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佛教觀

《紅樓夢》的佛教觀

《紅樓夢》的佛教觀

紅樓文化

    引 子

    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部分是儒、釋、道三家的學說,其中佛教是重要一家。在《紅樓夢》中,長期被人疏忽的中心內容正是關於佛家修行的突出描寫。請看書的開頭談到作品的緣起時,便濃墨重彩寫到了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坐於當年女媧氏補天時棄下的一塊大石邊高談快論,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之事,打動那塊靈性已通的石頭凡心,口吐人言,一再要求僧道攜入人世享受享受。於是一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那大石頓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袖了此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捨。此便是賈寶玉出生時銜玉而生的那塊「通靈寶玉」。後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峰下經過,見有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遂與這塊石頭談起話來,將石上「實錄」抄回,問世傳奇。此即是「通靈玉」在人世間歷過一番夢幻之後帶回的「不敢稍加穿鑿」的「金陵十二釵」閨閣傳奇。——亦即是《石頭記》——後世流傳時更名為《紅樓夢》的內容的來歷。那兩個僧道亦曾在書中數度出現,顯示靈驗。最早見到的恐怕就是林黛玉及其父母、家人,那時她三歲,來了一個癩頭和尚,預報了她一生的命運。那是從黛玉口中敘出的,算是間接登場。其次當是甄士隱,先是一僧一道,也是向他報告英蓮「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厄運和不久元宵節的火災;第二次是瘋跛道人來說《好了歌》,他和了《〈好了歌〉注》後頓隨出家。後面的是柳湘蓮在廟中碰上道人破迷悟道。與賈府有關的是:一次跛足道人來送《風月寶鑒》軌戒賈瑞;一次賈寶玉、王熙鳳叔嫂遭趙姨娘、馬道婆用邪術暗算,後事都準備好了,一個癩和尚同一個跛道士從天而降來取「為聲色貨利所迷」的通靈寶玉持誦救助。在《紅樓夢》的佈局結構中,你說是幌子也好,實寫也罷,或者說是小說家故意設玄也可,總之是抹殺不了的一條事實上存在的線索,我們可以暫且放下。

    現在再看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在《紅樓夢》中的表述。

    林黛玉初進賈府時,因賈母問及念何書,黛玉答道:「剛念了《四書》。」賈寶玉出場時問及林黛玉說「無字」,便道送與「『顰顰』二字極妙」。探春笑說「只怕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賈寶玉和林黛玉是《紅樓夢》中的核心角色,是曹雪芹傾心歌頌的理想人物,他倆都讀誦、領悟儒家的經典,作品的傾向性已見端倪。

    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一回書中,由襲人口裡轉述得悉,寶玉說過:「除了『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混編纂出來的。」《四書》《五經》中儒家的重要典籍《大學》開宗明義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此乃古人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所謂「三綱」,「明明德」是第一綱,可見其地位所在。時至今日,對於人們修身養性、思想道德水準的提升,仍有迫切的、重大的指導意義。賈寶玉獨獨首肯,可見好眼力,識見非凡,此人果然有來歷。

    七十三回寫到賈寶玉預備父親賈政盤考,整理所讀之書,能背的有《學》、《庸》、二《論》(即《論語》),《孟子》生疏,《左傳》、《國策》、《公羊》、《谷梁》、漢、唐等文,雖隨看隨忘,未曾下過苦工,但還是願讀的;惟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請聽,他比我們今天的不少人士高明,能夠辯清是非,嚴格區分精華與糟粕。用八股時文取士,即令賢明如唐太宗,也是為了籠絡天下士人都入他的彀中,其弊病是顯而易見的。非待說得,賈寶玉有超前意識,不受蒙蔽。時人不免詰問:八股考試,現今也難取代!那是另外的討論範圍,在此殊難展開。

賈寶玉是稱道儒家學說的。他和麝月說笑涉及松柏,說:「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呢。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很清楚,孔夫子推崇松柏,是以松柏之後凋比喻處於濁世而能保持自身的節操,處於封建末世的賈寶玉有同感,故而發生共鳴。

    賈探春、薛寶釵、李紈三人在大觀園代理家政、實行改革時的辦公「議事廳」,匾額即是「補仁諭德」,儒家風範。儒家學說的核心是「仁」,「仁」的核心是「愛民」。其重要特點,乃是除舊布新,與時俱進,有一股朝氣。在此,我們不妨和讀者君子一起來讀《大學》的一段原文:「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怎麼樣?是不是一股革新的春風撲面而來?

