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五回

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五回

張曜孫:《續紅樓夢未競稿二十回》第五回

紅樓典藏

 卑說黛玉同了瓊玉、舒姨娘到蘇州祭墓,不巳到了蘇州,上岸至墳堂屋內。家人們將祭品端正,將鹿鳴宴上根盤等物擺設停當。瓊玉穿了與宴吉服,簪花披紅,隨著舒姨娘、黛玉來至墳前。黛玉一見墓道,那眼淚已不住的下來,只得忍著。待瓊玉行過禮,又讓舒姨娘。舒姨娘讓黛玉,黛玉上前跪下,不禁痛哭。舒姨娘在傍,亦大放悲聲。瓊玉亦傷心,陪著哭了一回。媳婦丫頭們再三勸止。舒姨娘磕了頭,家人媳婦丫頭們亦分班磕了頭。黛玉想起回南安葬時,不覺已是十年。自己死而復生,兄弟幼年發達,使父母尚在,必當開顏一笑。今日墓木森然,音容愈渺,能不傷心!又嗚嗚咽咽哭起來。-復走到左側,見一新塚,陳孝的女人在傍道;「這就是京裡送下來新葬的。」黛玉見墳土乍干,草芽未發,想:「我若非仙姑援救,此時已入塚中.」今日自臨己墓,恍如化鶴歸來,令人傷感;對著墓前連連揮淚。舒姨娘、瓊玉都來勸道:「小姐不必過傷了,且到墳屋內歇一回,再下船去。」瓊玉道:「此墓乃古今少有,他日必成勝跡。古來列仙屍解,多有幻化之塚,然自己都不在世間。古人有衣冠之墓,亦因體魄無蹤,招魂作墓。未有身在世間,幻留身幻者。他日兄弟擬樹一碑,書某人衣釵之墓,定足流傳千古。」黛玉拭淚不語,同回墳屋,歇了一回。又囑咐陳孝小心看守,遂下船回來。

到了揚州大碼頭泊住。黛玉在艙中,看見前面一隻大船,上懸藍色布旗,寫著:「工部都小司副郎」。又看那門燈上也是黑字,彷彿有「榮國府」三字,看不十分明白。想道:「二舅舅正是工部,難道是他的船?為何旗燈俱是素的?」又想道:「或者他本家的人用他旗號,亦未可知。」一時轎子到來,上轎回家,各自息息。

晚間黛玉與青棠閒話,想起日間所見,便告訴青棠。青棠道:「這就是送小姐幻形來的。」黛玉道:「不知何人送來,卻打了二舅舅的旗號,卻又是素的,令人不解。」青棠道:「小姐你還不曉得,那人恰恰今日到此,就到那船上拜別了才走盼。」黛玉不覺詫異道:「他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拜別那個?走那裡去?」青棠道:「一個人要出世了,自然要拜別父母,這是天性。他到那裡去,小姐應該知道。」黛玉呆了,細細想了一回,自忖:「莫非真個出了家了?」青棠笑道:「這有什麼假的!他此時還不知小姐在世間哩,向海角天涯找尋去了。」黛玉不禁淒然淚下。青棠道:「小姐不必感傷,從此放了心罷。」自此,黛玉刻刻縈懷,雖有青棠隨時點醒,終難放下。

看看殘冬一過,又是新年。到燈節後,打點瓊玉進京,一面擇了吉日,收拾行李土儀禮物等件。瓊玉向舒姨娘、黛玉商量道:「到京後,賈府中要去不要去?有那些長輩?姐姐的事如何說法?望姐姐教給我。」黛玉道:「外祖母尚在,你自然要去拜見。況且兩位舅舅、舅母俱是長輩,但那裡一向從未曉得有你,須得我寫書一一說明。我的事,你照著吾書上說便了。我還要另打點些禮物,去送各長輩及姐妹們,,停當了一同交給你罷。」瓊玉道:「如此甚好。」瓊玉自去拜客辭行。

