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二回
卑說黛玉正要開言告訴,忽見程忠跑進來,向舒姨娘道:「奇怪得很。方纔這道姑同著侍女出去,我們連忙上前招呼,說去雇轎子來。那道姑不會應,走出大門,一轉眼就不見了。這不是奇事廣那舒姨娘道:「吾正在這裡問小姐哩。」黛玉道:「這並不為奇。這道姑原是仙子,我病中見他來拉著我,便送我到這裡。坐著一輛鸞車,在半空中走的,約莫不過一個時辰便到了。我卻並無行李,亦並無別人護送。」因將病中一起情形大概說了一遍,舒姨娘嘖嘖稱奇,因道:「想來小姐亦是個仙子臨凡,敖爾仙人如此關切。將來小姐必有大福氣的。」黛玉道:「我的兄弟呢?怎麼不見?」舒姨娘道:「小姐你怎麼曉得的?」黛玉道:「是仙姑說的。」舒姨娘向程忠道:「你派人到學裡去,請少爺告個假回來:就說京裡的大小姐回來了,不要說別的。你亦囑咐家人們不要亂說,惹人詫異。」程忠答應出去了。舒姨娘道:「小姐不知,我們從前姊妹四人。老爺太太恩典,都是極好的。惟獨待我更好。」說著一面將帕子拭淚,一面說道:「那年小姐進京去了,老爺的意興便是一年差一年,常常說著小姐年幼,身子又單薄,雖然外祖母愛惜,究竟不比家中,不知住得慣住不慣?我說:『老爺既然憶著,何必大遠的送去?』老爺說:『其外祖母來接,我又不好不叫去。又聞得他家有個銜玉兒生的孫子,比小姐年紀大一歲。這人是個大有來歷的人,將來必有好處。若得親上做親,也了卻吾一番心事。然這話要等他們說,我自己不能先說,不知究竟是怎樣?」後來老爺身上不舒服,自己起了課,向我說:「我是不久了。你們眼前四個人都無子女,我家中又無嫡親子侄,將來作何依靠!不如趁此各自散了罷。」我當時不肯,就說:「我現在懷著孕。況且小姐現在京中,將來總有依靠的。」老爺說:「小姐現在依靠外家,豈能顧你?你雖懷孕,是男是女,能否長大,都不可知。我死之後,你如何過日子呢?不如你也回娘家去,還有母親可依。你若念我恩情,等生下或男或女,養活起來,能得長成更好,不能,你再趕你的事。你年紀才十六歲,便再耽閣十年還不老。據吾數中看來,你懷的竟是兒子。此子將來必貴,你還能享他的福。但究系渺茫的話,不可不依事勢而行。」老爺說了幾回,吾總不肯。就將那三個姨娘,每人隨身衣飾,又給五百兩銀子,各自打發去了。後來老爺總記掛小姐,是我再三勸著:「何不打發人把小姐接來,等老爺病懊後再去呢。」到了冬間,老爺覺得病重,隨自己寫了信,使人去接小姐的。去了幾天,老爺把所有東西一一揀點,將書籍、、古玩等物留與小姐。一分與我,撿出老爺自己寫的字幅扇子冊籍幾件,包了一包,說:「這個你收著,你要不忘記吾,見我寫的字,就見了我了。將來生下的男女,亦教他認得父親的手澤。」那時便立逼著叫吾回去,我死活不肯。老爺生氣道:「你不回去,我死了,你一個年輕女人,並無一人照應。儘是些家人,這算什麼。將來叫人造些醜話,連這個身孕也說不明白哩。」那時吾聽了這話,明白老爺意思,即便答應,將行李什物帶回娘家,自己仍舊進來伺候。有一日老爺向我說道:「我大約等不及小姐到的l你很有情義,你還隨著我,我得你送終也罷了。吾死後,若小姐到來,你來見見他,把留下的東西交付明白,其餘的話,且不必向小姐說,反叫他為難牽掛。