    儒家的開局者、萬代師表孔夫子提倡的以孝道為根本的「仁」的學說,《紅樓夢》中也有反映。且說薛寶釵的叔伯妹妹薛寶琴初次進賈府祠堂觀看,一一看到五間正廳時,眼前懸一塊鬧龍填青匾,御筆寫道是:「慎終追遠」。此是《大學》作者、七十二賢人之一、孔夫子的高足弟子曾子所言。出處在《論語·學而》篇。按照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的解說,「終」就是結果,「遠」就是很遠的原因,「一個人要想有好的結果,不如有好的開始。」欲慎其終者,先追其遠,每件事的結果,都是有那遠因來的,這裡我們可以引用佛學裡的一句話:「菩薩畏因,凡夫畏果。」南懷瑾先生的這個見地是獨特的,深刻的。但是同孝道也無矛盾,一個大孝之子,他的為人處事一定是謹慎的,決不會不考慮結果。薛寶琴看到的這塊匾額旁邊的一副對聯即書著: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寧榮。講的即為行孝者的慎重立身處世。

    在《紅樓夢》中,年節謎語,結社做詩,乃至聚樂的酒會上,也都用到《四書》、《五經》裡的成語之類。

    在第五十二回,薛寶琴還講到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做詩填詞。中國的傳統文化影響到國外。薛寶琴在《紅樓夢》中是倍受青睞、眾人注目的正面形象,貌美,聰慧,博聞廣識,跟著父親走遍四山五嶽,又有國學基礎和很好的文化修養,真真國女孩子的故事從她口中敘出,曹雪芹是深感自豪的。確鑿無疑,《紅樓夢》推崇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傳世至寶。

    開頭我講了,《紅樓夢》被人疏忽的中心內容,正是佛家關於修行的突出描寫,《四書》、《五經》與其有何相關?要知道,《四書》、《五經》是中國儒家的主要經典,在整個中國傳統文化中佔有無與倫比的地位。而歷來的高僧大德又都稱頌儒家學說是修學大乘佛法的基礎。儒家學說和大乘佛法一脈相承,學好儒家學說是修行大乘佛法的前期工程,最好準備。首先要在世間做最好的人,才能修行究竟圓滿最高的法。

    請看,賈寶玉正在讀莊子《南華經》的外篇《胠篋》一則,認真為其寫續篇,後又因聽戲文而參悟禪機,受到黛玉等人嘲笑。黛玉對寶玉說:「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宏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他們從道學談到了佛學,在認識上可說相當透徹,並非泛泛空談,悟道的學術氣氛很濃;自然,那還是在家眾的理論探討,遠不是真正佛教徒的出世修行,究竟證果。但對未來賈寶玉的正式出家,的確作了意想不到的然而恰恰也是思想上的預期準備。不必說,在構思上,此乃著書的作家,於不動聲色處,便為後面情節的重大發展,埋下了關鍵的伏筆。

    至此,必須強調指出,《紅樓夢》中突出描寫出家的內容,絕非以上說教所能濟事。一部傑出的、偉大的文學作品,它的深刻、奧妙的思想,一定是通過獨一無二的、令人怕案叫絕的、活生生的藝術形象的成功塑造來體現的。《紅樓夢》的核心主角賈寶玉,他來到世上後的行為舉止,一言一動,是不是符合佛家修行的總的路向,只有讓我們大家一起去考核作品描寫的實際,方有說服力。

    平等是佛家修行的重要標準之一

    《紅樓夢》作者的行文,尤其在寫賈寶玉的時候,常用譏誚之詞表達他所要肯定的方面。譬如敘述尚在孩提之間的寶玉,說「他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顯然,此處世間目光短視、心胸狹隘的凡夫俗子看待的所謂「愚拙偏僻」,正是高尚純真的天性,把家親眷屬看得如同自身同體一般沒有區別,真正難能可貴。佛教說「眾生平等」,的確是賈寶玉身上為人處世的突出優點。

    社會上的一般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賈府亦然。獨寶玉是不要人怕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譬如對賈環,「我是正出,他是庶出」,更要寬容些才是。書上在此接著寫他的心理活動:「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所以兄弟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賈母不依,才只得讓他三分。這裡寶玉重要的平等思想是:不要依長依勢壓人,彼此皆應自覺和睦相處,自尊自愛,不生事端,清淨和平。他認為應當尊卑平等,正庶平等。他這個突出的優點,卻被世俗之見者譏諷為沒有男兒剛性,實在可歎可悲!