黛玉晚間密與青棠商酌。青棠道:「少爺的事,非小姐親筆作書不能明白。、至小姐的事,惟有據實直書,無可緣飾。倒是帶了的禮物,要逐一斟酌,各人得宜方好。」黛玉道:「你替我想來。」隨取紙提筆道:「想著的說來!」青棠道:「先從老太太的說起。」遂提筆道:「沉香釋迦文佛一座,白玉觀音一座,古鼎一座,紫檀香幾一座,餅盒全付,香餅十匣,揀金壽鶴仙桃蠟簽一付,壽字香十匣,古尊彝陳設二件。」黛玉道:「服用之物都沒有麼?」青棠道:「賈府中那樣少了?」遂又道:「大紅緞十匹,湖縐十匹,紡綢四匹,各色線縐袍套十付,錦繡艷色花袖十雙,綿繡香色手帕十件,這是二位老爺、夫人的。」黛玉點頭。青棠又說道:「湖縐四匹,大緞四匹,香泥漱杯一對,沉香枴杖一枝,這是薛姨太太的。」黛玉道:「覺得輕些。」青棠道:「再加紡綢二匹便了。」又說道:「大緞四匹,湖縐四匹,花袖十雙,手帕十件,這是大奶奶的。」又道:「江綢袍套二付,湖縐二匹,大緞二匹,花袖四雙,這是東府大爺、大奶[奶]的。再加紡綢四匹,手帕四方,是璉二爺、二奶奶的。」又道:「減卻大緞花袖,是環三爺的。大緞四匹,花袖四雙,手帕四件,這是三姑娘的。」黛玉道:「三姑娘該送些文雅的東西,這些他不愛。」青棠道:「加詩箋、湖筆、徽墨、端硯便了。薛大、二奶奶、喜鸞姑娘、薛二姑娘、李家兩位姑娘都是一樣。」又道:「古鼎一座,管夫人水墨觀音一副,石刻金剛經一部,連香四匣,沉香四匣,這是四姑娘的。」黛玉心中似有會意,便不斟酌;依著寫了。青棠又道:「羊脂玉鎖金項圈一件,珊瑚錢串一件,點翠金絲細絡香串一匣,金冠金銓鐲等十[件],紅綠湖縐各二匹,這是寶二奶奶的。」又道:「江綢袍料一付,大緞一匹,湖縐二匹,花袖二雙,這是小蓉大爺奶奶的。再加紫穎二匣,徽墨二匣,蘭哥兒的。」又道:「湖縐一匹,院綢一匹,花袖二雙,手帕二件,這是送周姨娘及大老爺跟前姨娘,東府各位姨娘都是一樣。再用香串一匣,香囊一匣,香粉十匣,時花十對,是與紫鵑、鶯兒、琥珀、秋紋、麝月、玉釧、碧痕、五兒、四兒的。此外,丫頭每人四匣花,二匣粉,一匣香串,一匣香囊,帶些去見人分派便了。媳婦們多,不如帶些番錢去,「林家、賴家這些有體面的,給他四枚,以下的,每人二枚,他們看著好玩兒。還有史大姑娘,應送素湖縐二匹,紡綢二匹,箋十匣,筆四匣。還有巧姐兒,應送妝緞衣裙一襲,被褥全副,花袖四雙,安息香十匣,這就全齊了。」

黛玉道:「還有那個?再記記,不要漏了一分,倒不好。」青棠道:「都有了。」黛玉道:「似乎還有兩個人,我一時想不起。」青棠道:「沒有了。」黛玉又看了一遍,道:「你這單子很有意思,吾約略有些明白。」青棠道:「自然總要明白的。這會子不錯就是了,又何必預先費心去盤算他。」黛玉便不言語。一會兒將信寫起稿子,與青棠看,青棠道:「這信要給老爺、太太的,不必寫給老太太。」黛玉一想,不覺傷心道:「我知道了,必是老太太有些緣故了。」青棠」道:「原為省小姐費心,我故多說幾句話。小姐若是如此。反是多費了小姐的心。即算有緣故,幾時知道,幾時再傷心不遲哩。」黛玉就將信改好,親自謄寫,封口不粘,以便瓊玉閱看。

餅了幾日,將禮物收拾停當,開一總單點與瓊玉,又將—手卷付與瓊玉道:「這是父親遺書,我將他裝成手卷。我已將舒姨娘撫孤守節創業的事實,做了一跋寫在後面。你到京可呈二位舅舅閱看,並請題志詩文,並町請父親同年相好中之關切者,及你座師、房師、同年交好一一題之。他日傳之子孫,亦可表彰姨娘一番苦節。」又有與李紈、探春的書,謝其病中親看照應的情,並托其將禮物一一分送,又托看顧紫鵑。瓊玉一一答應。轉瞬行期,不免灑淚分別,下船北上。

