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十七回
單說這日李紈帶了妙蓮到王夫人那裡。請安畢,說了幾句話,便乘空回道:「寶兄弟去年帶來的這個人,一向因太太這裡事多,沒有帶來見,今兒帶在這裡。」王夫人道:「什麼人?我也忘了。」李紈道:「就是路上遇了強盜,寶兄弟救下來的。」王夫人笑道:「我的記性竟不中用了,寶玉回過的。叫他來瞧瞧!」李紈叫妙蓮過來磕了頭去,起來一旁站著。王夫人間他鄉貫姓氏,又問他怎樣被盜,妙蓮一一回答。王夫人向李紈道:「好個人兒!不像鄉村人家的人。可憐遭了劫了!如今怎麼樣呢?打算上哪裡去?我這裡好派人送你。」妙蓮道:「家裡都沒有人,娘家也沒有人,離得又遠。既蒙二爺救了性命,所以求的二爺帶到府中,情願做個丫頭,服役終身,報效恩典。還求太太準這下情的。」[王夫人道]:「要想個長久過日子法兒才好。不是我這裡不肯留你,恐怕耽誤了你。」李紈道:「據他說,卻也沒有地方可以去的。求太太暫且派個差使,將來再說。」
正說著,平兒、黛玉、寶釵都來請安。王夫人道:「你們都見過這個人沒有?」大家答應,都說:「沒有見過。」王夫人道:「這個人好像面熟得很,一時想不起來。」黛玉道:「倒有些像妙師父。」王夫人笑道:「不錯的,竟像得很。」李紈道:「他名字就叫妙蓮。」王夫人道:「這也奇了!」便問道:「你家原籍那裡?」妙蓮道:「蘇州。」王夫人道;「你有姊妹沒有?」妙蓮道:「有個姊姊叫妙玉,出家多年了。」王夫人道:「原來你就是妙玉的妹子,怪不得面貌相像。你姊姊他在我這府裡好幾年,可憐後來叫強盜拐了去了,我們至今還想他。你知道不知道?」妙蓮道:「姊姊出家後,多年不通音問,這事還是二爺告訴才曉得的。」王夫人道:「既是妙師父的妹子,又是寶玉救了他,他既不願上那裡去,我們該留他。」向寶釵、黛玉道:「你們那個帶他屋裡去使喚著罷。」黛玉道:「媳婦帶他去。」王夫人道:「你就在新二奶奶那裡罷。」妙蓮又磕頭謝了,又向眾人一一磕頭畢,伺候著跟了黛玉回房。
又向黛玉磕頭,起來含著淚道:「奶奶還認得妙蓮麼?」黛玉拉起來,拉著他手含淚說道:「你的事,我都曉得,真是受了大苦了!如今幸喜我們又遇著,可以長遠在一塊兒。只是你委屈些。這回子我們說過,從前的稱呼倒不便了,我叫你姊姊罷。」妙蓮拭淚道:「奶奶這格外的恩典,我如何敢當依呢!我是真心伺候奶奶一輩子的。」黛玉道:「我這裡的幾個人都還好。一個紫鵑,你是曉得的;還有一個青棠,也是你的前生舊識。你回來同他談談,就曉得了。我都同他認為姊妹,不過在人前不能不敷衍,這規矩在屋裡便不要拘了。況且你是舊交,你斷不要過謙。」妙蓮道:「這個實在不敢。」黛玉道:「我這裡房子不寬,你且同紫鵑一塊兒住著罷。」叫紫鵑同他去,要好住的地方,「得空我們還要細細的談心哩。」妙蓮自此安心伺候黛玉。不提。
午後寶玉回來,知道妙蓮派入瀟湘館,心中甚喜。同黛玉談了一回,又到後面與妙蓮說了一回話。到青棠處坐下,青棠道:「給二爺道喜!」寶玉道:「我又有什麼喜?姊姊可是因妙蓮取笑我麼?」青棠道:「妙蓮也是喜,然而還有時候。我說的另有個大喜。」寶玉道:「好姊姊!版訴我是什麼事?」青棠笑道:「奶奶昨夜得了熊羆之夢了。」寶玉道:「姊姊怎麼曉得?」青棠道:「我連這點事多不曉得!我告訴你,璉二奶奶也懷著喜哩。」寶玉道:「姊姊自然能前知,想來不錯的,但不知是男是女?」青棠道:「非男即女。」寶玉笑道:「這話又含糊兩歧了,誰不知道非男即女哩。」青棠道:「那倒難說,還有又男又女、非男非女的哩。」寶玉道:「這我就一發不懂了。」