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十六回
次日起來,寶玉同黛玉回門,到晚方回。見過賈政、王夫人,回到瀟湘館,不見青棠。回道:「寶二奶奶邀過去了。」黛玉更衣,喝著茶,紫鵑道:「少爺今兒得意得很,恨不得就趕著過來。這大約也是天緣,不知究竟能成就不?」黛玉道:「不是我哄他,他還沒有這麼得意呢!這事大約是成的了。難道當面說一番,又罷了不成!」紫鵑道:「從來沒有聽見這新奇的事,真是這四姑娘叫人摸不著脾氣兒!」黛玉道:「今兒二爺大約在那的了,我們收拾睡罷。妹妹你陪我。」紫鵑道:「棠仙在那裡呢,只怕二爺未必在那裡。我看二二爺心上,一刻多離不·了姑娘。」黛玉笑道:「你呢?」紫鵑道:「姑娘怎麼同我就說玩話!我算什麼呢!」說著,飛紅了臉。黛玉道:「不要管他,我們且收拾睡。」紫鵑出去叫人關了門,囑咐守夜的老婆子道:「恐怕二爺要回來,聽著些。」老婆子道:「姑娘請安置,我們等一回子再關門就是了。」紫鵑伏伺黛玉安歇,自己也寬衣陪著。
黛玉拉紫鵑並枕道:「妹妹!你記得從前我病中,你勸我打主意,你關切我什麼似的,我是當你親妹妹,我難道不要勸你打個主意!」紫鵑道:「姑娘的恩典,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總靠著姑娘,我還打什麼主意呢!」黛玉道:「青棠前兒說的,你都明白了?」紫鵑道:「有些不明白的,我又問了他,差不多都明白了。只是還沒有依他用功夫,還要慢慢的找他指點哩。」黛玉道:「你曉得青棠拉你談是為什麼?」紫鵑道:「不過陪著姑娘。」黛玉道:「你難道不記得從前在揚州的話?」紫鵑道:「那不過說著玩罷了。」黛玉道:「你同二爺從前的情分本就好,近來你瞧二爺比從前如何?」紫鵑道:「覺得比從前更好了些。」黛玉道:「你怎麼說是玩話呢!你難道還有別的主意,還是信不過我?」
紫鵑聽了,不禁嗚咽道:「姑娘疼我到什麼分兒!我還有什麼別的念頭!不過自己想著到底是個丫頭,姑娘是格外的相待,二爺是一天幾十遍的姊姊,這個福分已經就到極處了,還想什麼呢!」黛玉也拭淚道:「妹妹你這話叫我傷心。你不比別人,我們是患難生死的姊妹,掙到這一日不是容易的。那天我原想你同青棠一塊兒結了親,又想,恐怕妹妹未必肯,人家知道似乎沒有回過上頭,我自己專主似的,所以就擔擱下來。這回子又是一時不得便回,我是沒一刻不惦著妹妹的事。不但妹妹,還有五兒、鶯兒、麝月、秋紋這一輩人,都是舊時姊妹,我也惦著他。妹妹你肯照青棠的樣子,便安了我的心,也慰了二爺的心。你不曉得,二爺這回子心上也急得很,他是不很露出來,我是曉得的。」紫鵑嗚咽道:「姑娘這麼操心,叫我那一世報答!」說著又哭了。
黛玉道:「好妹妹!不要傷心。」紫鵑道:「姑娘的話原該遵依,但是青棠是仙人他不拘忌,我怎麼敢同青棠比著呢!泵娘的恩典,自然要依著道理來,雖是個丫頭,也不好叫人家笑話。姑娘只管放心,我也不敢瞞姑娘,跟姑娘一輩子,就是跟二爺一輩子。也不爭這一時半刻。倒是這些舊姊妹中,·只怕有心的還不止姑娘所說的幾個,他們也有耽心的,也有著急的:,都說不出來,也沒有人理會。姑娘將來或者提拔幾個,就是新姊妹裡頭,只怕也有人呢。」黛玉道:「這將來總要相個機會想法的,惟有妹妹是我最急切的。你雖安心,到底總有些避忌。假如二爺在屋裡,你就不能不離開我,總覺掉下什麼似的,所以同你商量。妹妹說是也是的,自然一生的大事要明公正氣的好。」
