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十三回
單說寶玉進至房中,見紫鵑站在傍邊,黛玉盛妝端坐。忙上前作了一揖,道:「妹妹」剛說了兩個字,已嚥住了。黛玉立起回禮。見寶玉光景,忙笑道:「請坐!」寶玉坐下,正要開言。黛玉道:「我們數年之別,不啻千年一時,也無從敘起。現有二句要緊的話……」寶玉一見黛玉,滿腔悲喜,.正是茫無頭緒,所以叫了一聲「妹妹」幾乎要放聲一哭。又想:「今日似乎不可。」故勉淚嚥下,那神色已十分慘淡。
但見黛玉笑容可掬,也絕無羞澀之態。又見丰神艷逸,比從前更加了幾分,不覺心中欣喜。又聽黛玉說有要緊的話,連忙斂容道:「妹妹!請說。」黛玉道:「你曉得救我的是何人?」寶玉道:「我正不知道,聽說是個女仙,想來就是警幻仙姑。」黛玉道:「正是仙姑留了一個侍女與我,我已與他約為姊妹。我意欲留他塵世多些時,又怕唐突了他。躊躇了兩年,才敢與他說及。那知他與你早有因緣,也是為你謫降的。因仙姑體恤他,不令他轉入輪迴,致遭墮落。今日同我來的,你須要先見他一見。」寶玉道:「這時候怕不恭呢。黛玉道:「這,時候本好,明日見他便覺簡褻了。」便叫;」紫鵑!你不見了二爺。」紫鵑道:「姑娘說要緊話,我怎敢打岔哩。說著,與寶玉行禮;寶玉連忙拉住,說道:「姊姊!,那眼淚又要下來,紫鵑連忙岔道:「二爺!你丰采比從前大不相同了,身子是大好了。」寶玉道:「多謝姊姊,好了。」黛玉道:「紫鵑!你把這蠟挪到門口去,把紅氈鋪上,快去拉了青棠來。」紫鵑一回兒攜著青棠的手來至中間。
寶玉見[他]雲裳月袂,飄飄然若欲[乘]風而去,色不艷而麗,態不濃而腴,一種秀逸之氣,不可名狀。惟有黛玉足與相敵,寶釵便覺不如。回顧紫鵑,竟覺粗蠢。心想:「這面貌好像見過。的。」不覺呆了。黛玉忙攜了青棠,叫紫鵑扶了寶玉,雙雙拜下。拜畢,起來對立。紫鵑又叫寶玉作揖,寶玉作了一揖。青棠回禮,回身向黛玉叩頭,黛玉連忙拉住。黛玉替寶玉道喜,紫鵑又與寶玉道喜,寶玉此時大有迷離之意。黛玉攜了青棠,紫鵑招呼寶玉,向後邊屋裡來。黛玉悄悄向青棠道:「煩妹妹替我陪他一夜。」青棠道:「這個不能;小姐!這是世法,不可亂來的。」向寶玉道:「二爺!快請奶奶回房罷。」黛玉道:,「好妹妹!今兒我實在有些乏了,明兒還要起早,讓我歇歇。」青棠道:「這百歲良辰,世間最重的,如何使得呢。小姐!你向來聽我的話的,快請回房。小姐乏了,二爺自然能體貼。」
黛玉見他執意不肯,只得同寶玉回,房。向寶玉道:「怎麼一言.不發!到像害羞似的。」寶玉道:「我這回子恍惚,竟不知怎麼樣才好。」黛玉笑道:「真個我乏了;我們歇著罷,有話再談罷。」紫鵑與黛玉卸裝,寶玉亦寬去禮服,紫鵑退出。寶玉又與黛玉寬了外衣,只剩小衫,進入幃中,同人紗衾。黛玉將通靈寶玉摘下來,親與寶玉帶上。
只看帳中忽然明朗如月光一般,略帶些紅色。寶玉道:「這玉更比前亮了,竟把燈光多蓋過了。」忽低頭,見黛玉短衫衩裡閃閃有光,說道:「妹妹帶了什麼?」忙將衣解開,見光在抹胸裡。又把抹胸解下,只見當心一顆珠,如雞頭大小,閃出光來,微帶綠色。原來黛玉心前天生有一顆紅珠,非痣非疣,色如琥珀,佛家所謂智珠,與寶玉的通靈寶玉皆從夙世而來。一剛一柔,一動一靜,所謂珠玉因緣者也。平時除父母之外,惟紫鵑侍浴得見,亦絕不敢語人,故而無知者。人但知」寶玉有玉,而不知黛玉有珠,故造作金鎖為以金配玉之說,以動元妃、賈母、王夫人眾人之聽,結下幻緣,將珠玉因緣弄得生離死別,所謂情中生劫,劫中生魔也。此珠得寶玉光華一照,其光華更加煥發。