將來若生下男女,長成了,再通知小姐;若不長成,就算罷了。」我說道:「此時既不告訴小姐,後來如何相信呢?』老爺道:「那不消慮,吾留下一張字就是了。」我說道:「為什麼不要告訴小姐呢?』老爺道:「小姐依居外家,你若告訴了他,叫怎樣處置呢!若要同你回家同住,賈府必不肯;單送你回家,家牛又無依靠之人。況且既知你懷著身孕,斷不肯教你住在娘家的,這不是大家為難!萬一生下男女,不能長大,那時候又怎麼樣呢?你守又守不住,回又回不來,不更苦了你了!』我聽了這話,曉得老爺一番苦心,思算周到,故而小姐到後,我見了兩回,總不敢提及。那時候小姐見我,亦落落寞寞,我體諒小姐怪我不該回去,故而厭惡我;欲待與小姐說明,又恐怕違了老爺的遺命,只得忍著。今年正在這裡說,再過幾年,瓊兒巴得進京,要到賈府去找姊姊,說明前後情由,不想小姐從天上掉下來,、真是意外奇事,大約亦是老爺的靈感。」黛玉一面聽著,一面落淚。聽到此際,已是鳴嗚咽咽的哭。
舒姨娘起身自去開箱子,取出一大包東西來。丫頭們說:「請姨娘陪小姐吃飯。」舒姨娘出至中間,讓黛玉上坐,黛玉讓了一回,只得坐了。吃完飯,茶畢,復到房中。舒姨娘指著桌上道:「這都是老爺手澤,小姐請看。」黛玉—邊檢閱,見是些紙扇冊頁字幅詩箋各種,也有人家書畫,下了雙款的,也有父親自己寫的,中間有一封書,上寫著「黛玉大女手覽」。黛玉展開,認得是父親筆跡,那眼淚滔滔滾滾的下來。看那書道:
吾病已人膏盲,自知祿數已盡,思汝一見。日前有書專人前去,不卜能否南來,吾恐不能待矣,傷哉!吾四妾俱已遣,惟第四妾舒氏媚香戀戀不忍去,自雲矢志守節。然無可依賴,勢不能留,亦強之使去。舒氏已回母家,而仍舊人署侍吾,觀其意似不忘恩義也。渠現懷孕三月,計明年五月可生。無論男女,命名瓊玉。吾與之約:俟男女長成,令以此書告汝。計其時,汝亦長成有家矣,當能善視之。舒氏聽其自便,若能矢志則亦可嘉耳。此時不即告汝者,恐汝措置為難,且未知男女,能否長成,徒生支節而縈懷抱,無益也。嗟呼!,人生百年,無不死者。後嗣無替,亦關命數。聽之而已。乙巳十一月廿一日。父揮淚書。
黛玉讀畢,痛哭不止。舒姨娘及丫頭們再三勸解,方才止住。只聽中間屋裡說:「少爺回來了。」丫頭打起簾子,瓊玉走人房中,向舒姨娘道:「這就是大姊姊麼?」黛玉起身看時,相貌神情與父親彷彿,不覺心酸淚下,一手挽著,說不出話來。瓊玉已經跪下,黛玉連忙拉起瓊玉,含淚道:「兄弟長的這麼大,今兒才曉得。不想我也有了親兄弟了。」說著挽了瓊玉,挨著自己坐下。
瓊玉看著桌上道:「姊姊看見父親的遺書了?」黛玉道:「方纔看完。」瓊玉流淚道:「可憐兄弟生不識父。跟著姨娘,又不得回家,又不得出頭。。我幾次要到京中找姊姊去,姨娘又不許。這回子姊姊來了,好得很。姊姊是從京裡來的?」舒姨娘忙將黛玉所說的話述了一遍。瓊玉道:「這真是奇事,不知賈府中知道不知道?」黛玉道:「仙姑用幻術,將拂塵變了吾的形骸,那邊此時正在那裡忙亂著裝殮呢。」瓊玉道:「大概姊姊也是仙子,故有仙緣。」舒姨娘道:「吾原如此說呢。」黛玉因問:「兄弟今年幾歲了?」舒姨娘道:「今年十歲了。」又道:「老爺是十一月二十七日歸天的,老爺臨了時,還睜了眼,向我說:「吾今兒是要去了,你要哭回家去哭,不要戀在這裡。」吾當時天靠晚就回家來了,就在家裡成服,第二天進去看著成殮了,再回來。」