    細心照顧關懷同輩的姐妹,隨處可見。即令是生活細節上,也入微關心到了。喏,寶玉至黛玉房中,看到史湘雲睡著後,膀子「撂在被外,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說著,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多麼細膩!多麼親切!多麼溫存!至於關愛疼顧黛玉,自更不必說了。

    不僅對遠近的親戚,就是對下人、生人,也是同例。襲人回家,寶玉去探訪,看到她的那個兩姨姐姐「實在好的很」,正配生在像賈府那樣的深宅大院裡,「沒的我們這宗濁物倒生在這裡!」內心深處為貧寒、卑賤者設想,溢於言表,一無貴公子養尊處優之驕。

    主張男女平等,特別要多關心女兒,是賈寶玉身上的濃重特點。薛寶琴來到賈府,受到老祖宗賈母的額外厚愛。探春對寶玉開玩笑說:「老太太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你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孩兒些是正理。」

    凡《紅樓夢》的讀者無人不曉,「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就清爽」,是賈寶玉的處世名言。隨時隨地,全副身心地關心女兒,因欽慕而保護那種純淨無染的少女潔淨之心,這就是賈寶玉思想、行為的核心所在。「甘為諸丫頭充役」,在書中隨處可見。

    看,襲人病了,又被李嬤嬤因輸了錢來尋丫頭出氣惱了,寶玉連忙忍氣吞聲安慰她仍舊睡下出汗。又見她湯燒火熱,自己守著她,歪在旁邊勸說:「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藥來,寶玉見襲人才有點汗兒,便不叫她起來,自己端著給她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看著她去了簪環躺下,才去上屋裡跟著賈母吃飯。何等體貼入微!從賈母處回來,見襲人朦朧睡去,無事可做,便對丫鬟麝月說:「早起你說頭上癢癢,……我替你蓖頭罷。」麝月同意,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鐶,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她篦。簡直是兄妹或姐弟之間的親密關係,哪有主僕之分的影兒!越劇《紅樓夢》將此一節移來為晴雯畫眉,一樣的精神。

    賈寶玉體貼關心下人的事無法盡述。芳官受了乾娘的氣,因晴雯、襲人說她「不省事」、「也太可惡些」;寶玉為她辯護說:「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指芳官乾娘),又作踐他!如何使得!」 晴雯病了,醫生一請再請,親自查驗、調整處方,親自熬藥服侍。又向鳳姐討洋藥進一步根除病痛。賈寶玉的心腸很軟,哪怕是丫頭間開玩笑,例如寒冬深夜麝月出了屋門,晴雯跟去要嚇她,他便馬上喊道:「晴雯出來了!」 襲人的母親病重、病過,她回家後,寶玉又吩咐麝月打點些東西,叫個老嬤嬤去看她,勸她少哭。 對於上了年紀的僕人,他叮囑麝月等要多體諒,這些和氣送東西的老婆子不容易:「你們是明白人,擔待他們是粗夯可憐的人就完了。」

活人不用說了,對於受冤屈死的丫頭,賈寶玉更是念念不忘。金釧兒投井枉死後,他除了屢屢向玉釧兒陪小心外,終於找了一個機會,一身純素,同焙茗主僕二人,騎馬悄悄出門、出城,來到郊外水仙庵,選擇後園中井台上焚香,含淚施禮祭祀。

    不必再引,即看以上例舉,已經儘夠,賈寶玉隨處隨時,設身處地,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下人,確確實實是菩薩心腸!

    忘我代過 救苦救難

    在《椿齡畫薔癡及局外》一回中,賈寶玉從王夫人屋中來到大觀園薔薇架對面,因聽見有哽噎之聲,便隔花細聽細望,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地流淚。原來那女孩子是在一個接著一個地畫「薔」字,一連畫了幾十個。寶玉不覺看癡了,想道:「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摸樣兒,這麼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心裡想著,忽然涼風過處,颯颯地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頓時濕了,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被驚醒了的女孩子因雨中回頭看不真切,只覺臉面俊秀,以為是個丫頭,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話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理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沒得說了,這個情景,只能表明他單顧別人,全然忘我。此事日後還被人用作取笑。

賈寶玉被人作為笑料的癡呆狀別有精彩的一幕!話說在《白玉釧親嘗蓮葉羹》一回書中,正在吃飯的賈寶玉只顧同傅家派來的兩個婆子談話,手裡端著湯的玉釧兒也只管聽得入迷,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來人,不想寶玉伸猛了手去要湯,將碗撞翻,湯潑到他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嚇了一跳;燙了手的寶玉反不覺得,只問玉釧兒不止:「燙了哪裡了?疼不疼?」傅家的兩個婆子告辭出來後笑說個不停:「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

    在佛教看來,人世間「為聲色貨利所迷」的凡夫俗子都是些顛倒夢想,不明是非。上面那兩個老婆子即為一例。賈寶玉的高尚思想,感人德行,竟被她們嗤之以鼻,貶得一文不值!