正說著,聽得門上輕輕的扣著,紫鵑忙穿衣起來,一面問道:「是誰?」聽得寶玉聲音應道:「是我。」紫鵑道:「二爺怎麼這回子回來?奶奶睡了。」寶玉輕輕的道:「不要驚動。」紫鵑開了門,道:「還沒有睡著。」黛玉在床上道:「可不是!才說的,就來了。」寶玉進入幔中,揭起帳子,問道:「妹妹說什麼?」黛玉道:「我同紫鵑說著活,說二爺來了你就要去了,正說,你剛來了。」寶玉道:「紫鵑姊姊!你歇著罷,不要動。」紫鵑道:「二爺歇下罷。」黛玉道:「輪你留住了他,我就服你。」寶玉道:「紫鵑姊姊!你陪著妹妹。我本是不睡的,我在外頭坐著就是了。」紫鵑道:「原是二爺不回來,我才陪著姑娘的。這回子回來,自然同姑娘說著話,過天我再陪姑娘。」黛:五道:「你沒有這本事留他的,我留他都留不住,我同你說……」
紫鵑也不等寶玉寬衣,掩上門去了。黛玉將方纔的話說了一遍。寶玉歎息道:「這入可惜了。」黛玉道:「可惜什麼?」寶玉道:「可惜是個丫頭。」黛王道:「我同你都沒有當他丫頭,難道你還當他丫頭?」寶玉道:「妹妹的心,真是仙佛的心腸了。我惟有怎麼說怎麼聽就是了。」黛玉道:「你為什麼不在那邊歇?」寶玉道:「寶姊姊留青棠在那裡,不肯留我。青棠勸著寶姊姊,寶姊姊說:「你既勸,你也住下,不許回去。」青棠說:「我同鶯兒那邊去。」寶姊姊又不肯。後來青棠肯了,說:「我就在這裡。」寶姊姊又不肯了。說笑了一問,還是我回來了。」
次日,黛玉、寶玉皆出門拜客,回來同到寶釵處。見寶釵丰神腴潤。黛玉道:「姊姊這兩天大好了。」寶釵道:「覺得好了。妹妹今兒—天怕累著了?」黛玉道:「倒也不覺得。」又道:「青棠在這裡談得高興,不想回去了?」寶釵道:「今兒他再不肯在這裡了,早就回去了。」黛玉道:「我也還要同他談談,過幾天我再叫他來陪姊姊。」說著起身回房。寶玉同到瀟湘館。黛玉道:「你怎麼不在那邊?」寶玉道:「我換換衣服。」黛玉道:「明兒你還是要拜客的,在那邊換不便當些?」寶玉道:「也好。」遂出園來,到寶釵房中。
見寶釵已卸了妝,寬了大衣,穿著月白繡花夾小衫,銀紅繡花夾褲,不施脂粉,形艷豐腴。喝了口茶,道:「青棠在這裡歇的?」寶釵道:「他本不睡,同他談得倦了,我躺著,他同鶯兒談。鶯兒倦了,他就坐著。有時他也躺著說話。這幾天說得高興,也沒有好生睡。」寶玉道:「姊姊倒不乏?」寶釵道:「倒不覺得。他教了我個坐功,我學著覺得好。」
次日,又出去拜了一天客,回到寶釵房中。寶釵道:「你怎麼不去看你妹妹?」寶玉道:「先到姊姊這裡再去。前兒因為沒有到姊姊這裡,妹妹說我不該。」遂將黛玉之言告訴寶釵。寶釵道:「這林妹妹用心太過了,這有什麼!我們從前好姊妹,巴不得聚在一處。後來偏偏我過來了,林妹妹不在了,這回子意外的奇逢,三個人竟娶在一處,真是千古難遇的事。我這場大病,也是死而復生一般。這幾天又同棠仙細談,明白前因後果,我心上還有什麼別的!不但林妹妹斷不必存心,你也斷不可存心。你同林妹妹夙世情深,我難道還不曉得!就是待我的情意,也同親姊妹一般。