此時帳中毫髮畢見,迎著光看黛玉,容顏更美麗。寶玉喜心洋洋,因說道:「怪不道仙姑總稱絳珠,我正不解為什麼要叫妹妹做絳珠,原來妹妹有此奇寶。」黛玉道:「仙姑幾時叫我絳珠?」寶玉將山中聽得石壁裡的話,說了一遍。黛玉恍有所會,便道:「我們夙世因緣是明白的了,不知仙姑如此裁成我們,如何報答?」又道:「我這向前並不覺奇處,自從你把玉送來,青棠把他硬掛在我身上,晚間帳中便覺有光。我以為是你玉的原故,把玉除下來,細,看,才曉得我的珠也放起光來。」寶玉道:「珠、玉也離久了,忽然相合,兩氣相感,光華自然頓發了。只怕將來這光還要大哩。」黛玉道:「為什麼?」寶玉道:「我們神情已合,形體還未合呢。」黛玉一笑,道:「天不早了,睡了罷,實在乏了。」遂一同躺下。寶玉道:「妹妹!這香我也久違了。」黛玉不答。寶玉見黛玉倦了,不敢再與他說話,遂也合目睡了。天明起來,寶玉又將寶珠細細賞玩了一回。俟黛玉梳洗畢,同至王夫人那裡請安。 。是時湘雲、寶琴、李紋、李綺、岫煙、香菱及尤氏婆媳、佩鳳、偕鸞、文花、嫣紅、李紈、平兒、寶釵、探春、惜春、喜鸞、巧姐及琥珀、彩明、」玉釧、彩屏、彩雲、小辦:秋紋、麝月、鶯兒、五兒、碧痕等,也等不及三朝見禮,都到瀟湘館,擁著黛玉說笑。黛玉一一酬應,鬧了一天。湘雲道:「我們要做詩賀林姊姊,上回沒有做成,這回定要做的了。今兒晚上大家做起來,明兒見禮時做個贄儀,好不好?」大家都說道:「好。」
次日黛玉到榮禧堂,先參天地,然後出來,同了賈環夫婦乘輿,鼓樂到了宗廟,行廟見禮。回至榮禧堂,又到賈母像前行禮,然後向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行禮。又有本家長輩,下至賈珍、尤氏、賈璉、平兒等,皆雙雙行禮。李紈、探春、惜春、喜鸞、賈環及本家妯娌賈琛,平拜行禮。然後周姨娘及明、魏兩姨娘行了禮,賈蓉、賈蘭、」巧姐及賈薔、賈芸、賈芹、賈」菖、賈藻、賈蘋、賈花、賈芷、賈菱等一一拜了。請出寶釵,寶玉面西,寶釵面東,黛玉立寶釵之下,—三人交拜。眾家人、媳婦、丫鬟分班叩見。
,王夫人與賈政商定;大家稱呼寶釵,叫寶二奶奶,稱呼黛玉叫玉二奶奶,眾人答應了。以後還是叫新二奶奶的時候多。,賈環夫.婦亦照樣行禮。眾人看這張家姑娘,模樣也還端正,惟與寶、黛相形,不啻東西施之別。這張家姑娘名叫倩娥,大家都稱環三奶奶。足足鬧了大半天才畢。於是內外開筵,唱戲歡飲。
席散後,內裡重擺合歡宴,一在榮禧堂,一在瀟湘館。寶玉居中,寶釵居左,黛玉居右。寶釵再三不肯,說道:「這宴是為新人而設,我豈有僭客之禮!」湘雲、探春等在傍帶笑帶玩的推寶釵坐了。姊妹們說笑了一回,湘雲道:「你們的詩,這回子好出場了。」說著,大家將詩箋取出,送與黛玉。黛玉一一接了,道謝道:「容過天和了送去。」到二更多天;才散了。回到房中,黛玉覺得乏了,即便安寢。次日起來,到王夫人處請安畢,到寶釵房中說了一回,又到李紈、平兒、探春各處。回到園中,去看惜春,談了許久。又將各人禮物,自邢、王二夫人起一一料理了,遣紫鵑送了去。晚間,寶玉進來道:「今兒我們早些歇罷。」