    保護弱勢群體,更是賈寶玉的又一希世道行。

    演小旦的藥官死了,搭檔同台做戲的小生藕官哭得死去活來,在大觀園中燒紙紀念,被巡園的老婆子撞見,拉了要去報告,嚇得不肯同去。寶玉忙為她遮掩道:「他並沒燒紙,原是林姑娘叫他燒那爛字紙,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那婆子因從未燒完的殘紙中找出證據,仍要將藕官拉走。寶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去,實告訴你,我這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另叫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的煩他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又看見了!這回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還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見他們去,就依著這話說!」嚇得那婆子反而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這人豈不完了?」寶玉對婆子說:「你也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將一場對藕官來說是不小的苦難化為烏有。賈寶玉確實是慈悲的菩薩,隨機應變,為純樸的小丫頭驅除了凶險。過後他又向芳官問清了情緣,囑咐說:「以後斷不可燒紙,逢時按節,只備一爐香,一心虔誠,就能感應了。我那案上只設著一個爐,我有心事,不論日期,時常焚香……只在敬心,不在虛名。以後快叫他不可再燒紙了。」於此可見賈寶玉做事的智慧,精細,穩妥,又圓了人家的心願。「一心虔誠,就能感應」,「只在敬心,不在虛名」,是符合佛教的精神的。佛教開導人以至誠心修清淨心,便能夠道交感應,悟道證果。

    賈寶玉代人受過,最是感人至深。

    平兒因為賈璉淫亂敗德,反而蒙冤受屈遭打,寶玉深為同情。他勸慰平兒說:「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她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接交,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地想著:「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 

    如果說這還只是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算不得希奇事兒,那麼他為處心積慮要害他的趙姨娘、賈環刻意受過,平息風波,就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稱奇道絕了。

    王夫人上房內少了玫瑰露、茯苓霜,一時查無著落。林之孝家的因和柳家的不睦,巡園時正碰見柳家的女孩子柳五兒在園內,便起疑心,在與柳家的不滿者的唆使下,來至柳家的掌持的廚房搜抄,恰好搜出露瓶和一包茯苓霜。天緣巧合,人贓齊獲。其實柳五兒是完全冤枉的,玫瑰露是寶玉給芳官的,芳官又轉送給了柳五兒;茯苓霜乃是柳五兒的舅舅給她的。王夫人房中少的東西,全是趙姨娘謀及丫鬟彩雲偷出來給賈環的。清楚原委後,寶玉先後將這兩樁事全攔了下來,使得柳五兒可以不蒙冤孽,也可以免除傷害探春,致生煩惱。這使彩雲非常過意不去,要去認帳。寶玉笑著開導她說:「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我悄悄的偷的嚇你們玩,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我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

    必須看到,賈寶玉在平息這場風波中的水平真不簡單,胸量大,境界高,完全是大菩薩的慈悲心腸。

    在你死我活的嫡庶之爭中,趙姨娘和賈環總欲置寶玉於死地而後快。在《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一回書中,我們看到趙姨娘對王熙鳳恨得牙根癢癢,對寶玉雖無仇恨,但除掉了寶玉也可以使賈環有出頭之日,故而央求馬道婆施巫術謀害,許與銀兩,告知寶、鳳年庚,馬便回去作法。果然有效。寶玉、鳳姐頓時病發,叔嫂二人都拿刀弄杖,尋死覓活,鬧得天翻地覆。百般醫治無效,三日光景,病人連氣息都微了,閤家都說沒了指望了,將後事齊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等哭得死去活來。書中寫道:「只有趙姨娘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願。」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已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怎麼樣?我們將她在旁邊假惺惺勸賈母的話全部照錄如下:

    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捨不得,這口氣不斷,他在那裡,也受罪不安——

    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了個狗血噴頭。便於對照,在此把賈母罵她的話也照錄如下:

    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作夢!他死了,我只合你們要命!都是你們平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那一個?

    看看,嫡庶之爭的矛盾有多麼尖銳:一點不假,你死我活!