從前本拜過我媽媽的,我也實在的愛他,他也應該曉得。要是你到林妹妹那裡,不到我這裡,我便怪你,那不成了這些爭妍妒忌的下流人!我又何必請我媽媽去做媒哩!林妹妹說的「三個人共一個心」,這話很是。既要三個人共一個心,大家都不要存什麼」心才好。你把我的心跡,也得細細的告訴你妹妹。我見面還要當面說明,往後要脫略形跡,掃除拘忌,大家得意忘言;若是盡著存心,便反生出猜嫌來了。」寶玉道:「姊姊的大賢,我也無詞可讚。姊姊的話,我也定必告訴林妹妹。但林妹妹原不是存心,也不是恐怕姊姊存心,不過覺得我在那邊,姊姊這邊冷落了,心上惦記著似的。」。寶釵道:「往後我們都不要拘。譬如我要與你說話,我就可以找你;林妹妹要同你說話,林妹妹就可找你。或者你愛在那邊你就在那邊,大家坦衷直腸,這就好了。若是拘著,定要先到我這裡,再到林妹妹那裡,將來你再有了十個八個人,不是一夜跑到亮,還來不及哩。況且各人房裡也有個便當,或是病了,或是小阿子攪著,或是心裡有事不耐煩,都是常有的。要拘著了,某日在那裡,某日在那裡,彼此倒不方便了。譬如昨兒林妹妹說,要同著青棠說話,我就留你在這裡了。」寶玉道:「姊姊這話是極,林妹妹必以為然的。」寶釵道:「好在有個棠仙是個仙人,我的心是真的是假的,他總該知道,問他就便了。」寶玉道:「姊姊這麼說,我也不去看林妹妹了,我就在這裡。」寶釵道:「為什麼?」寶玉道:「我懶得動了,還有話同姊姊說。」
說著,吃了晚飯,又談起黛玉來。寶釵道:「林妹妹這人,真是個仙子。從前還覺得有些太高傲處,這回子比從前更是不同,不但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便古[往]今來也沒有此一個人同他比得哩!青棠說他根底非凡,仙姑同他是姊妹。從前是昧了前因、惹了魔障,所以覺得性情與別人不同。這時因果已明,良緣已就,故而性情和洽。他說將來有大事業,這話我就深信不疑。所以我實在真心愛他,並無虛假。」寶玉道:「姊姊的前因,他自然也說了?」寶釵道:「他雖說我,還不是恍恍惚惚的,我倒不大信。」寶玉道:「姊姊何嘗不是仙子!我原說過的,姊姊只是不信。」
寶釵道:「這棠仙真了不得!他這麼本事,還只做仙姑一個婢女。這仙姑的本事,可想而知。」寶玉道:「他這前因也怪誕的很。」寶釵道:「我這幾天,竟勝讀十載奇書,聞所未聞,心上長了許多見識。才曉得我們平日所知所見,都是井蛙。就是聖賢所說的,解得一句半句,還是呆面子。林妹妹近來同從前絕然兩樣,未必不是得棠仙之力。·這人真可做個閨房師友。你的福分也實在不淺哩。」寶玉道:「我初見他,不敢開口亂說話。後來看他一樣玩笑,絕不矜持,才敢同他親近的。這個人,若眼[前]沒有姊姊同妹妹,就是第一流了。」寶釵道:「林妹妹或者可以比他,我怎麼能比他呢!就論相貌,難道不是絕色麼!」寶玉道:「論相貌呢,怎及得姊姊!不過他有一種氣韻,卻也是獨絕的。」寶釵笑道:「近來大家都說「林妹妹變了一個人,絕不是從前的林姑娘。只怕這林姑娘是仙人變來的,從前的林姑娘到底還是過去了。」你道這話可笑不可笑!」寶玉道:「這必定是那丫頭、老媽子們說的。」