那時候,吾依著母親過活。及至送了小姐起身後,到五月裡,便生下他來。那時候吾母親說:「你既然不嫁人,生了少爺,這就要算計正經過日子,撫養少爺長大,攻書上學。有許多事情,不是吾母女二人能夠支得下來的。這個地方沿街淺巷的小房子,亦不是個局面。」正在躊躇,這程忠、李義、向貴、孫財他四人送了小姐北行後,來到揚州。知道生了少爺,前來探望。我母親與他們商量。這程忠很有才幹忠心,其說「我們四人都受老爺恩典,跟了多年的舊人,都得過老爺賞賜的遺命。我們家裡都有飯吃,這回子姨娘守志,撫養幼主,我們四人若不出力幫扶,還成個人!』大家都說極是。因把四人一塊邀著,說道:「你們那位不願意的,倒不可一時高興,勉強將就。要身投別路發財,或要回家安享,這都是應該的。若說念舊主恩義,要做一番忠義的事,那是眼前只有吃苦,並無一點好處。須要把起精神,忠心赤膽,一心一意,不可一些苟且,熬下十載廿年,方才能夠全始全終,不然反惹人家議論。」眾人都道:「你這話更是。我們如今各自對天立誓,如有心志不堅,有始無終,懷著二心的,天誅地滅,合門死盡。」當時果然個個都罰了咒。我母親便將一切事情交於程總理。他年紀又大些,才幹又好些,因作主尋了這裡的房子,搬了過來,貼上老爺的封條。有同年故舊過往的官員,知道的來問,總是程忠拿了少爺的名帖答應,有相好念舊的,亦陸續送些銀子來。又把老爺給的東西,除用過的,一概通變賣了。共有三萬多銀子。他們四人分頭營運過日子。這幾年積蓄將有十倍。現在有兩個當鋪,有二三處買賣,有幾處田地市房,還時時走水路販賣,諸是程忠一人調度。家中男女上下有四十多人,每年除用度之外,總要剩下幾萬銀子。從前裡頭一切事,諸是吾母親經管,吾不過幫著料理。今年正月吾母亡過了,吾正愁掌不住這家,要想到京裡去找小姐去。又想瓊玉兒年紀到底還小,不放心叫他去。不想天爺憐我們孤兒寡婦,小姐忽然來了。吾如今不愁了,一切都靠小姐作主了。」
黛玉道:「姨娘撫孤守節,不但可敬,且又基業日長。吾父親後繼有人,將來兄弟顯親揚名,這都是姨娘的大功勞。我父親母親在天亦必感激讚歎的。我做女兒,病也不曉得,終也沒有送。姨娘這麼節義,兄弟長到這麼大,吾也不曉得。我是個大罪人,終天抱恨的了。」說著又不禁痛哭。舒姨娘再三勸道:「小姐快不要過傷,如今一家全仗小姐哩。小姐雖說服了仙丹,究竟病綁,請歇歇,我們明兒再慢慢的談。」隨教翠簣:「你們收拾的房子怎麼樣了?』翠簣、青鸞道:「久已收拾妥當了,請小姐過去看看,有不妥當的,請說過再收拾。」舒姨娘起身,同著黛玉,走過對面房子。原是一帶五間,上手二間姨娘同瓊玉居住,下手二間收拾與黛玉住。黛玉走進看時,床帳箱籠鏡台妝奩都已擺設停當,大致精雅,遂讓舒姨娘亡首坐下,舒姨娘道:「呵呀,還有一位神仙姊姊在這裡,住在那裡呢?』青棠走過來道:「姨娘不要費事,我不論那裡好住的。」舒姨娘一想,仙姑留與黛玉,自然要與黛玉相近。便道:「小姐裡間,吾本要多派兩個丫頭過來伏伺,既這麼著,就委曲姊姊住在這裡間罷。「我叫翠簣在小姐這間,晚上陪伴,白天把鋪蓋撤到裡間就是了二青棠道:「不對,裡間再有一二人同住亦好。」舒姨娘道:「吾怕他們不乾淨;污觸了你。」青棠道:「不怕的。」舒姨娘道:「既這麼著,吾再派兩個丫頭來伺候。廂房裡派兩個媽子,預備粗生活就是了。」