    在那種明爭暗鬥、拚命一般的矛盾漩渦中,賈寶玉想超然而無法如願。正出、庶出,他毫不在意,根本不管。儘管如此,他還是避免不了突如其來的加害。

    就在上面那場遭暗算的前幾日,寶玉自外面吃多了酒回來,躺在王夫人身後炕上和彩霞談笑,素日原恨寶玉的賈環,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作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 「噯喲」的一聲,寶玉已經滿臉是油,左邊臉上起了一溜燎泡。這可嚇壞了王夫人,忙給敷上了「敗毒散」。

    你道寶玉怎麼樣?他若無其事地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湯的就是了。」

    是的,遇事退讓,不生枝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太平,這就是賈寶玉和平主義的人生觀。

    菩薩修行的「六波羅蜜」之一是「忍辱波羅蜜」。「波羅蜜」是梵語、巴利語的音譯,漢譯作「度」,到唐代則譯為「到彼岸」,其本意為完全、絕對完滿。亦即是修行的完成。菩薩為了普度眾生,忍辱負重,毫無怨恨。

    這兒,賈寶玉顯然有這種獻身精神 。

    你看,他被賈環推倒的燭油燙了,哪怕就算是失手吧,一般人至少要說幾句的,寶玉作為賈環的哥哥,理所當然,也要批評責怪,以利今後做人、做事的謹慎。但是,他為什麼不說?

    之前,他已經目睹生母王夫人大發雷霆之怒,將趙姨娘喊來嚴詞訓斥、痛罵,若於此種情形之下,他對賈環再說什麼即使是好意叮嚀的良言,也不能起到好的作用,以達心願,反而是火上澆油,效果適得其反。「此時無聲勝有聲」,寶玉對此採取緘口不言之策,和解說:「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他熟悉太太王夫人是信佛的,那麼,「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是很好嗎?這對他母親的修行,也是很有益的啟示呀。何況加上正庶矛盾,盤根錯節,王夫人極端瞧不起趙姨娘,不說都是無風三尺浪,平地起風波,能說嗎?還在未說之前,鳳姐因見寶玉燙了,三步兩步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說:「這老三還是這麼『毛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台盤!——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那實際上是吊起王夫人的火來;果然如此,上面說了,王夫人遂叫過趙姨娘一頓辱罵。尚然,寶玉把退讓、解氣的話說過之後,鳳姐還是說:「就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不小心,橫豎有一場氣生。」寶玉何等聰明,早就把這一切聽在耳內,看在眼裡,「冤家宜解不宜結」,慈悲為懷;次日,寶玉見了賈母,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著意遮瞞了此事,賈母還是免不得又把跟從的人罵了一通。若不瞞過,可想而知,不知風有多大,浪有多高!

    寶玉善解各方人意,始終以柔軟、諒解的胸懷,能自己承擔起來的,堅定地自己承擔起來,萬不可再傷及他人。「禮之用,和為貴」,體現聖人的風範,他是真正菩薩心腸,高人哪!

    是不是賈寶玉一點不知道趙姨娘、賈環無孔不入地要傷他、害他?恐怕不能那樣絕對化。趙姨娘要傷、要害寶玉,出於嫡庶之爭的客觀形勢,出於考慮她自己母子的前途,不是主觀上有刻骨仇恨。賈環除了嫡庶矛盾,還有是對寶玉優越地位的嫉妒。寶玉對此不在意、不計較倒是真的;若說沒察覺,恐非持平之論。趙姨娘的為人,水平的低下,胸襟的狹小,被嫉妒心所驅使的不平衡心理;賈環做人格調的下劣之類,寶玉是看到的,察知的。趙姨娘聯絡丫頭彩雲偷王夫人上房的東西,不是明明白白揭露到寶玉的面前的嗎?他為了化解矛盾,不是有意遮瞞、袒護的嗎?所以寶玉是清楚的。此其一。其二,上面他親聞親睹王夫人、王熙鳳對趙姨娘、賈環的討厭、敵視,但他仍然不僅在言論上,而且在行動上,刻意為冤家代過,豈非說明他處世哲學不同俗人嗎?

    還有,更在《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一回書中,寶玉當面聽到襲人向來探視的寶釵說出,他在臨禍之時,有賈環向賈政進的一套添枝加葉的惡言。賈環的原話是這樣的:「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

    那麼寶玉自此會不會恨起趙姨娘、賈環了呢?