寶釵笑著點頭,又道:「我將來只怕人家也要說變了一個人呢。」寶玉道:「姊姊本沒有脾氣,這回還變什麼?」寶釵道:「我從前也未免有太矜持膠執處,如今想來,也覺不能自然。」寶玉道:「我竟不大覺得。」寶釵道:「你不聽得人家說我道學麼?」寶玉道:「道學是好話,林妹妹何嘗不道學呢!」寶釵道:「林妹妹純是仙氣,與我不同。」寶玉道:「從前自然不同,如今也差不多了。」寶釵道:「如今我自然趕不上他。」寶玉道:「姊姊過謙了。」寶釵道:「同棠仙一談,才曉得道學只講得聖賢一半的道理呢。定了這一半,反把那一半拋荒晦昧了。但凡平常的事理,拿道學去講,原覺極有把握了。我將古來的事約略一按,這話竟是得很。所以這道學也要用的得當的。」寶玉道:「姊姊這話精當極了,依著道學,我是一個大罪人,沒有一些是處。」寶釵道:「不但你,連老爺、太太沒有一個是的。聖賢凡事總要求其心之所安,假如老爺、太太執著,不容你娶林妹妹,林妹妹必定終身不嫁。自己一個嫡親的外甥女,又是老太太鍾愛的,使他終老空閨,心上似乎不安。再者,太太最疼的是你,你去了,太太幾乎過不去。老爺若執著不肯,你再去了,叫太太想著,心上也不安。所以老爺平日講道學,到這時候也只得通融了。」寶玉道:「這總虧著姊姊,要是姊姊不依,老爺、太太也無法。」寶釵道:「我是依著道學也該如此,不如此,我心上也不安。」寶玉道:「我這不是總是我無可解說,惟有將來再圖補報的了。」寶釵道:「你這事本用不得道學,若依著道學,不但出家不是,連同林妹妹相愛相慕也是不是的。所以說要用之得當。」寶玉道:「這是姊姊替我解嘲了!」寶釵道:「古來如這種也多,那尾生抱柱同那華山畿不必說,即如關雎之詩,朱夫子注的窈窕淑女指后妃,君子指文王。文王於后妃未至之先,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至於藉寐思服、輾轉反側之憂;后妃來了,便琴瑟鐘鼓之樂了!想這情形也就同後來的相思差不多,怎麼聖人少年時也該如此呢!所以有人說這《詩》還是毛傳鄭箋講得好,后妃求淑女如此懇切,這才是后妃的賢處。」寶玉道:「姊姊這說的益發精了。」
次日,拜客回來,到了瀟湘館,把昨日寶釵的話一一的告訴黛玉。黛玉尚未開言,紫鵑回道:「寶二奶奶來了。」黛玉起身迎出來,攜了手進入房中。青棠也來,一同坐下。寶釵向寶玉道:「我同你說的話,你說了沒有?」寶玉道:「剛剛說完,姊姊就來了。」黛玉道:「姊姊從前怎麼樣疼我,本同親姊妹一樣。人家親姊妹還有不和好的。我本來沒有親姊妹,就是姊姊疼我。姊姊這回子格外偽謙,我實在心裡不安,並不是敢於存心。」寶釵道:「我們從此說明了,妹妹要真同我好,以後斷不要拘形跡,一切事情大家開心見誠的商量。我們三個人先能一心一意,[不]但長輩亦看著喜歡,傍人不至笑話,便是後來的人,也可跟上。」青棠接口道:「姊姊說得是。我們姊姊也是如此的。不但三個心要成了一個心,三個人竟要似—個人才好哩。」黛玉道:「姊姊怎麼說,我怎麼聽,我總跟著姊姊一輩子。但是有什麼不到處,姊姊也要從直的教導。」寶釵道:「我這活難道還不從直?你這回子還有什麼不到處?果然有了。自然我也要當面說的。」又笑道:「妹妹我實在愛你得很,雖不能比寶兄弟,也差不多呢。」黛玉道:「姊姊真愛我,我們底下一處歇,同床抵足,合影同枝,恐怕姊姊未必肯呢。」寶釵道:「這有什麼!棠仙既說三個人要似一個人,難道一個人還有什麼拘忌!」黛玉道:「這麼著,今兒就請姊姊在這裡歇。」寶釵道:「今兒是不好,等你滿了月再說。」青棠笑道:「寶姊姊這話是真的。」寶釵向寶玉道:「你怎麼一言不發?」