又笑道:「神仙姊姊,你是不吃葷腥的,想來你到底要吃什麼,則是要請姊姊告訴。我們凡人,實在不曉得的。從沒有伺候過神仙呢。」青棠道:「姨娘說笑話了,我是不吃煙火的,姨娘不要費心。」瓊玉道:「這位姐姐是姊姊帶來的?」舒姨娘道:「是那個仙姑留下給姊姊的。」瓊玉站起來道:「吾還沒有見。」走過來作了一揖。青棠檢袖回禮,道:「少爺,不敢當。」舒姨娘道:「小姐,你且略歇一歇,你要什麼告訴他們。」舒姨娘、瓊玉出來。」
黛玉坐了一回,同翠簣、青鸞、青棠說了些話。送進晚飯,黛玉叫翠簣;青鸞二人陪吃,二人讓青棠,黛玉道:「你煙火不吃,酒葷可以吃的。你一點不吃,大家看著不安。」於是青棠坐卜,青鸞、翠簣終不肯坐,黛玉告訴他:「我在賈府中,老太太派來伺候我的叫紫鵑』。我常叫他妹妹,常陪我吃飯,你兩個是伺候先老爺的,年紀還比吾大些,該叫你姊姊哩。現在舒姨娘派在我,這裡,你不必這麼拘的。」二人方才請安,告了坐。吃畢飯,黛玉就歇下了。
舒姨娘出來,叫了程忠等四人進來;告訴他:「如今我們大小姐回來了,一切都要聽他作主。你明兒把家人媳婦們傳齊進見,並把歷年賬目,開出一本簡明的,送進來,也見得你們勤勞營運的好處。再者姑娘此來,未免人家聽著詫異,你們傳知閤家人不可向外人亂說。」程忠應道:「小的已經吩咐過,』只說賈府中派人、護送前來的。」舒姨娘道:「很是。」程忠等已出,舒姨娘來至黛玉處,見黛玉已歇下了,便走至裡間看時,只見青棠坐在榻上,見了徐徐立起,舒姨娘道:「姐姐還不睡?」青棠道:「我方才替翠簣姐姐說,吾是不睡覺的。晚上不如我在外間,伴著小姐,小姐要叫人,亦便當些。翠簣姐仍睡在裡間,翠簣說,是姨娘派的,姨娘你向他說一聲。」舒姨娘道:「恐怕小姐不肯煩勞你。」青棠道:「這有什麼煩勞呢。白天的事,我倒有些做不來的,晚上不過添衣倒茶罷了,還有什麼?況且這位小姐,我是伺候過的,他如今是不記得了。」舒姨娘向翠簣道:「既這麼說,你們就依著神仙姐姐罷。幾時閒著,我要細細同你談談,你們仙姑說的話,我究竟不大懂,又不敢問他。」青棠道:「回來我同姨娘細細的談,只怕你未必就相信呢。」說了一回,進房睡了。
次日黛玉醒來,覺得心神舒泰,支體安和,細想那些舊病,影兒都沒有了。對鏡梳洗,見面龐豐滿,顏色嬌麗,絕無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從前肥澤。想道:「這仙丹果是非凡,大約我的病表從此去了。但是在此雖可安身,究竟如何了局?」心上未免愁悶。忽又想道:「我是垂死的人,若非仙姑,此時不知何往,安能復住人間。仙姑既如此作為,必有一番調度。吾且安心淨守,又何必胡思亂想,再蹈從前煩惱境呢。」想到此間,心下豁然開朗。
青棠在傍微微含笑道:「小姐可覺得大好了?」黛玉回頭見是青棠,便道:「真是丹藥神奇,我此時不但無病,更比從前未病時還好:』青棠道:「從此再無可議的了。」黛玉知他話中有話,不敢回答。一時梳洗已畢,至舒姨娘房中來。舒姨娘道:「我正要來看小姐,昨夜睡得安穩麼?不覺得乏麼?」黛玉道:「安穩得很。姨娘只怕勞乏了。」舒姨娘道:「我是慣了的,並不覺乏。」
