[州]上林姑老爺的墳,。回來,奴才夫婦伺候趕緊進京回府,約十月中可到。先行馳稟,告慰老爺、太太,並叩大喜。至寶二爺一切情事,尚未諭知,隨後稟聞。」王夫人一聽「寶二爺」三字,已有喜色。讀畢,李紈、惜春皆與王夫人道喜。王夫人自是喜歡,說道:?這東西作怪的很,怎麼不先回來,倒跑到揚{州]去。也不知在哪裡耽擱這些時,怎麼又同了什麼姓柳的?」李紈道:「這姓柳的就是那年騙著尤家三姐兒自盡了,跟著個道士走的。想來碰見了同回來的。如今太太大喜,快快開懷,不要記掛了。」王夫人叫人將稟帖送與老爺看。一時賈政同了賈赦都上來。薛姨媽、邢岫煙都來看。寶釵聽見了都喜歡。過會子東府賈珍、尤氏等都來了,多與王夫人道喜,又打發人通知探春。
卻說賈赦進來,見了王夫人,道:「我說的話如何?寶玉到底回來了。」賈政道」:「大老爺高見。但不知這畜生如何曉得?」賈赦道:「你等他到了問他。但如今林姑娘是快到了,寶玉也快回來了,你們要趕緊把這親事商量妥當了才好。不然弄得活的再死了,回來的再走了…那就依舊完了。」王夫人道:「大老爺說的是。還要請大老爺作個主兒。」賈政歎道:「寶玉這畜生,我久已置之度外,此番原是大老爺的高見,我竟料理不來。這事悉聽大老爺主持罷。」賈赦道:「你這話就錯了。我們弟兄都是一樣,事情要大家商量,你慪什麼氣呢!你說寶玉不好,他也中了個舉。你說他不該走了,他原到你船上叩辭的,你為什麼不拉了他?你說他借胎歷劫的,與我們無情,為什麼他又回來?大凡事情詫異了「便要就著事勢斟酌著做,不可執著那呆理。我前日不過偶然想起,」多了一句話,居然竟應驗了。如今寶玉既自己回來,其中必定還有原故。你若只是慪氣,我就不敢與聞你的事了。」賈政連忙站起道:「大老爺關切兄弟的事,兄弟怎麼敢慪氣呢。實在素性迂,讓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已經鬧得糊塗了,真是沒有主意。還求大老爺吩咐,兄弟依著辦就是了。」
賈赦道:「依我說,古來二女同歸的,也多得很。我們這人家,難道還多這一個媳婦?他們姊妹們自幼在一塊,想來也沒有什麼爭執的。林姑娘到了,橫豎有他們姨娘,是個庶母,同他親兄弟,都是應該做主的。我們求親,估量著親上做親,亦沒有什麼不肯。其中細微曲折,應該怎麼方才妥當,還得二太太再斟酌。再者,寶姑娘的意思怎麼樣,也得太太同他商量明白。」賈政道:「大老爺說的固然是,但寶丫頭已經過門,年紀又長。林丫頭不得不居其次,恐怕未必願意,媒人亦難措詞。:若要反居其上,這又覺難說。」
賈赦沉吟了一回,忽然笑道:「你所慮極是。但我想這些事,不消我們費心,等他自己做去,誰願意讓誰,我們可以不必管。娥皇、女英便是成例。古人一娶九女、一娶五女,也有一家的,也有別家的。」賈赦尚未說完,賈政道:「外頭看著似乎亦覺不定,這停妻再娶亦有干例禁的。」賈赦道:「這個益發不消慮了。我們對外人說,原要說是從前老太太本指定了林姑娘,.因為住在家中,不曾行聘。後來因林姑娘病筆,才另娶了寶姑娘。這回林姑娘復生,仍是原定的人,不可拋棄,故仍行娶回。就是媒人向那邊求親,也要這麼說。便是皇上垂問,也是這麼回奏。干甚例禁呢!」賈政點頭。
王夫人道:「大老爺指教得極是。但這求親的媒人,請那一位呢?」賈赦道:「這倒要大家商量。要能見他家庶母的人方好。至於向瓊玉說,我就可以說得的。我也是親舅舅,親舅舅與外甥女做媒與自己的侄兒,有什麼不可呢。」說著站起來,道:「你們再商量商量,橫豎還有些時候哩。」又向賈政道:「寶玉回來,你也不必過於責備他。要曉得子弟們總有偏處,我們節取其長。只要他能孝敬長輩,讀書上進,此外有些脾氣也不必苛求。從來說「不癡不聾,做不得家翁」,可以將就的將就些,省了多少事。」賈政只得答應個「是」,同了出來。王夫人到寶釵那裡找薛姨媽等說話。