次日到王夫人處請安,王夫人道:「你那裡.的神仙來了沒有?」黛玉道:「那天跟了過來的。」王夫人道:「我們要見見他,老爺、大老爺都要見他的。你回來把他帶來。」黛玉答應了,叫紫鵑去同來,又將與他約為姊妹的話說了。,王夫人道:「他是仙人,—原該如此。怎好當他下人呢!」黛玉道,:「他是依舊守著規矩的。」一回子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賈環、賈蘭等都進來,要想見見神仙,紫鵑同青棠飄然而至。
眾人看時,並不十分美艷,而另有一種靈秀之氣,令人不敢逼視。黛玉一一指點,青棠皆行婢子之禮;賈赦等連忙站起來,說道:「快扶著!這是當不起。」都還了揖,賈珍以下都還了禮,然後見王夫人。王夫人一把拉著手說道:「神仙姊姊!你斷不可行豐乙」青棠連忙跪下,黛玉幫著拉了起來。王夫人又讓他坐,青棠不肯。王夫人道:「你如何這麼客氣!我們就不敢見你了。」黛玉見王夫人站了半天,必不肯坐,便推他到下邊杌上,道:「妹妹遵命坐了罷。」青棠謝了,然後坐下。
王夫人問了他一回仙姑的事,青棠一一答應。賈赦道:「這位仙女在家,倒要大家斟酌個稱呼才好。」賈政道:「不如把他的芳名摘一字加以仙字,又似別號一般,上下皆可通稱。不然那些世俗姑娘、小姐的稱呼,不是敬他,倒是唐突他了。」賈赦道:「二老爺說的極是,就叫傳知他們,以後大家叫「棠仙」就是了。」黛玉告訴他:「老爺送你的號叫「棠仙」。」青棠又出來謝了。大家都出去,紛紛傳說不一。黛玉又同他至眾姊妹處,一一見了。湘雲一見,便與他們談起來。末後到了惜春那裡,兩人一見如故,談得忘形。
黛玉遂先回瀟湘館來。忽然想起眾姊妹送的詩尚未酬謝,取出細細的看了一遍。各人都下了各人的款,押了圖書,共十人十首。湘雲詩曰:
不是仙人化鶴回,等閒飛去又飛來。
情天煉石開香界,洛水凌波戀逸才。
碧月當心同皎潔,名花人手轉低徊。
乘鸞莫再輕遊戲,穩住秦家引鳳台。
岫煙詩曰:
雲擁華堂麗日閒,和鳴好鳥語關關。
方欣壁自秦庭返,又見珠從合浦還。
毅霧皖迷簾底月,煙螺濃染鏡牛山。
剝湯食性仙人識,一笑蘭陔彩袖班。
寶琴詩曰:
靈蹤艷事古來稀,喜見名花對紫薇。
巫峽飛雲神女降,玉笙明月子喬歸。
香盟共證三生石,仙骨應披一品衣。
此日茜窗窗外竹,斑斑淚點尚依稀。
李紋:
雲扶露擁上瑤台,美滿緣從夙世來。
輩識性名雙壁合,喜看連理一枝開。
鸞回爭睹金華麗,鵲駕猶煩玉管催。
我愧詩成如下裡,拈花聊佐合歡杯。
李綺:
名園重到更欣然,住日剛開合巹筵。
徐淑詩篇推作者,劉綱伉儷本飛仙。
春生玉樹風初倚,香人幽蘭夢正圓。
想見鳴禽流水外,瑤琴一曲共調弦。
香菱:
天風吹動翠雲翹,廣樂琳琅下九霄。
千載何人見神女,幾生修到嫁文簫。
有情仙佛聯佳偶,隔世悲歡並此宵。
說與大羅諸伴侶,塵寰艷福鎮難消。
李紈:
聯袂芳園記十年,舊歡重續更纏綿。
輩知舞月姬娥去,難忘吹簫弄玉緣。
報繞雲餅環珮動,香飛湘館綺羅鮮。
從茲不羨瓊樓夢,信有人間兜率天。
寶釵:
天合良緣夙世成,仙心歷歷證香盟。
九重明詔褒貞義,十美新詩寫艷情。
秋麗星橋銀浦靜,春酣寶帳月珠明。
蒹葭倚玉吾何幸,-願譜同聲奏風笙。
探春:
萬劫難銷意自深,黃塵碧落幾沉吟。
直將三捨揮戈力,來慰口口抱柱心。
一寸精誠天可補,百年美滿世難尋。