說著瓊玉從裡間出來問好,黛玉道:「兄弟在外讀書麼?」瓊玉道:「那幾年本在家讀書,因這先生叫鮑鹽商家硬請了去,先生帶兄弟到那裡讀書,同先生一處起居飲食。昨日知道姐姐回家,故告了二天假,要同姊姊談談。聽說姐學問大得很,要教導教導兄弟。」黛玉道:「你如何曉得我有什麼學問呢?」瓊玉道:「是神仙姐姐說的,想來不錯。」黛玉道:「我從前從了賈雨村先生讀了兩年書,就進京去了。不過閒著無事看看書,姐妹們高興做幾句詩罷了。兄弟讀了多少書?」瓊玉道:「書呢,《四書》《五經》《爾雅》《周禮》《儀禮》《孝經》《國語》《國策》都讀了,也讀了些古文、時文,也學著做文章,總做不好。也學著做兩句詩,要求姐姐細細教我。」黛玉道:「你才十歲,不過五年功夫,就讀了這些書,』實才難為你了。你這麼讀,就讀了萬卷也不難。但不知讀了得?」瓊五道:「讀了卻都記得,就是做文章難,做了自己覺得好,先生總教不好。上年學院考時,兄弟去交卷,學院正坐在主上,看見了,叫著問:「你幾歲了?』兄弟捲上是填的七歲,就說七歲。學院道:「七歲是不止,大約有十二歲了。,」黛玉道:「可不是,你真像十二三歲,長得這麼高。」舒姨娘道:「這孩子讀書倒還不怕,現在這古先生很歡喜他,說:「我教了一輩子學生,沒有這個能讀書的。我捨不得這學生。」所以把他帶了去。」
黛玉道:「吾替你算著,一天不要讀了一二百行麼,則真是少見的。」瓊玉道:「一二百行都能讀的,就是做文章難,那時學院問道:「這文章是你做的?』我應道:「是我做的;;學院搖著頭道:「這文章不像十二歲人做的,只怕是槍手。」我就答應道:「求大宗師面試。」學院道:「你既說你做的,你背來。錯了一個字,就不是你做的,吾還要問槍手呢。」兄弟就將兩文一詩背了一遍。學院笑道:「我出個題,你做四句詩來』,就說是「幼童』兩字,我便念道:
童子年雖幼,文章卻是真。
鮑門桃李盛,小草一枝新。
學院讚道:「很好,這詩比文章更好。」當時又有別個童生上來交卷,看見學院問了許多話,大家都站在堂上。學院叫:「都上來。」問道:「這林瓊玉你們認得麼?』有些人說:「認得。」學院說:「我方才疑心他,故盤問他,你們多聽見了麼?』眾人說:「多聽見了,這林童生本聰明能讀書的。」學院道:「你們曉得他,實年幾歲了?』那認得的齊聲應道:「實年七歲。」七歲的幼童能這麼著,不可不鼓勵他。」當時就說:「我從寬你,把你進了學,你往後認真讀書J好做吾的桃李。」我就打一躬,謝了下來。多少人拉著說:「你倒好,案都沒有發,倒先進了。」我下來了倒害起怕來,假使叫我站著再做篇文章我竟做不出來,幸喜只要做四句詩,騙著一個秀才,後來把文章送先生看,說不好,還虧這四句詩,才進了。」
黛玉道:「哦!你竟是個小秀才了。我還沒有曉得。」一面拉著他手,笑道:「我今兒也得了這麼個親兄弟了。姨娘不曉得,我在京裡,舉目無親,見人家兄弟姐妹,不知怎麼的羨慕,眼淚也不知淌了多少。這麼個好兄弟,怎麼總不給個信我呢!」又歎口氣道:「若是父母親尚在,不知怎麼樣歡喜呢。」說著又落下淚來。舒姨娘道:「原想今年等他去下場,或者再能僥倖中了,明年中己送他進京去接姐姐。古先生又說,中是還難望,還當用幾年功。我想巴到十六歲,無論中不中,總要叫他、進京去見姐姐。他也說起來就想姐姐哩。」黛玉道:「我早不知道,倒也罷了;若是早知道,不得見面,也是傷心。這回子又是傷心,又是歡喜。」舒姨娘道:「可不是,老爺原恐怕姐姐為難,所以不教告訴的。小姐如今既見著歡喜,就可以不必傷心了。」說著一面吃了點心。