    至少,我們在書中沒有直接讀到,相反,寶玉利用自己優越的地位設想周全地一次又一次地為他們瞞過、作保護,並且連同護持了一系列賈府的僕從,倒是歷歷在目,生動感人。

    賈寶玉的智慧和純真的天性,決非肉眼凡胎、世俗塵愚所能識得。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回書中,因聞子興說寶玉「一落胞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賈雨村就稱歎道:「果然奇異!只怕此人的來歷不小!」又因冷子興非議其抓周時「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而罕然厲色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賈雨村確有些「讀書識事」的功底同鬼聰明,故而每上賈府,我們從寶玉厭惡的口中得悉,總要點名見他。

    不錯,賈寶玉的心量、境界,確非常人所識。世間常人,大多有勢利、圖利之心。寶玉卻是一概不沾邊的,他要護持的只是那顆純真的潔淨之心,如蓮花一般,出污泥而不染。他深明宇宙萬物同體同根之理。

    這裡有必要敘述一段他珍惜物命的超人之言。因晴雯被攆遭害,他痛心地說:「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道有壞事,果然應在他身上。」只因襲人反駁,他遂感歎著說出一大篇異乎尋常的話來:「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他就枯乾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麼?若是小題目比,就像楊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葯,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墳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也是應著人生的。」

    照佛家講,人同宇宙萬物乃一體,人世有吉凶禍福,大自然都有徵兆,賈寶玉講的就是這個宇宙的真相真理。正如癩和尚所言「為聲色貨利所迷」的世間凡夫俗子哪裡懂得明瞭?是以賈府「現有希世之寶」而不知道自己用來救難除災。

    所以呀,難怪敷家的兩個婆子覺得寶玉很是「可笑」:「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一點剛性兒也沒有……」

    敷家的婆子聽人傳言,任意渲染誇張,無疑已失其真;但是於此亦見賈寶玉珍愛天地萬物,確切不虛。所幸當今的人類已經開始悟到人同大自然是一體,因而想方設法,重視生態環境的保護。

    賈寶玉慷慨大方,而又決不暴殄天物。

    且聽敷家兩個婆子的評價,說他「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

    這便是世俗之見,不識菩薩真面。

    「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都是好的」,世間萬物,原該珍惜,隨意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毛澤東語); 「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不是糟蹋,乃為要緊濟人、助人,計較多少,?謀悴淮俊?br>    因而賈寶玉的待人、處事,無人理解。連小廝興兒都隨口揶揄。但從興兒的話中恰好見出寶玉心胸闊大,沒人可及。興兒說,「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

    作家於本書開頭的《西江月》詞中便明白寫道:「那管世人誹謗!」

    在佛家講,來譭謗者,是前世欠他的,現今來討債,是幫助欠債者消業,應當感謝。是以寶玉的心量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了。

    「那管世人誹謗」,正說明賈寶玉離開世俗的「無明」越來越遠,靠著聖人的標準愈來愈近,是以不為所動,不予更改,我行我素,矢志不移,此系定力所在,智慧所在,他在光明中行事,以身布道。賈寶玉最終出家的根據在此。

    世人無端譭謗他,但他不隨便冤枉一個人。因寶釵問及他遭打原故,襲人便將從焙茗處聽來的系薛蟠所說的話告知,寶玉當即制止:「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你們別混猜度。」他總是替人著想,一則怕寶釵不快,二則,他於對他有恨意的怨親都極盡遮擋代過之能事,何況於薛蟠,又系道聽途說之詞,哪能容得無端造此口業?

    賈寶玉,真乃是應世而現、救苦救難的菩薩! 

    質本潔來還潔去

    這是林黛玉《葬花詞》中的名言,也是賈寶玉的處世哲學。

    作家寫此書的緣起時,敘到女媧氏補天之時棄下一塊石頭於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未用,因經鍛煉,已通靈性,後乞僧人攜入紅塵歷練若數年後,又回到了原處:「質本潔來還潔去」,石頭仍歸本來面目。此石像征的便是賈寶玉。此時他證果涅槃了,脫離了生死輪迴的無常,得以不生不滅,永享真樂。寫其入世是為了啟示「無明行」中的世人覺醒悟道。所以賈寶玉銜玉而生來到人間,耳聞目睹凡世凡人無窮無盡的污穢、不堪之事。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用堂皇的緯幕圍裹起來的裡面,竟是那樣地恥於入目,醜陋陰森。是以他厭離而決計出家。此即為字跡分明、編述歷歷、刻於大石之上的《紅樓夢》的內容。賈寶玉就是《紅樓夢》一書內容的親歷者,大石之上所刻的就是他入世修行悟道的啟示錄。

    在《紅樓夢》中,作家寫寶玉來到人間,親聞親歷塵世有八大苦難: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無陰盛苦。既是如此之苦,做人的準則,自當為解救眾生苦難。

    佛教講:無常迅速,生死事大。

    賈寶玉說:「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他批評那些「文死諫」、「武死戰」不是「邀忠烈之名」,就是「疏謀少略」,都是「濁氣一湧」,「白送了性命」。他依聖人之道申述說:「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 