寶玉正在出神,忽然聽見寶釵這一問,連忙笑道:「你們說得高興,我插不下話來。」寶釵道:「正是,我恍惚聽見說你帶了兩個人回來,那雙釧我見過了,還有一個呢,怎麼總不見?藏在那裡了?」寶玉道:「我回來就把他交給大嫂子。請大嫂得空帶他見見太太,不知大嫂子帶他見過沒有。這一向忙忙碌碌,也沒問大嫂子。太太也總沒提起,到大嫂子那裡也總沒見他,連我也不知在那裡。」寶釵道:「也不叫他來見見妹妹?」寶玉道:「我還沒有同妹妹說過。」寶釵道:「這該罰了,怎麼妹妹還不曉得!」黛玉道:「什麼人?我竟不曉得。」寶玉道:「這些時那裡有好好兒說話的工夫!沒有說的話還多著呢,也不止這一件。」寶釵道:「你本來叫「無事忙」,這回子自然更該忙了。」
寶玉笑著,將雙釧、妙玉之事說了一遍。黛玉笑著道:「這都是意想不到的,我明兒看他去。」寶釵道:「既然如此,不如告訴大嫂子回聲太太,把他派到這裡來,省得在那邊人多的地方,未免要大傳說。」又道:「你這主意很好。」寶玉道:「明兒我問大嫂子去。我還托過大嫂子,請他告訴姊妹們,大約大嫂子也忘了。」寶釵道:「大嫂子這向忙得還了得!自然是顧不到這些了。你本該托二嫂子的。」寶玉道:「我原怕二嫂子那裡人多,那時姊姊又身上不好,不然就托了姊姊了。」寶釵問黛玉道:「雙釧是見過妹妹的了?」黛玉道:「在太太那裡見過。我也覺得同金釧相像,都不曉有這原故。這回說起來,竟比前生更俊了。」寶釵道:「寶兄弟!我們今兒談談心。你心愛的丫頭們,到底現在還有幾個?」寶玉道:「左不過曾經伺候過的這幾個人,這回子也有出去的,也有死了的。」寶釵道:「要老實說,不許拘著。我們三人才定了盟誓,你先拘著,那就同你合不來了。」黛玉道:「我們先撿曉得的說,我這裡有一個。」寶釵道:「我那裡也有一個。」黛玉道:「麝月、秋紋、五兒,這是不消說的了。」寶釵道:「還該有呢。寶兄弟還有那個?」
寶玉笑著,寶釵道:「你這個人不似實在誠實的。你不說,還有仙人在這裡呢。棠仙!你總曉得。」棠仙笑道:「人是還有幾個,叫什麼名,這個連我也說不出來。到了跟前,同二爺有緣無緣,我是曉得的。」寶玉道:「老太太那裡的琥珀,太太那裡的玉釧,還有一個四兒。」寶釵向黛玉道:「這我們實在不知道了。」黛玉道:「正要請教姊姊,我們要設個法子,把這些人成就了才好。」寶釵道:「原是要如此。妹妹你有什麼主意?」黛玉道:「便是想不出個主意來。」寶釵道:「這事要找個機會,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得的。我們大家留神相機行事,第一要留神,先把這幾個人留下了,那怕慢點子都使得,不要冷不防又弄出別的原故來;再者,各人本人也要問問,他願意的叫他安心,不願意者省得我們瞎操心;再也要告訴大嫂子、二嫂子,大家幫著留神才好。妹妹你道怎麼樣?」黛玉道:「姊姊這說的極周到。姊姊的大才,我是斷趕不上的。」寶釵道:「妹妹又客氣了。」說著起身,拉著青棠道:「我們說幾句話兒。」青棠笑著跟了出來。