笙歌縹緲蘭房煙,可似仙山法曲音。
惜春:
靈河岸畔認前身,消得花宮萬種春。
情到盡時方是肅,心從快後不生因。
三三徑在名園繼,六六禽飛錦水新。
笑我沾泥不飛絮,無端也傍玉樓人。
黛玉看畢,寶玉走來,又同看了一回、寶玉道:「這詩無美不備,有趣極了。」黛玉道:「枕霞語雜詼諧,可惡!香菱的竟有艷羨之意,可為情不自禁了。寶姊姊的畢竟冠冕得體。三妹妹的沉著警[策],與人不同。」寶玉道:「.三妹妹的這首,竟說得出妹妹的心。」黛玉向他一笑,道:「四妹妹的含著機關,也不大可解。這末語大是奇怪,瓊兄弟的事竟有可望呢!」寶玉也道:「竟有些意。」
說著,黛玉拈毫,也做了兩首,答謝眾人,取詩箋寫出。寶玉道:「須得一人一張才好。」黛玉道:「我懶得寫。」寶玉道:「回來我替妹妹寫完。」續那詩道:
倩女離魂黯欲消,飄飄仙佩忽招邀。
驂彎路絕三千里,騎鶴人歸念四橋。
身外衣釵青塚在,夢中姊妹碧雲遙。
憑誰與說浮生話,回首煙雲過眼銷。
無端隔世復尋盟,雙槳頻煩遠道迎。
誰遣微忱通帝座,敢勞丹詔下瑤京。
幾曾避面同邢尹,別樣矜憐念舅甥。
陛我佳章慚藻飾,舊歡新感不勝情。
寶玉道:「妹妹這詩,亦纏綿亦感慨,又落落大方,比寶姊姊的更好了。我也來謅一首。」遂提筆想了一想,寫道:
信誓原知小節非,三年清淚在征衣。
拔曾面壁空諸相,畢竟愁心絮落暉。
碧海仙娥原不死,瀟湘妃子本同歸。
疏頑合享庸中福,老向溫柔錦繡圍。
黛玉道:「妙而自然,詩也大長了,這是螂環福地的功夫哩。」寶玉將黛玉的詩一一代為寫出,遣婢分送。各人看了,都說:「林瀟湘的詩大長了;竟是名家氣象。怡紅公子詩也好,竟有些仙氣的。」
是晚,黛玉向寶玉道:「今兒你該到後邊歇去。」寶玉道;「我同妹妹正要細談,怎麼妹妹叫我到後邊去!」黛玉道:「我們的話,十年也說不盡,要慢慢的談,不爭此一時。青棠為你淹留塵世,且又是仙姑親近侍從之人。我們都受仙姑厚恩,我本不願僭他,無奈他執意不肯,今兒你豈可再不去!你須要格外敬愛他方好。」寶玉道:「我原因仙姑面上,十分敬他,不敢輕動別念。」黛玉道:「敬而不愛,不是反疏遠了!人家為你下凡,這慕戀深情,亦復不淺,你如何不生感動呢!」寶玉道:「他不是世間凡軀,我見他,心上有些凜凜的。」黛玉道:「你又忽然迂拘起來了。他那柔情婉態,比紫鵑、襲人,只怕強幾倍哩。你快去叫紫鵑、翠簣來陪我。」寶玉猶自依依,」黛玉起身推他道:「快去罷!」又向耳邊低低說道:「以」後不要瞞我就是了。」寶玉道:「我怎肯瞞你,不要說是他,便別人我擔不肯瞞你。既這麼說,我失陪妹妹一夜。」
寶玉來至後邊,紫鵑過來,同翠簣伺候黛玉安寢。,寶玉見青棠一人向窗前坐著,便道:「姊姊!今兒拜了一天的客。」青棠見寶玉進來,徐徐站起,道:「二爺還沒有安歇?」寶玉道:「妹妹叫我來同姊姊談談。」青棠道「小姐也太性急了。二爺同小姐才聚首,怎麼就這麼急急推讓呢!」寶玉道:「姊姊是仙人,我不敢說謊,仙姑的大恩,姊姊的深情,我都感激不盡。因為我同妹妹死生離合;一時離不開,所以不能就到姊姊這裡。又恐凡愚濁貨,有辱姊姊仙靈。今兒是妹妹逼著我來的。」青棠道:「二爺的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況且良緣乍合,自然要多敘些時。」寶玉道:「妹妹的意思,姊姊亦不可不領他的。」青棠道:「今兒自然我也不便固執了。」