青棠道:「佛書、醫書上都載得明白,二爺沒有看到?」寶玉道:「我這腹中實在空疏,雖經師父帶我到螂環福地,用了些功,究竟是個空空的,以後竟要多讀才好。」青棠道:「多讀書也不難。」又說道:「以後你在那邊歇罷。這胎教不可不講,好叫小姐替你生下個好男女,也了卻他一件事。」寶玉道:「這怕什麼!我不惹他就是了。」青棠道:「也使不得,等他靜靜兒的養著好。」寶玉道:「這倒是苦事兒。」青棠道:「有蘅蕪君陪著你,還不好?」寶玉道:「不知怎麼,我一天不見林妹妹,心上就過不去。這一年多,怎麼樣,不成了牽牛織女了!」又道:「璉二哥他能?」青棠道:「璉二奶奶很好,已經叫彩明伺候了璉二爺了。」寶玉道:「我們這二嫂子比風姊姊是強遠了。若老太太在,必也喜歡的。」青棠道:「從前的璉二奶奶性靈全昧,所以造下惡孽,將來不曉得幾時才能歸到太虛哩!」寶玉也歎息不已。
按來到黛玉房中,見黛玉一人獨坐,說道:「你在那裡?」寶玉道:「在青棠那裡談了一回。」黛玉道:「青棠同你說了沒有?」寶玉笑道:「恭喜妹妹了。」黛玉道:「你陪陪寶姊姊,我們暫別些時。」寶玉只得答應。又說了一回話,到寶釵處來。
次日,請舒姨娘、瓊玉會親,內外大排筵席。席散後已是下午。王夫人向黛玉道:「你去同四妹妹來先見見你姨娘。」黛玉答應,打發青棠去請惜春。原來惜春向來應酬都不與聞,所以今日會親也沒有他。此時同了青棠來至上房,見了舒姨娘,略說幾句寒暄話。舒姨娘見惜春短小身材,面貌清雅,雖無桃李之艷,卻有冰雪之姿,令人不敢玩視。想道:「怪不得瓊兒一定要他,果然在這班人中另有一個光景。」王夫人道:「我們就請瓊哥兒進來罷。」家人媳婦們答應,傳話出去,大家多退出院中。探春、李紈等均避人房內。惟舒姨娘、王夫人、惜春三人坐著,寶、黛二人站著伺候。
一回子,寶玉同了瓊玉進來,先拜見王夫人,道了謝,又見了寶釵,平拜了,然後回身見了惜春,作了揖。王夫人讓坐,瓊玉讓了一回,在東邊椅子上坐了,寶玉挨著作陪。王夫人叫寶、,黛二人挨著惜春坐下。王夫人說道:「承姨太太、外甥不棄,要我這侄女。奈我這侄女一向奉佛清修,堅定得很,我也拗他不過。外甥的美意我已告訴他了,他說他有幾[句]話要當面說。仗著舊親,所以請外甥進來,趁著姨太太在這裡,大家談談。」瓊玉道:「這原是外甥斗膽妄想;不過是敬慕姊姊的學問,想終身奉為明師,不知姊姊能垂鑒愚忱否?」
探春等在房中竊竊私議道:「我們看他怎麼樣說,這教人真摸不著呢!」只見惜春徐徐的說道:「我為著自己知道命薄無能,所以出家奉佛。不知兄弟何所取於我?我是世間一個廢物。兄弟說學問,我的學問在那裡?」瓊玉道:「兄弟小時想,那人生配偶,最關緊要。說家有賢婦,謂之內助。論古人中后妃的求賢審官,邑姜的列於十亂,這才稱得「內助」兩字。以後如武侯夫人、韓蘄王夫人,還可算得。其餘不過尋常循分的人,都當不得這兩字。心裡妄想,要得個識見學問高我幾倍可以為師的人,又怕天下沒有這種人。後來我們姊姊回來,兄弟敬服得了不得。想天既生了我姊姊這個人,那裡還能再生一個。這妄念益發息了。及至到京,見了姊姊,又曉得姊姊平日的識見學問,知道姊姊是個超凡絕俗、明心見性的人,不禁起了敬慕之想。及至我姊姊到京後,又將姊姊高情清德細細告訴,決然無疑,所以才敢向兩位舅舅告求的。」惜春道:「兄弟持論甚高,但我非其人。況且我於世事一毫不解,兄弟還須另行尋訪。」瓊玉道:「姊姊不肯俯從,兄弟豈敢多瀆,但須鑒我這番誠意,容我做個私淑弟子,也不枉……」