卻說寶釵一病纏綿,總不得好。自己也知產後傷感之故,強自排解,終不能開懷。聞得林黛玉並不推辭、欣然來京,心中詫異。想道:「這人竟難測度。他難道不曉得寶玉已走?他來京做什麼呢?」後來曉得瓊玉接家眷,想來黛玉怕兄弟中了,家眷總要來京,落得先答應廠;若是不中,又生出別的緣故來推托,必是這個道理。「這人真是深細到十分。」
一日,略覺清爽些,坐起來」靠在枕上。薛姨媽、,邢蚺煙、李紈、平兒、惜春等都來看他。一進房,便說:「大喜了!寶哥兒回來了!」寶釵聽得怔怔的。李紈把周瑞的稟帖一一告知,寶釵道:「他到揚州,一定是去找林妹妹的,不知見著了沒有?」李紈道:「沒有。林姑娘早已起身了。」寶釵道:「不知他怎麼「知道到揚州的?」惜春道:「這容易明白。林姑娘是仙人救的,寶哥是跟了仙人走的,自然是仙人告訴他的了。」李紈道;「這話是的,他同行的這姓柳的,也是多年沒有下落的人,怎麼就會遇見呢。」岫煙問寶釵:「今兒可好些?」寶釵道:「略覺好些,總不想東西吃,也起不來。」平兒道:「太太喜歡得了不得。嫂子一喜歡,就該健旺了。」寶釵不答。說著,王夫人也來看寶釵。又問了些話,邀了薛姨媽、岫煙過那邊奉。李紈,平兒、惜春都跟了去。少停,尤氏婆媳也來看寶釵,都與寶釵道喜,說了一回去了。寶釵似睡非睡的歪了一回.鶯兒過來問道:「姑娘吃點什麼?」寶釵點點頭,吃了些粥,又朦朦朧朧的睡了。
忽聽得鶯兒喚他道:「姑娘!快醒醒!不好了!」寶釵驚道:「什麼事?」鶯兒道:「寶二爺回來了。」寶釵道:「回來了就是了,什麼大驚小敝的!」鶯兒道:「寶二爺同了林姑娘回來,來那裡拜堂哩。太太叫人來說,叫姑娘去見禮。我想寶二爺不來看姑娘,怎麼倒叫姑娘去呢!泵娘你要打個主意才好。」寶釵一聽,心中氣憤,說道:「我就去見見他,看他怎樣!」即起身來,扶著鶯兒走到正屋內。只見寶、黛二人並坐,兩邊站了些丫頭,地下鋪著紅氈。寶玉開口道:「快過來見了二奶奶!」寶釵道:「你們玩些什麼?」黛玉道:「那個同你玩!」寶玉道:「你不要裝那奶奶體統。你從前千方百計偷天換日,做的事算不了什麼。這回子我回來了,你好好的低頭伏禮,伺候奶奶,我還不究前情,一樣當你個人。你若不然,你不要後悔。二奶奶的脾氣,你可知道的。」寶釵道:「你們莫非瘋了?我不同你們說話!我見老爺、太太去。」一直走到王夫人那裡。見賈政、王夫人都坐著。
寶釵上前哭訴。王夫人道:「這也難怪他們,說不得你委屈些罷!」寶釵一聽,愈加氣憤。便道:「既如此,太太放我回家去罷。」王夫人道:「你回那裡去?你哥哥問了罪了,你母親不在了,你二哥同了嫂子回南去了。你回哪裡去?」寶釵聽了,不禁痛哭。忽見兩個人將他一把拉了飛跑,拉到寶、黛跟前,將他按倒跪下。寶釵正嚷罵那拉的人,只見黛玉說道:「你到老爺、太太那裡去告狀,告下來沒有?你既不懂好歹,這麼倔強,我怎能不念前情!我吃你苦也多了,今兒叫你略嘗嘗。」叫:「晴雯!紫鵑!把他衣服剝了!」
寶釵正要不依,一轉眼身子精赤,伏在地下,不能轉動。想道:「這顰兒竟如此狠毒可恨,寶玉竟不出言相勸。」因說道:「林妹妹!我不恨你,我只恨寶玉。我死了也不饒他的。」聽得黛玉說道:「這東西還是胡說,與我結實打!」只覺得鞭子如雨點一般打來,渾身痛楚。黛玉道:「你服不服?」寶釵道:「我拚了這命交給你就是了,什麼服不服!」聽寶玉道:「他不懂好歹,妹妹不要饒他。」黛玉道:「你們不會打,我自己來。」說著,拿了鞭子打來。寶釵覺得更比前疼痛。咬著牙恨道:「我認得你這些時,那曉得你這樣狠心刻薄的人,我還要這命做什麼!讓了你們就是了!」將頭往地下盡力一碰,見血流滿地,痛徹心魂,大叫一聲,身子一跳。鶯兒急喚道:「姑娘!姑娘!怎麼了?魘住了!快醒醒!」