卻說榮國府中,自寶玉走失之後,王夫人、寶釵等悲傷淒楚,內外上下人等無不垂頭喪氣,意興全無。後來探春到京,一番勸慰,略覺好些。又賈赦、賈政赦罪歸來。賈政到家,又細說在船中親見寶玉被一僧一道引去,上岸追趕,、倏已不見。勸王夫人等不必想他。寶釵、薛姨媽見王夫人悲傷過甚,只得返加勸慰。是年臘月,寶釵生下一子,賈政題名芝哥兒。王夫人稍為慰藉,然終不能忘懷,不免觸物傷情。

寶釵雖外面端莊,強為曠達,百般寬慰王夫人,自己不露一毫悲慼之態,而心中亦復淒楚難堪,每深霄不寐,弔影傷懷。及生下芝兒,雖亦自慰,然不覺見子思父,更難排遣。倚枕獨坐,事事上心。想起:「從前初進京時,有金玉因緣之說。偏偏又有一黛玉從中打岔,與他情意纏綿,用盡心計,方能不為所擠。人心歸附,聲譽籍然,眾口一詞,都說在黛玉之上。及至因緣成就,方謂人定可以勝天,那知始而病,繼而瘋。又費盡心機,病也痊了,瘋也好了,也肯用功上進了,也不與女孩子們纏繞了,真是十分妥當,從此可冀美滿前程,盡吾受用。那知中了舉人,為和尚道士所迷,飄然棄家而去。記得臨出門時些話,句句都是有意;即未出門之先所說之話,亦句句都有機關。我當時原料著幾分,隨時破解,那知竟如此決絕。細想卞餘年情分,於我情分似乎不薄。新婚後,那纏綿繾綣,亦極意溫存。想其與黛玉之情,必更勝於我,不知黛玉如何方法,至於著他死生眷戀,固結不移如此。悔我從前但知以端重寬厚勝黛玉,不曾將些小意思籠絡他,亦是一時疏虞。」又想:「那年要取我紅麝串時,神魂失據的光景,宛然在目。可見未嘗不愛我,大約與黛玉早為生死之約,故難負前盟。早知如此,我便讓了他倒也罷了,即不然,便與黛玉同歸,終勝此時倆惶苦況。記得從前媽媽與他戲語,他面有喜色,拜媽為母,與我結為姐妹。及我因緣成就,便抱恨而亡。其情亦可憐可憫。今時其在九泉,安知不笑我恨我,我竟做了一個損人利己的人,損了人於己仍無所利,豈不可悔!他是想來不得回來的了。便算我這芝兒也與蘭哥兒一樣能讀書,我也同大嫂子一樣,眼見芝兒發達,也不知要受了多少苦楚,耐了多少淒涼。珠大爺亡過的人,死生有命,大嫂子守節撫孤,原是分內之事。我是好好的人,忽然拋家離室的走了,豈不可恨!」如此反覆思想,真如萬箭攢心。又值產母月之內,易於受病,不到一月,不覺懨懨病起來。;王夫人、薛姨媽加意調治,又不知因何致病,總說是身子單弱,新產尚未復原,請大夫上緊醫治。大夫那裡曉得病源,一味籠統調理,如何中用。故滿月後雖勉強出房,而精神意興竟大差了。

一日,王夫人早起,流淚不止。李紈、平兒、寶釵、探春、惜春俱來請安。王夫人道:「我昨兒夢見寶玉回來了,仍是出門時的樣子,並沒有出家,抱著我大哭,又說了些話,到媳婦房裡去,我便醒了。醒來還笑著,把老爺驚醒了,也說夢中見他,說了好些話,醒來通不記得了。二人同夢,卻也奇怪。莫非寶玉還念回來?」李紈道:「這是老爺、太太想著寶兄弟,故而人夢。或者寶兄弟已得了道,回來安慰老爺、太太,亦未可知。」探春道:「這得道的話,有些意思。我昨兒也夢見的,不知寶姊姊也夢見沒有?」寶釵道:「我夢見卻也不止一回,昨兒覺得更清楚些。夢中我正坐著,還沒睡,見他進來說道:「寶姊姊!我回來了,你不要生氣。·」我夢中一見,就忍不住哭起來,便哭醒了。」惜春道:「這是真的,我也夢見來。再查查,只怕還有夢見的哩。」王夫人便道:「真個的,我們四姑娘是參悟的,很有功夫的了。你比我們自然明白,你何妨說說,這寶玉到底是什麼來頭?與我們什麼冤孽?生生死死的磨人。自小就古怪精靈的,同人不一樣。」惜春道:「太太但想二哥這塊玉,是天下古今那一個有過的呢!這就是天下古今有一無二的人,便是大來頭了。至於各種變幻,俱是因緣。因緣原是人心造的,還是人心去滅。」王夫人道:「你這話我雖不能很明白,大概寶玉不是尋常孩子。只可憐我辛苦生長他一場,就這麼撒手去了,這是什麼因緣呢?老太太這麼愛惜他,也不能受他一日孝養,我自然更不必說了。」惜春道:「老爺、太太的深思,二哥哥如何能忘呢!總是要報答的。太太這夢不是尋常的夢,請太太從此寬心,不久就有消息的。」王夫人道:「真個的,還能回來?」惜春道:「只怕回來的還不止一個呢。」王夫人道:「這話我就不懂了。」