瓊玉還未說畢,惜春接口道:「兄弟這意思原不是世人所能解,卻也不在世情中。但既同在世上,不能不做世上的事,不能不依世上的規模。我於世上事,實在都不能,所以自慚無用,不敢草草,並非不解兄弟的意思。」瓊玉道:「這個姐姐不必過慮。我求姊姊,原要奉為師賢。至於一切世事。我自另行著人料理,斷不來煩擾你一毫。姊姊只管依舊戀修,我不過隨時請教。我自我姊姊回家後,自覺受益無窮,我姊姊出了閣,便覺不便。姊姊若肯俯從,我便可畢生受教了。我這求親,原不過是個話頭,誠如姊姊所說,同在世上,還須做世上的事,雖是舊親,難道無端把姊姊請過那邊去,舅舅這裡必不肯依。姊姊恐也不肯。即便肯了,也不是個長久的道理,世俗人倒反生出議論來,所以只得前來求親。若是兄弟有世俗之見,真要求姊姊作配,與尋常求親一般,兄弟又何必捨易求難呢!況且兄弟何人,敢仰瀆姊姊?」惜春道:「既然如此說,想來不是誑我。我是奉佛的,佛家最要至誠,兩位太太就是現在的佛。我們當著太太前說明了,我就過去。」瓊玉道:「姊姊請吩咐,兄弟無有不遵。」惜春道:「兄弟,你先聘了我們喜鸞妹妹,所有一切中饋操持的事都交與他。把事親、教子兩件事交給我。除此兩件之外,我是一概不能的。」舒姨娘道:「我們瓊兒敬慕小姐的學問,只要小姐肯過去,連這兩件事也不敢奉煩的。小姐只管放心。」瓊玉道:「姊姊吩咐,兄弟斷無不依。但喜姑娘這層,恐怕不可委屈。」惜春道:「從前說的是喜姑娘,兄弟才說求親是個話頭,我不過藉著世俗的[識]見,同兄弟做個閨房之友罷了!喜妹妹是兄弟正配,有什麼委屈呢!」瓊玉道:「姊姊還沒有求准,我怎敢又求一個呢。既說世俗,便有個次序,這到底為難,還求姊姊斟酌。」惜春道:「眼前林姊姊就是樣子,寶姊姊能讓林妹妹,難道我這借名兒的倒不能讓了?我言盡於此,請自裁奪。」說著,站起身來,向舒姨娘、王夫人告辭,飄然回櫳翠庵去了。
舒姨娘向瓊玉道:「四小姐既然如此說,你就面求太太罷。」瓊。玉起身向王夫人道:「外甥另日過來叩求,今日恐怕不恭。」王夫人道:「從前我原想仰攀,後來知道哥兒的意思就罷了,這回子倒要商量商量。」瓊玉道:「舅母這麼說,外甥負罪已深。外甥先謝了罪。」說罷,向王夫人跪下磕了四個頭。王夫人連忙拉著,一面說道:「快扶起外甥來。」黛玉過來將瓊玉扶起,舒姨娘道:「求太太憐他小人兒,俯允了罷。」王夫人道:「你做我的女婿,我還有什麼不喜歡!但是這事又是個新樣兒,這次須要斟酌斟酌。我同老爺商量了,再去奉復罷。」瓊玉又請安謝了,退了出來。舒姨娘也起身道謝告辭。王夫人道:「往後我們親上加親,更親密了。」大家送了出來。
必到上房,都說這兩個人一樣的古怪。王夫人道:「這瓊哥兒真了不得。這麼點小人兒,那說話又婉轉、又切實、又爽快,真叫人估不著,說不出來。我們這四丫頭也絕無一點女孩子的樣子,又是風姐兒那種的口才,這也真看他不出。」黛玉道:「四姑娘真有點學問,怪不得我那兄弟盡著苦求。」
正說著話,賈政進來,王夫人一一告訴了。賈政道:「這就很好,等他們擇日行聘就是了。」王夫人道:「喜丫頭怎麼樣呢?」賈政道:「這種女婿一時也難找,估量著也沒有什麼不好。惜丫頭既願意,喜丫頭想來也願意了。」王夫人道:「這次序怎麼樣定呢?論年紀呢,是喜丫頭大;依瓊哥兒的意思,要惜丫頭居長。」賈政想了一回,道:「回來告訴他家,一同娶了過去,隨他們自己定去,我們不要管他。」於是定了。黛玉差人告訴瓊玉。請了兩位相好的同年,過來求親,擇日行聘。趕著選了十一月的吉期,送了過來。這裡剛剛把賈蘭、巧姐喜事過了,又忙起這兩件事來。