寶玉同黛玉附耳低低的說了一回話,黛玉笑著點頭,也跟著出來。寶釵道:「妹妹不要送。」出了院門,一路說著,回到房中。寶釵叫麝月、秋紋、五兒、四兒,叫他告訴玉釧、琥珀,說新二奶奶說的:「叫你有話說。不拘幾時,陸續過去。不要一塊去,一個一個的去。」麝月等答應了,摸不著頭腦。寶釵又道:「你們各自睡去,不要伺候。」鶯兒等會意,各自掩門睡了。寶玉道:「姊姊叫他們問問,豈不近便些!又叫他到那裡去做什麼?」寶釵笑道:「我問他,萬一他有不願意的,你信?」寶玉道:「有什麼不信!」寶釵笑道:「我不問他。」
卻說妙蓮,自從同了寶玉,一路陪著閒談,見寶玉還是從前那種溫柔俊雅,心中不禁感動。又見寶玉雖一樣宛轉纏綿,卻無一毫戲謔。自想「從前何等清高,何等睨傲,不拘何人;都不在眼裡。惟有寶玉,人中仙品,我頗有意於他,他也似乎十分愛敬。奈他眷著寶、黛二人,不能專心於我,我又不能輕假詞色。空存著這一縷情絲斬不斷。記得那年打坐入魔,也是為日間他一語觸動。可恨平空遭了惡劫,為盜所屏,自分了此殘生。偏又流落天涯,不能即死。徼幸嫁了周家,原想溷過這一世,不料又遭盜劫,偏偏竟遇著了他。他此番出家回來,自然有一番樂境,但我同他回去,作何究竟!他雖設法瞞著眾人,將來日久,恐怕總有人知道。就是無人說破,也是個再醮的婦人,斷不能像從前的尊貴。」想到此,不覺心忙意亂起來。又轉念道:「此時若不同他去,更無別路可走,或者他能念舊,待我還好,也不可知。記得寶釵情性和平,卻於我不甚接洽。黛玉於我親密,然性情又不和平。將來他便待我好,依我目前的光景,不過做一個婢妾,這兩個奶奶也難伺候。」想到此又心忙意亂起來。又轉念道:「且到其時,實在過不去,我還有兩萬銀子存在這裡,便自己建一個庵堂,仍舊出家戀修,也還來得及。總比在強盜手中好些。且是緣度去了,須也心安意定了。」
及至京進入賈府,將他送到李紈處。李紈略問數語,叫素雲、碧安安頓他廂房住著,也不帶他見人,也不叫他當差。每日眠食之外,毫無一事。一時聽見寶釵病了,寶玉召見了,做了官了,寶釵病懊了,黛玉來了,奉旨娶黛玉了,黛玉進了門了,心上更加忙亂:「也不見寶玉,也不見雙釧及周瑞家的,這些人不知把我於何安放。」真是悶到萬分。
這日正打算等李紈回房,要去求派差使,心中預備了些話。聽得李紈回來,過去見了,還未開口,李紈道:「我這一晌接接連連的喜事,把人都忙得糊塗了。太太這晌也忙,所以把你竟忘了。來了這些時,還沒有見過太太,今日新二奶奶問起你來,我才記起。明兒你跟我去見太太,再去見過各位奶奶、姑娘們。你是外來的客人,也不用行大禮,請個安就是了。」妙蓮道:「我蒙二爺救命的大恩,見了太太,豈有不磕頭叩謝的!就是奶奶、姑娘們,也要叩頭的。」李紈道;「你的委曲,我們都知道了,大家沒有不可憐你的。只是你這回子在這裡,恐怕不慣呢。」妙蓮道:「我九死—生,又蒙二爺帶到府上,大奶奶又這麼恩典,我還有什麼委曲呢!不過一天到晚閒著,實在不過意。求奶奶不拘什麼差使派一個,也好報效。」李紈道:「明兒見過太太,看太太怎麼吩咐。我們再商量。」妙蓮答應著出來。不知後來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