正說著,賈政進來。眾人俱站起問安,賈政叫道:「都坐下。」王夫人又說起夢來,並將惜春、探春、寶釵同夢及惜春所說述了一遍,賈政道:「寶玉有來歷是不錯的,我也深知。大約是曉得你想他,故托個夢寬慰的意思,豈知更惹出一番想念來!若果思念父母,能自己回來也是好事,只怕未必呢。」只見鶯兒在寶釵耳邊說了幾句話,寶釵回王夫人道:「真是奇怪,竟還有人同夢的,四姑娘的話一些不錯。」王夫人道:「還有那個?」寶釵道:「是麝月、秋紋、鶯兒、五兒、紫鵑。」王夫人道:「真是少有的事,十來個人都是一樣的夢。」賈政也不覺稱奇。又問惜春:「你如何知道?」惜春道:「不過以理揣度,老爺、太太是天性之情,我與三姐姐是同氣之情,寶姐姐是伉儷之情。既都有夢,以下凡二哥所愛之人,自然也該有夢了。」賈政點頭道:「你這話另是一個理,都很有意致。」向王夫人道:「到底寶玉是為什麼忽然出家,你們究竟曉得不曉得?」王夫人沉吟了一回,道:「從前一回病了,一回瘋了,一回兒好了。後來,自己用功,好好同著侄兒下場,出場就走了。究竟是為什麼,那個曉得!」

賈政未及開言,惜春道:「太太倒不必隱瞞,向老爺說明了倒好。」探春道:「此時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說也無益。」惜春道:「惟其如此,一無避忌,可以說明。」那時李紈礙著寶釵,平兒礙著風姐,寶釵見賈政在座,俱不好開言。賈政道:「據四姑娘說來,其中大有情節了,何必瞞著我呢!」王夫人見惜春說出,只得說道:「這也不過是大家猜度之詞,原沒有什麼實據,故一向不曾與老爺說知。就是已過的林姑娘,從前來到這裡,老太太鍾愛,同寶玉一塊兒長大的。後來又奉娘娘的命,同住園中。寶玉與林姑娘,似比別的姐妹更見好些。林姑娘又一時病,一時好。寶玉病的時候,林姑娘也病丁,一病就死了。寶玉後來曉得,哭了幾場,也就罷了。大家因此疑心,說為著這節事,究竟也不知他二人心上是怎麼樣的。」

賈政道:「這些情節,老太太在時,知道不知道?」王夫人道:「也知道些。」賈政道:「說起林姑娘來,他母親是老太太最鍾愛遍。賈政道:「這真是意想不到之奇事,我竟糊塗住了。」賈赦道:「大喜,大喜!我們妹丈忠厚清介,應有這個好兒子。甥女有仙子救援,這都是世上罕有的,不必遲疑。這書是妹丈親筆,我認得的。這外甥品貌神情,與妹丈很相像。只甥女書是否親筆,我認不得。」賈政道:「我亦認不清。」叫:「蘭兒!你先將書拿到上頭回明太太,給姑娘們瞧瞧!」一面叫賈璉吩咐備飯。