    是的,孔子、孟子對於那些不施仁政、不行王道的君主,曉以利害後不聽,便當告退上路。《孟子》的書中一再說,諫官的意見不被採納,即行辭職。孟子義憤填膺地指斥:「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摔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因此他即毫不容情地宣告:對於那些能征慣戰者應受最重的刑罰,遊說諸侯合縱連橫的人受次一等的刑罰,而那些迫使百姓開闢荒原、刮盡地力以增加霸主們賦稅的人,也該受更次一等的刑罰。

    當官的目的全然是為了行道。如堯、舜、禹、文王、武王、周公,就是榜樣。行孝的最高典範虞舜,如做天子妨礙他行孝道,他是寧願連天下都不要,而去盡孝。深得孔子真傳的有若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悌之道是行仁道的根本。行道,是當官的前提、目的和歸宿。

是以賈寶玉所言,是合於聖人傳述的君臣之道的要旨的。勸說國君推行王道,以堯舜的仁義之道使天下歸心,達到統一:這就是聖人告知的符合天意人心的大道——治理天下的最高原則——君臣大義之所在。萬不得已,一旦義勇出戰,其意圖亦只為「解倒懸」,除掉暴虐於百姓的獨夫民賊而已。此所謂商湯、文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者也。

    是故賈寶玉來到人間,於世無求,與世無爭,只講利人,不圖自取。你看他甘心為諸丫頭充役,代人受過,在姐妹們中間過一天是一天,自在自樂。平等,利他,達到自利的樂趣,這就是他的人生觀、生死觀。

    「在姐妹們中間過一天是一天」,那樣的人生觀積極嗎?那是因為迫不得已,才是如此。賈寶玉處在封建末世,當官已經不能行道,他與當世採取不合作的態度,是由於不能合作, 根源在此。孔子在魯國任大司寇三月,兼理相事,社會大治;但當把持國政的季孫氏接受齊國意在顛覆魯國政權的陰謀賄賂之時,君主任之,便毅然離開大司寇之職兼相事的位置,忍痛告別遠走。「不為稻糧謀」,不能拿天下、國事的原則做交易。春秋末期,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堯舜之道不能推行。孔子無奈但是超然地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所以賈寶玉盡己之力解人難處,過一天是一天,是合聖人之道的。

    「過一天是一天」是一種耍脫的處世態度,意在不為無明、渾濁的塵世染污。無奈日月如梭,人生易老,只能直面,不得迴避。

    這兒,讓我們引錄原書兩段有代表性的描寫,來看賈寶玉的感歎。

其一,寶玉因尋和黛玉共葬桃花的去處,兜著落花,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不想在山坡上聽到有嗚咽之聲,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何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

    其二,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在世俗人看來是無邊樂事,是人類希望所在。是的,傳宗接代,乃人生大事,不可或缺。請看賈寶玉的感受。因「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惹起寶玉怕黛玉離去而病了一場,多時未到園中走動,不想是日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不過二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也不免烏髮如銀,紅顏似縞。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歎息。

這就是說,上面兩段所錄的內容無疑是揭示了這樣的道理:人生於世,人自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的。人生八苦,孰能左右?人事變遷,何可擺佈?一切都是無常,人在六道輪迴中,生死不定,去向不明,苦海無邊。此乃人道的真相,只想在人道做人的人,無法更改。六道輪迴是客觀存在,不是神話,美國的學者、科學家早做了大量的實驗,出版了好多大部頭著作,證明人有前世,而今生對於前世來說,就是來世,三世之說成立。無疑,這只是探討人生、宇宙秘奧的起步。釋迦牟尼佛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經把宇宙、人生的真相、真理,究竟圓滿地告訴給了人類。這,你可以去研讀佛經,便可得到徹底明白的解答。

    人們或許會想,既然人有前世、今生、來世,生生世世無窮無盡,那就在人世做人吧,也不差!要知道六道輪迴極其可怕,萬難得個人身,再到人世,談何容易!這輩子完了,大都在惡道中無邊無際地煎熬!根本原因,在於人們都很自私貪婪,多想享受享福,極少惜福修福,造業甚多,下墮是必然的。

    所以賈寶玉不戀人世,榮華富貴,根本不想不要,即令人世看作人生目的的身體這個臭皮囊,他也常常說,可以隨時獻出,化作灰,化作煙,化作風,不留痕跡。他不忌諱死,不怕死,「只要死的好」!這正是佛家的觀點。

    那樣看來,人生前途暗淡,沒有希望,只能很消極了?上面已經議及,不是的。既然人身難得,人生也就極其可貴,關鍵在於要取最有意義的積極人生觀。你看生在封建末世的賈寶玉,不能當官行道,就在下層平民中,以平等待人的風範,救苦救難行世,何等高尚!