卻說賈蘭娶的傅氏素芳,相親比張氏好些,為人甚是賢淑。賈蘭夫婦相得,李紈甚是喜歡。賈政、王夫人都也說好。這素芳跟著姊姊秋芳讀書,也能做詩,也能畫畫,也能寫字,又解詞曲音律,與寶釵、黛玉這班人都甚相投。論相貌,跟不上寶、黛、探、湘;論文才德性,卻跟得上。這也算李紈的佳兒佳婦了。後了。及至嫁了過去,正夫人雖無他說,牛繼宗竟不是個風雅愛才的人,不過因姬妾中並無一個識字的,想弄個才女,圖個虛名的。自己既無文理,並不知好歹。初還覺得新奇可喜,漸漸的數見不鮮,仍是與些姬妾們取鬧,竟至見面為難,所以秋芳大不得意。聞妹妹嫁了賈府,又曉得賈家一切事情,急欲往來,以破煩悶。牛繼宗本與賈府世交,任他來往,卻並不禁止。此是後話。
卻說賈璉因寶玉回來,見家門有興旺之象,因竭力撐持。接連這幾件喜事,已弄得力盡筋疲,幸虧與寶玉商量,將妙蓮之款項挪用,方才敷衍。如今又出了兩件喜事,心上著忙,與平兒商議道:「我們這事管不下去了。現在挪了寶兄弟一萬銀,說是就歸出來替他生息的,如今還想不出歸款的法兒,平空又生出這兩件喜事,又擠在一塊。若嫁到別人家,也還可以將就些,偏又嫁到他家;若將就了,叫他家看著不好看。若要好好的辦,總得要好大一注銀子。況且年近了,我們過年約莫著總還得幾千銀添補。老爺、太太是只管吩咐下來,寶玉弟是向來不管的,叫我們怎樣呢?」平兒道:「三件喜事都辦了,這兩件難道就歇了不成?」賈璉道:「我的奶奶,你叫我拿什麼辦嚇!從前辦的,還空著整萬銀子在這裡;這回子年又近了,那裡去張羅?」平兒道:「三件事都辦了,這回子說難辦,人家定要說我們勢利,因為不是我家的人,所[以]難了,這不把以前的辛苦通無了。依我說,還是苦我們不著,想法辦了再說。」
賈璉道:「這要請教奶奶了。」平兒道:「這要你們外頭想法,我有什麼在這裡呢!」賈璉道:「原是外頭沒有法想,才這麼著急呢。」平兒道:「這我先不信,你既挪了寶玉的銀子,你不還,人家怎麼使了呢?」賈璉道:「原是還人家了,所以沒有了。」平兒道:「既還了人家,就不好再問人家借?」賈璉道:「這回子什麼時候,也要人家肯呢。便借了來,到年下拿[什]麼還人呢?」平兒笑道:「你且把事情辦過去了,再想那年下的法兒。這回子就急急盤算著過年做什麼!依你說,該怎樣呢?」賈璉道:「我想林妹妹的妝奩不少,他難道競不拿出來幫補幫補!」平兒大笑道:「你也算會盤算的了。人家月子還沒有滿,你倒已經想他的妝奩了。你想,你問他要去,我是不會。」賈璉道:「我怎麼能問他要去,原要大家商量。我們且把這現在艱難的情形先回回老爺、太太,看怎麼樣再說。」
平兒搖頭道:「說不得。說了,四姑娘、喜姑娘先怪了,老爺、太太也未必喜歡。不如等兩天滿月,我抽個空回回太太,就說:從前二爺管著家務,為有奶奶在裡頭幫著。這回子我不中用,這事情都料理不過來。一向因寶姊姊身上不好,林妹妹又沒有過來,所以只得敷衍著。這[會]子寶姊姊也大好了,林妹妹滿了月了,又添了環三嬸子、蘭哥兒媳婦,都是能幹的。求太太不拘派那個管著,省得把事情誤了。看太太怎樣吩咐,我相機行事。」
賈璉道:「太太不依呢?」平兒道:「太太不依,我們也叫大家聽聽,不是我們兩個要佔著這家事。老爺、太太雖待我們好,到底是那邊人。現放著薛、林兩個這麼能幹的親媳婦,為什麼不叫他管!我們自己不先說,知道人家怎麼樣說呢!」賈璉道:「太太依了呢?」平兒道:「依了很好,我們樂得消閒自在。從前奶奶為著這個家,把人都磨死了,還落了一大堆的褒貶。這回子,那一個說一句好話呢。我為什麼再往裡鑽!」賈璉道:「他們不肯呢?」平兒道:「那有太太,與他們不相干。」賈璉道:「你這說的是。你竟比你奶奶還利害,我竟服了你。就這麼著,你回太太,我回老爺。」兩人商量定了。不知如何回法,王夫人、賈政意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