寶釵睜眼一看,定了定神,口中猶是呻吟。鶯兒道:「姑娘的手擱在心口裡了,所以魘住了。」取餅茶來,寶釵喝了一口。覺得渾身大汗,尚覺隱隱疼痛。歇了一回,叫鶯兒扶著起來靠了。鶯兒道:「姑娘還躺著罷。」寶釵道:「等回子再躺。那亂夢顛倒,怪怕人的。」坐了一回,細細想那夢境,清清楚楚。想道:「這事看來必然定有的了!媽媽已是這麼大年紀,哥哥是靠不住的。太太相待雖好,偏愛兒子也是常情。照夢中光景,必非好兆。」因此,次日。病又重了。
寶釵做夢之時,正王夫人與薛姨媽相商黛玉的事情,將賈赦、賈政的話說了,看薛姨媽的意思。王夫人又道:「妹子!你曉得我不是縱著兒子胡鬧的,老爺更不必說。這回子是大老爺的主意,叫去接林丫頭,保不定寶玉就會回來。我那時將信將疑,不料果然寶玉就回來了,所以大老爺這話老爺亦不好駁回他。總總從前,原是老太太求著妹子救寶玉的命,以致委屈了寶丫頭這些時。這回兒還是求妹子同寶丫頭說明白了,再委屈他留寶玉這個人罷了。究竟林丫頭願意不願意,還不可知。我要同妹妹說過了,才好請人去說的。」薛姨媽道:「林姑娘同寶丫頭一樣的都是表姊妹,他們自小一處亦相好的。寶丫頭人還明白,斷沒有說什麼沒禮的話的。倒是寶丫頭年紀大兩歲,已經過了門,生了兒子,這回林姑娘做二房,恐怕下不來。若說不是二房,又怎麼樣呢?這還得姊姊斟酌。」王夫人道:「這是大老爺說過的,等他們姊妹們自己商量去。橫豎姊妹還是姊妹,難道還能分什麼嫡庶麼!請妹子且同寶丫頭商量商量。」李紈、於兒等又攛掇了些話。薛姨媽過去,見寶釵病勢又重,便叫岫煙回去,自己就在寶釵房中住下。
餅了兩日,寶釵又覺好了些。薛姨媽才將王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寶釵正觸著夢境,遂哭著道:「媽媽!我這病,自己曉得不能好的了,不過挨些日子。隨他們怎麼鬧去就是了。媽媽你也不要傷心,這是我的命該如此。」薛姨媽流淚道:「好孩了!你千日是最明白的人,快不要煩心,好好的養著。等病懊了,寶哥兒待你本好,就是林姑娘來了,不過各人留點神兒罷了,也沒有什麼妨礙處。」寶釵道:「我不是怨恨那個,自己不要他好,是這病拖得久了,只怕難奸。」薛姨:媽道:「年紀輕輕,這點病算什麼!」寶釵又將做的夢悄悄的告訴了。薛姨媽道:「這是你心上想著的原故,那裡會有這等事!人說夢中相反,這是吉兆。」
次日王夫人來看寶釵,寶釵便勉強起來坐著,說道:「寶兄弟同林妹妹是同世的同緣。老爺、太太的主意極是的。我別的是不,知道,大老爺說的《左傳》上的故事我還曉得。論親戚。林妹妹是老爺手足上的親,我是太大手足上的親,也應該讓他。論來京也是林妹妹先到,自然讓他。況且我們姊妹本很相好,能夠大家在一塊一輩子,也是難得的事。太太只管趕著辦,我好一點兒,就出來幫著太太料理。」寶釵一面說,工夫人道:「難得你這麼賢淑。但這讓的話不必說,總是一般姊妹,你年紀大,自然你是姊姊,他自然是妹妹。那大老爺說的書上的話,我也不懂,不要管他。你快些調養著,好起來,才好幫料理。不然,我一心記掛著你,我也沒得精神。」正說著,人回:「大夫來了。」賈璉陪著進來,看了出去。薛姨媽又陪了寶釵幾天,方才回去。
一日,瓊玉進來說道:「算著姊姊也該到了,房子已經買妥,趕著在那裡收拾。」王夫人道:「在什麼胡同?」瓊玉道:「就在這府的西邊不遠。要把中間這塊空地及幾十家小人家通買了,便通這園子通得過來。」王夫人道:「這很好,往來近便。」