瓊玉道要叩見舅母,聽說外祖母已經西歸,還要到神主前磕頭。賈政道:「你且坐下,我們談談。吃了飯再上去。」瓊玉只得坐下。賈政、賈赦又細細盤問了一回。賈赦道:「那仙子畢竟是如何樣子?」瓊玉道:「外甥那日在學中,不曾得見。聽得姨娘家人們說,竟是個少年美貌的仙女。說與姐姐有緣,究竟是什麼仙子,連姐姐也不曉得。他還留下一個侍女服伺姐姐,如今還在外甥家裡。這侍女亦長得很俊,但不吃煙火,此外亦與人無異。」賈政道:「甥女到揚州那一日?」瓊玉道:「是二月十三日。」賈政問賈璉道:「林妹妹是那一天不在的?」賈璉道:「就是寶兄弟結親那一天晚上。老爺是明日起身的。」賈政道:「我起身正是十三日,半日功夫,怎能到得揚州呢?」賈赦道:「你不見甥女信中說,是坐著鸞車,馭風而行的。仙人原可頃刻千里。」賈政道:「甥女靈柩是我送回南,遣蓉兒到蘇州安葬的。據這麼說,靈柩是空的了。可曾打開看看?」瓊玉道:「外甥正想打開來看,因匆匆鄉會試,尚未得暇。將來總要開出來看一看,方可解後人之疑。」賈赦道:「賢甥幾時到京的?」瓊玉道:「前日。」賈赦道:「何不來舍間住?」瓊玉道:「因場頭已近,就住在小寓中,俟場綁再來打攪舅舅。」說著,跟瓊玉的兩個家人,門上帶來叩見。賈璉認得向貴。門上回道:「這向管家,從前來接過林姑娘的。」賈赦、賈政又問了一回,二人略述大概。賈赦命賈璉陪著吃飯,二人一同到上房來。

卻說賈蘭拿了書信,來到王夫人正房。見王夫人歪在榻上,他母親在傍站著。賈蘭回道:「又一件奇事來了。」王夫人聽了,連忙坐起來,道:「什麼奇事?」賈蘭道:「上年江南的解元,叫林瓊玉,今日來拜。說是林姑太爺的兒子,拿著林姑娘的書子,說林姑娘現在他家中,並不曾死,這奇不奇!憊有林姑太爺的親筆遺書。爺爺看了這林姑娘的書,叫送給太太,叫姑娘們大家瞧瞧,是林姑娘親筆不是?」說著,李紈接過,遞與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念我聽。」李紈念那書道:

甥女黛玉,肅拜謹啟,舅舅、舅母大人尊前:

甥女自齠齡失恃,依居膝前,蒙外祖母暨諸長者垂憐,衣食教誨者十餘載,不幸福薄災生,沉痾不起。自知短折,有負深恩。乃彌留之際,忽有仙子飛來,將拂塵幻作形骸,攜之逕出。謂甥女塵緣未了,祿命未終,飲以瓊漿,餌以丹藥。偕乘鸞車,馭風而行,頃刻至一大宅。甥女細加問詢,始知先君有遺妾舒氏,遺腹生子,苦節撫孤,已讀書成立,現居揚州城內。舒氏姨娘,甥女幼本識之。又出先君遺書,及他遺物手跡相證。瓊玉弟神情品榜酷似先君,舊僕四人,一一俱能言其始末。事雖意外,略無可疑。竊念先君有後,天祐善人,甥女忽獲天親,真夢想所不到。宿痾盡脫,頑健有加。只因道遠事奇,非楮墨所能盡達,是以未即奉陳;茲瓊玉弟仰邀蔭庇,得冠鄉闈,公車北上,特屬晉謁崇階,面陳一切。用肅寸啟,恭叩外祖母大人暨諸尊長金安。外先君遺書一卷,瓊玉面呈,伏乞賜覽。並求題志數語,以示後世。附上土儀數種,另單分呈,伏希賞納。敬請福安,不備,甥女黛玉肅拜謹啟,正月十六日。

李紈念畢,一面稱奇,一面說道:「這字跡我是認得的,真林姑娘親筆。再請他們大家來看看。」丫頭們分頭去請,惜春、平兒、寶釵、巧姐都來了。王夫人又叫:「快打發個媳婦去,接三姑娘回來!」大家看了,都說是黛玉親筆,又道:「林姑娘想是有大福,故有仙子來救,令他姐弟相逢。」李紈道:「林姑娘是我送他人殮的,不信竟是假的。這實在奇了!」王夫人道:「不管他福大福小,真的假的,林姑娘既不死,我們這個怎麼又走了呢!這不是我們這個倒叫那仙人弄去了?若就在此救活了林姑娘,或者不去也未可知。」惜春笑道:「太太既想到這裡,就不必煩悶了。林姐還在世,豈有二哥哥反出世的理。」王夫人道:「你二哥哥呢?」惜春道:「少不得回來。」王夫人道:「何時回來呢?」惜春道:「這那裡曉得!我不過以理而論罷了。」