寶玉見他語言柔婉,真在紫鵑、襲人之上;意態風神,雖晴雯亦微有不及,心中的矜揀便去了幾分。便道:「我蒙仙姑大恩;仙姑的位分功烈,我還不得知道;姊姊的仙蹤,我更茫然,請姊姊細細指示。」青棠道:「仙姑總領欲界諸天,位在元女之下。居太虛幻境,上不在天,下不在人間「所屬二十四司,每司正副各一人,掌案二人,皆列仙之上等者為之。宮內侍女二百四十人,亦分等次派司職事。一等十二人,貼身伺候。我即一等中之第三,名。我的來頭,說起來令人慚悔。」寶玉道:「請慢慢的指示。」
青棠道:「我本是盤古時忉利天宮一株夜合花,仗著一點靈氣,修證人果。忉利天王將我煉度,充作宮中侍婢。,因本性朝開夜合,性中含著一縷情根,時時感動,塵念漸生。天王知道,將我發入本虛幻境,令謫塵寰,轉入輪迴,備受風月之苦。轉輾沉淪,方生悔恨。又蒙警幻仙姑收回幻境,派作侍女,積有勤勞,遂擢至一等。」寶玉道:「姊姊謫降時,不知是那朝那代?降生為何人?」青棠道:「輪迴轉輾,本性幾迷,如夢如寐,也不能盡記。近時的事還略記得,大抵自風塵女子上至后妃,各種的苦趣,多經歷過了。」寶玉道:「可略記單一二否?青棠道:「記得做過漢宮貴輪,名叫合德」觸階而死。又做過藩王之妃,恣情縱慾,不得其死。一時也說不盡。又曾轉過男身,姬妾數十人,年未三十夭亡;又曾轉為貧家女,後遇一貴公子,買為侍女,遭悍妻凌虐,愧恨而死。這才立心悔過,永不願再生人間,仙姑方把我收回幻境的。」寶玉一面聽,一面點頭歎息。 —
青棠道:「自從歸到幻境,時候也不少了?總由夙性未能清淨,故靜極而動,又復生塵。」寶玉道:「正是妹妹說姊姊與我有緣,我性根昏濁,竟不解緣從何起?」青棠道:「這話說來益發可愧了!這是我一念之癡,你怎能知道呢:你可記得仙姑邀你飲酒聽歌的事?」寶玉道:「這是我小時夢中所見,牢牢記著。」青棠道:「那時我站在仙姑身傍,你可曾見我?」寶玉凝思半日,忽笑道:「怪不得我見了姊姊,極覺面善,又想不起來。這回姊姊說了,我才記得。」姊姊不是手中拿著拂塵,。替我斟酒的麼?」
青棠道:「正是。歌畢之後,你朦朧欲睡,仙姑引你到密室與可卿相見,授你秘密。我在傍忽然想道:「我自入輪迴,極盡人間風月,然總未見如此人才。仙姑與他飲宴,又待他如此,想必是大有根器的神仙。怎得與他一敘方好。」塵心一動,不可止遏。仙姑出來後,我頻偷空窺視。見可卿百方引誘,意態欲飛,你反十分靦腆,不覺心生愛慕。仙姑已經知道,立刻喚去,責罰一番,便要發人薄命司,仍轉輪迴。我再四苦求,願力加懺悔,仙姑乃罰我赴赤霞,宮守護絳珠仙草。我潛心滌慮,劃削情根,無如微芒一念終難以消磨。那日見仙姑來看仙草,說起你們生死纏綿的情事,我又不禁觸起前情,連忙收斂,已怦怦欲動。仙姑將我熟視多時,歎道:「你立心洗濯用功,不可為不勤。然這一點根苗終未捎釋;念你往日之勞,姑施格外之恩,免你輪迴,令汝遂其所欲罷。我此時往救絳珠,你可跟我前去,隨絳珠住世。保護扶持。因滿之後,同歸幻境。你須小心在意。」所以仙姑救了絳珠,即留我在揚州的。」又道:「我與你並無一言相交,一事相接,然這千點癡情,真是海枯石爛不能磨滅。其中纏綿往復的苦處,我也不能。告訴你。雖不能比絳珠,大約與蘅蕪君亦差不多。你如何能知道·呢!」說著,將綃衣拭淚。