過了些時,已是冬月。這日,惜春來看寶釵,說了一回。見寶釵懨懨[地],盡自懶於語言,便道:「寶姊姊!你要快些好才好。」寶釵道:「我這病已睡了大半年,要緊起來,無如總不得好。」惜春道:「病痛原是人常有的,只是姊[姊]剛碰在這時候,倒不好盡著病。林姊姊從前多病,旁人多笑話他,這回子林姊姊快到了,這事叫大老爺、老爺一說,無人不知。姊姊這回兒病著,人家恐怕要笑話姊姊:「聽見林妹妹要來,才病的呢。」寶釵想道:「惜春向無戲言,這話必有原故。」因說道:「人家愛嚼,只管由他嚼去。那個願意呢!」惜春道:「趕緊好了,就沒有話說了。」寶釵道:「怎麼就能趕緊好呢?」惜春道:「姊姊向來最通達的,我瞧近來也有沾滯。大凡天下的事,都有個前定。我們只要隨遇而安,任憑他千奇百怪的來,總有一個自立的地步,這便省了多少心機。姊姊這病,我雖不懂,據大夫說也不是外感風邪,不過氣血虛弱。心為氣血之主,心神一定,氣血自然日旺,這病就好了。」
寶釵近來本曉得惜春見解不凡,說的話往往合著機關。聽了這話,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便不敢以強詞相對。因道:「妹妹!你是能知未來的事,你瞧我這病懊得了好不了?」惜春道:「這有什麼好不了呢!若是好不了,我也不勸你了。你見我勸過林姊姊沒有?譬如林姊姊,」分明已經死了,他還是好好的在那裡。天下事那裡料得定!凡人心裡不能寧靜,有許多妄念,便造作許多因果。恐怖顛倒,皆從心起。姊姊這病,依我說也是由心所造哩。」寶釵默然,若有所會。惜春又說些閒話,去了。自此寶釵略覺好此
一日,二門上回說:「林少爺進來見太太。」王夫人說:「請。」瓊玉進至王夫人處,說道:「姊姊到了。外甥已打發人接去。外甥告辭,要搬回宅中料理料理。等姊姊到了,再跟著過來請安。」王夫人道:「到了那裡?」瓊玉道:「到了通州,明日可以到京。」王夫人道:「我也派人接去。」瓊玉辭出。
只見來升媳婦進來,叩見王夫人,回說:「林姑娘接到了,一路平安。林姑娘同姨娘請太太的安,明日上岸,到京就過這裡來。」王夫人叫請璉二奶奶,又問了來升家的許多話。來升家的道:「周瑞夫婦幾時到的?」王夫人道:「還沒有到。」來升家的道:「他們起旱走的,怎麼還不到?」王夫人將周瑞稟帖的話說了,.來升家的忙與王夫人叩喜。平兒過來說道:「林姑娘到了,可要打發人接去?」王夫人道:「我就為這個找你。你派兩個媳婦接去。」來升家的道:「還是我去。」王夫人道:「也罷,再派一人同你去罷。」平兒答應,出來派人。來升家的又到各處走了走,出來,同著派的媳婦迎接黛玉去了。
寶釵那日聽了惜春一番話,心中警動,想:「四妹妹這人,竟比三妹妹還靈透。」心裡覺得定好些。這日,聽得黛玉將到。想黛玉必然就來,須掙扎起來方好。遂坐著吃了些粥,叫鶯兒伺候起來,草草梳了頭,坐在窗前…靠了一回,倒不覺疲乏。便道:「我太睡得久,人也睡軟了。早該就勉強起來行動行動的。」鶯兒笑道:「姑娘這幾天比那些時好些,才能勉強起來。要像那些時,如何能夠呢!泵娘不要又乏了,還是躺著歇歇好。」寶釵又坐了一回。方才躺下。次日也起來,叫鶯兒梳了頭。自己對鏡,見形容消瘦,然覺神氣尚好,想來不至就死。穿了衣服,正要坐下,王夫人已過來,說道:「聽說你這兩天好些,怎麼就起來了?」寶釵道:」覺得好些,怕睡久了也傷人,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聽說林妹妹到了,躺著也不像樣。」王夫人道:「我瞧你神氣,也覺比那些時好。」
正說著,丫頭來說:「林姑娘到了。」王夫人即回自己屋裡,丫頭已簇擁著黛玉進來。未知黛玉見了王夫人如何說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