正說著,人回:「大老爺、老爺進來了。」王夫人忙下炕,出至堂屋,說道:「方纔這書子,大家看了,都說正是林姑娘的親筆。」賈赦道:「我們的奇事,接連連的來。我想寶玉的來歷,本來就奇怪,想來不是尋常人。這位林姑娘亦是個出奇的,他同寶玉必定有夙世的因緣。我想林姑娘如今既在世間,不如趕緊把他接了來家,少不得寶玉也就肯回來。二太太的意思怎麼樣?」賈政道:「這事我終究不大明白,如今這些且慢說。林家外甥是確確鑿鑿的,他又與寶玉同年,要上來拜見你,你且見他,我們且商量怎麼款待,再說別的。」王夫人道:「這麼就請進來罷。」於是就傳話出去,叫蘭哥兒陪著林少爺進來。賈赦道:「外甥既已盤了小寓,我們此時不必強他。明日且擺酒請他,到場綁再邀他來家住。我方纔的話是我一人之見,你們再大家商量。」說著,同賈政出去了。

賈蘭同了瓊玉進來拜見。王夫人讓瓊玉上炕,看那瓊玉秀骨珊珊,甚是可愛。笑著說道:「外甥這麼大了,我們竟一向不知道,疏闊得很。今日不是外甥自己來,我們還不曉得哩。外甥今年十幾歲了?」瓊玉道:「十二歲了。外甥跟著姨娘長大的,到七八歲,才曉得舅家,便要來京看姐姐。姨娘因外甥年幼,不許,要到十六歲才許來京。不料前年有個仙子,把姐姐送到家中,所以今年姐姐叫外甥來拜見舅舅、舅母的。」王夫人道:「這真是奇事,我們正傷心你姐姐,且喜有仙人搭救。你姐姐病已好了,我們聽見了,喜歡得了不得。外甥你這點年紀,已經中瞭解元,即刻就要中狀元的。」瓊玉於是站起道:「托舅母的福庇。」又道:「外祖母的神主在那裡?外甥要去磕頭。」王夫人道:「老太太神主已經送人宗祠了。」叫:「蘭哥兒,你陪著到老太太中間形像前,行個禮罷。」賈蘭答應,陪著去了。

一回過來,要請見二位嫂子,並璉二嫂子、四姊姊,王夫人叫都請來。李紈、惜春、寶釵、平兒都在王夫人屋裡,一同出來見了,都問黛玉好。瓊玉替黛玉致詞問候,又取出致李紈的書子來,說道:「還有些土儀,姐姐托大嫂子分送,回來就送進來。」又道:「這一封書,是與三姐姐的。不知三姐姐可在家?」李紈道:「三姐姐就回來的,這書交給我罷。」王夫人道:」「你們看這外甥,比我們寶玉強著多哩。寶玉要是這麼著,也不叫老爺生氣了。」瓊玉道:「正是方才璉二哥哥說起,二哥哥上年場綁就不見了,到底到那裡去了呢?」王夫人道:「這孽障,忽然拋父母捨妻子的,不知上那裡去了,真令人可恨!」說著,不覺垂淚。瓊玉道:「舅母放心,少不得要回來,不過耽擱在那裡罷了,豈有不回來的道理。」說著站起來,道:「還要到東府去拜見,再來請安。」王夫人命賈蘭:「好生陪著表叔出去。」聽得二門傳語進來道:「三姑娘回來了。」探春進來見王夫人,王夫人指著瓊玉道:「這是姑媽家的兄弟,是件大奇事,我所以接你回來。你且見了。」瓊玉上前施禮畢,只說道:「姐姐問三姐姐好,有封書已給大嫂子了。」探春未及敘話,瓊玉同賈蘭出去了。

探春坐下,李紈等將黛玉書信一切情形告訴他。探春連連搖頭道:「二哥哥這人真是愈出愈奇了!」李紈道:「這與二哥哥什麼相干呢?你岔到那裡去了。」惜春笑道:「三姐姐這話是並不岔,不過肚子裡有些話還沒有說出來,故而覺得岔了似的。」探春道:「我有一句話,不知老爺、太太意思如何?」不曉探春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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