寶玉一面聽,一面出神,聽道此際,已心神惝恍。又見青棠。」拭淚,不覺感惻難禁一手拉著青棠道:「我不過是塊頑石,乃蒙姊姊如此用情,我竟一些也不知道,我真是下愚了!姊姊!叫我如何報答姊姊這番美意!」說著,淚如雨下。青棠亦拉著手道:「你如何能知道呢!我與你……」說著嚥住,又相攜嗚咽了一回,方道:「如今承仙姑格外之恩,能與你相聚,我已心下快然。你又何必傷心呢!」寶玉也收淚道:「我只恨姊姊深情,無可報答。姊姊!我們且盡人間之樂,再細細的談罷。」青棠道:「既承小姐雅意,不可負此良宵。我伺候二爺寬衣。」寶玉道:「姊姊,這稱呼不可如此。姊姊既承見愛,還求叫我兄弟才是。」青棠道:「我既居塵世,便當依著世法。我現為婢妾,如何不行婢子之禮呢!」寶玉道:「這斷不敢當。」青棠道:「以始生而論,雖在你之前;以證道而論,卻在你之後。小姐要與我約為姊妹,我也不敢,何況二爺!」寶玉道:「你與妹妹如何稱呼?」青棠道:「我只是叫小姐,」後來小姐再三說了,方叫姊姊,人前仍是叫小姐的。此後還須叫奶奶哩。」寶玉道:「既這麼著,我也,同妹妹一樣便了。」青棠道:「小姐稱呼哥哥,我反稱呼兄弟,如何使得呢!」寶玉道:「我與妹妹原是世俗的稱呼,姊姊是仙人,並非凡體,難道好叫你妹妹不成!」青棠道:「晴雯、襲人、紫鵑、麝月、秋紋叫你什麼,·我也便了。」
寶玉聽了,不覺面紅耳熱,不敢再說。便道:「姊姊這衣服,真所謂霧轂雲綃,天衣無縫了。」青棠道:「這衣服是仙姑賞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燃,雖魔鬼妖邪所不能犯,無論人間兵燹。」寶玉道:「姊姊這衣服總不換的?」青棠道:「夏不知暑,冬不知寒。塵垢不生,永無弊敗。何須更換!,」寶玉道:「我想姊姊這衣似應什襲珍藏,平日還宜用世間羅綺為是。」青棠道:「你不知道,我穿著此衣,那些塵濁之氣便不能侵;我離了此衣,覺得煙火之氣熏人,十分難受。從前小姐曾做了幾件衣服,令我更換。我勉強換了一日,覺得重壓肌鼻,甚不舒服。與小姐說明原故,還了小姐的。」寶玉道:「不怕污穢觸犯了麼?」青棠笑道:「不怕的。」寶玉道:「我替姊姊寬衣。」青棠道:「二爺先請,我應伺候的。」寶玉道:「將大衫脫了。」青棠接過。寶玉與青棠脫下一件藕色冰綃衫來,內裡尚有一件淡紅短衫,非綺非羅,鮮艷奪目。寶玉不覺呆了。青棠帶笑解下碧綃水紋裙,露出紫羅小衣,攜了寶玉的手道:「二爺請安歇。」
於是同入紗帷,那燈也不消吹,自然滅了。寶玉解衣,將玉掛在帳中。與青棠解了短衫,見青棠身上,豐若有餘,柔若無骨,肌理細潤,拊不留手,潔如積雪;光若飛霞。覺黛玉豐艷過之,而輕柔細膩猶若不及。不覺失聲道:「我今日才見所未見了!我何幸得親姊姊仙軀,真是萬劫難逢的事。」青棠道:「我如何及得絳珠!我並無血肉,不過這身子比人卻輕些。倘置之懷抱,不致壓著身體。」寶玉道:「真可擎之掌上,豈但懷中!」說著擁抱入懷。覺輕若嬰孩,而肌膚所著.紈綺不足喻其柔,迎著玉光,見兩肩秀色如過雨春山,雙鬢橫波如碧天新月,逸情洽艷,儀態飛翔,、比寶釵、黛玉等別是一種溫柔繾綣,不覺心中恍惚,目眩神搖。青棠推他道:「不要出神!我與你說話。」寶玉道:「姊姊請說。」不知青棠說什麼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