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何處大觀園》及其他
周總理說得好:「不要輕率地肯定它就是《紅樓夢》的大觀園,但也不要輕率地否定它就不是。」這是一位大政治家對學術研究的態度,值得珍重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這是通常說法。前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則曾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那是一段艱難的日子,過來人想必還留下依稀印象。就在這當兒國家執行了「八字方針」的政策調整,並在艱苦環境中竭力倡導和諧的社會氛圍。一時「神仙會」風起雲湧,遍地開花。提倡一傾心底積愫,暢所欲言,實行「三不主義」(不戴帽子、不抓辮子、不留記錄等,記不真切了),效果不錯。同時開放高價市場,什麼高價菜、高價點心、外匯券等,依次出籠。記得豫劇名演員閆立品來滬演出,與友人同往觀場,朋友手執一紙前排好座入場券歎曰,還抵不上半塊高價點心,不勝唏噓。當年情事,於此可見一斑。
恰於此際,迎來了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因緣際會,京中籌備大型紀念活動。這是一個與時代氣氛諧合的好題目,並非主持諸公忽發雅興,要倡導「紅學」。對此,是應該有清醒的認識的。
既然要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那麼他的逝世年份必應首先論定,於是《文匯報》就發表了周汝昌的《曹雪芹卒年辯》的長文,連載三日,這是頗為破格的做法,不同意見不少。記得林放在《新民晚報》的《未晚談》中就提出過異議,認為長篇考辯文學不宜佔據日報過多篇幅。
就在這時,報社駐北京記者發來了長篇通訊,正合時宜,少加修改就刊出了。這就是哄傳一時的《京華何處大觀園》,引起了讀者極大的興趣,連報社門外貼報處的報紙,也被人打碎玻璃把報紙取去了。此文作者吳柳是採訪了周汝昌,吸收了他的一些意見寫成的,可以說是汝昌的《恭王府考》形成的始基。通訊配了大幅的「大觀園圖」,佔了一整版。還在報紙一版頭條發了消息,大字標題是:「曹雪芹卒年無妨一辯,大觀園遺址有跡可尋」,對仗工整,也是一種破格的處理。報社同仁,一致興高采烈。好像也不曾聽到過什麼負面的意見。但陰暗角落裡的嘰嘰喳喳也必然存在,不過在當時大氣候下,未便明說,只是等候時機然後出擊罷了。
記得當時曾請駐京記者往訪前輔仁大學校長、現師範大學校長的陳垣老先生撰文,談輔仁大學買得恭王府花園的事。陳援老曾與友人遊園聯吟,涉及大觀園故事,但幾經努力,援老始終未發一言。今天想來,著名史學家到底有非凡的史識,沉默是金,值得佩服。
國家執行的八字調整方針很快取得成效,人民生活逐步得到改善。但剛吃上幾天飽飯,卻又蠢蠢欲動,想重拾大業了。頂著那時的壓力,我簽發的最後一篇有關文字是劉蕙孫的《名園憶舊》。
中國知識分子一向有「經久耐用」的佳評,其實在對祖國的摯愛與對前途無條件的樂觀信念之餘,還帶來了善忘與輕信兩大失誤。1962年短暫的「紅樓熱」只延續了一兩個月,比起1957年的春天的局勢驟然轉換多少長了幾天,而格局卻是了無差異的。沒有多久,從陰暗角落裡鑽出來的文痞姚文元就掄起大棒,宣稱這是一場資產階級的大復辟。這是毫不奇怪的。
汝昌卻並不氣厄,沿著原有思路,繼續追尋,於1992年推出了《恭王府與紅樓夢》,近又增益新知,重訂舊作。而我只於1980年重訪京華時寫過一篇《夜訪<大觀園>》,對此名園幾近無知,沒有插嘴的資格。周總理說得好:「不要輕率地肯定它就是《紅樓夢》的大觀園,但也不要輕率地否定它就不是。」這是一位大政治家對學術研究的態度,值得珍重。至於我的「夜訪」,真的只是匆匆一過,連什麼垂花門、遊廊、水榭都沒有看清楚,但這種朦朧的夜訪也有其好處,什麼瀟湘館、怡紅院都可以留存的記憶加以補充,比真見實景還要好得多。時已夜深,遙望改做宿舍的後樓上的稀疏燈火,好像看見鳳姐率領家人登樓取東西似的,頗涉「遐想」。此外,我還深信這個舊園的歷史久得很,可能是明代的舊築,清初加以擴建,歷經滄桑才成為今日的恭王府的。此外,許多故老傳說,也未必全是齊東野人之語,披沙撿金,自有可供參稽之處。淺薄的感想,不足當研究者的一顧。回顧舊事,聊資談助,汝昌當不我笑也。
二○○五年.十二.廿四
(本文為周汝昌《芳園築向帝城西》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