黛玉問瓊玉道:「這學院還在這裡?」瓊玉道:「還未任滿。姐姐你道是那個,就是父親的同榜同年。父親是探花,他就是狀元,叫石其仁,號叫純金。複試交卷時,學院細問家世,自己說的。後來又進去見他,問了多少話,還問到姊姊的。」兩人正談得熱鬧,外面眾家人媳婦丫頭齊集叩見。
黛玉攜了瓊玉出至中間,程忠帶領家人、小子十餘人,進至簷下叩頭。黛玉起身,叫程忠、李義等四人進至堂屋內,襝袖說道:「你們四人,都是先老爺教訓的。辛苦勤勞,扶著少爺,這是我極感激的,我謝謝你們。」說著福了兩福。程忠等連忙跪下說:「小的們再當不起。」黛玉忙叫起來,叫媳婦們賞坐。媳婦們隨檻邊安了四把小杌子,四人請安坐下。黛玉歸坐,說道:「少爺才學俱好,這是先老爺遺澤深長,不枉姨娘一番苦節,不日就要發達。望你們始終扶助,將來姨娘、少爺總要一一謝報,同享榮華的。」四人站起來回道:「小的們蒙先老爺恩典,家中本有飯吃,又蒙姨娘恩待,小的們惟有竭力伺候少爺。今年姨娘正愁著家事重大;內外無人,小姐回來,正好主持一切,小的們不勝歡喜。這也是先老爺在天之靈……」
說著呈上一本賬,媳婦接過,送至黛玉跟前。黛玉置於桌上,道:「一切事還是姨娘主持。我年輕沒有經過,有懂得的,自然幫著料理。外頭諸事,全仗你們同心協力。」眾人都答應著,退了下去。媳婦們粗細老幼八人,見過了黛玉,一一問過了姓名鄉貫。丫頭自青鸞、翠簣以下,大小輩八個,一一都叩見,問了名字。黛玉人房中,瓊玉又與黛玉談起詩文來,姐弟二人說得十分鬲興。一面送進飯來,,姐弟二人對坐,青鸞、翠簣下陪,吃畢又說。當黛奉傳見家人時,舒姨娘將青棠招至裡間,同他細細談及仙姑的情形。青棠將警幻仙姑「位分極尊,管理人天一切因果」大略說了一篇。說到黛玉:「這是一位仙子臨凡,為些因果,先歷魔劫,後享富貴?我們仙姑與這位仙子有姐妹之好,故而暗中護持。此時魔劫已盡,因將他送到這裡。其中詳細,我亦不能盡知,將來總要一一明白的。」舒姨娘道:「從前我家老爺說,賈府中有位銜玉兒少爺,有大來歷的,我家老爺將小姐親事,屬意於他。不知後來怎麼樣的?我又不好問小姐,姊姊你該曉得。」青棠道:「吾方才說的因果,就是這個因果了。因魔劫未消,所以良緣未就。不然小姐也不死:也不到這裡了。」舒姨娘道:「這麼說,小姐是為此而病的了?」青棠點頭。舒姨娘道:「將來如何?」青棠道:「自然成就的,還有大事業哩。」舒姨娘道:「大約是一品夫人?」青棠道:「只怕還不止些。」舒姨娘道:「吾將來結果如何?」青棠道:「夫人的福澤,是現世修的,不必問前因後果。」舒姨娘道:「怎麼叫起我夫人來了?」青棠道:「難道我們仙姑沒有叫過?將來還要添幾個字兒呢。」舒姨娘道:「我這孩子將來如何?」青棠道:「這亦何必問。姨娘的福不從少爺身上來,從那裡來呢?你這少爺,就是我太虛幻境的來頭,大有根器的哩。」自此比舒姨娘更加愛敬黛玉。
全家大小都曉得青棠是個神仙,無不兢兢業業。黛玉幫著舒姨娘總持家政,愈加井井有條。瓊玉學裡回來,與黛玉講究詩、文,讀書歌詠,十分友愛。閒時又有青棠微言指點,翠簣、青鸞相伴勸慰,是以甚為安適。暫且不表,下回另有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