    然而不少人覺得,賈寶玉因為沒有出路,與世不合,心情苦悶,出言吐語,都是悲觀厭世的生活態度,哪有一點積極用世的意味!

    真人面目,確難看破。我們不是敘述過了,寶玉在讀道家莊子的書呢,韜光養晦,是道家風範。歷史上不少高人雅士即是如此行事。心情苦悶,確係實情,封建末世,無有前途。那就造就了他冷眼旁觀、不合作的用世態度。既如此,他就似乎讓人覺得麻木不仁,無所作為。直至下人,全都感到他可有可無。彷彿是一個廢物!如是,自然不須說得,當世者也就棄置一旁不問。這正是賈寶玉掩蓋自己、脫離麻煩的妙法!他不願意與世同流合污,造下惡業!他的老子賈政,欲做清官,結果在官場上寸步難行。封建末世了,想做清官,純是妄想。末世當官,等同行惡。賈寶玉有慧眼,故能看破,放下,不為所迷。

    他厭離了污濁的末世,進入了真實修行的佛道。他平等待人,救苦救難,他的境界、層次即在上升,待超過三界,達到羅漢以上位次,便可脫離六道輪迴的苦海,自在自主了。這是佛家最究竟圓滿的做人哲學,最終永遠離苦得樂。

    賈寶玉常說的化成灰,化成煙,化成風,不留痕跡,乃是向空的層次的提升。空就是清淨,就是佛菩薩的境界。「質本潔來還潔去」,潔,是即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的清淨,是即空,是即人的本來面目。賈寶玉出家修行,正為歸還人的本來面目,真正崇高,——在世時是真正的人,出世後是不凡的聖人!

    試解幾點可能有的疑問

    賈寶玉被我誇得很美,朋友們也許會問:他不肯讀書,有何可取?

    這個疑問,其實已經澄清過了。第一,他不反對讀《四書》、《五經》等傳統經典,他所討厭的只是那些作敲門磚用的時文八股,不合聖人之旨,僅僅為投機官場,動機目的,醜陋醜惡。第二,他的國學基礎實是不低,純熟地用於待人處事之中,已和自己的思想行為融合為一,平等待人,救苦救難,是儒家的同時也是佛家的理念。指陳史事現實之弊,透闢透徹,入木三分,是聖人觀念的自如運用。很有文化文學修養,尤在詩詞方面,即令賈政,也不得不暗暗佩服。第三,以道家的精神處世避世,除黛玉、寶釵、惜春外,瞞過其他所有人眼目,確實有超等智慧。

    朋友們或許又問:賈寶玉在女兒們中鬼混,且一點男子漢的陽剛之氣都沒有,好在哪裡? 

    男權社會,尤在封建末世,污濁無比;相形之下,未婚少女,純淨單一,心靈美麗。算是一方淨土。另外更深的意義,是為避開尤其末世當政者的視線,給人「沒出息」的印象。這用的是道家之術。再說男子漢的陽剛之氣,若指的是大大咧咧、誇誇其談、粗率武斷,那歷史上的多少騷人墨客,均要貶入下三流去了。有胸懷,有目光,才是陽剛之氣的本義。

    朋友們抑或還說:賈寶玉行為不端,很不乾淨,還是小孩子的年齡,就有兒女之事! 

    寶玉來到人間,有了這個肉身,也有慾望,這是世俗之人極難除去的大煩惱之一。此乃後天的染污。人原本是清淨的。——那塊像徵人本來面目的通靈寶玉即是。是以在賈寶玉遭到暗害、命在旦夕之時,特來消災除難解救的癩和尚對賈政說:通靈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賈寶玉被人世之俗污染了,所以要修行,修正錯誤的行為,提升清淨的境界。有緣之士,閱此可得啟示。

    賈寶玉身上肯定還有其他毛病,菩薩尚有一絲無明,有待他以後的修行途程中將一一去掉。

    於此順便簡述一點相關的學術上的爭論。

    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而告子卻說:「食色,人之性也。」

    告子是儒家學派特別是孟子「性善」論的對立者。他認為「飲食男女是人的本性」,是與生俱來的。其實是一種顛倒的錯誤說法。

    現今對傳統文化缺少瞭解的人們誤將此 「食色本性」說視為孔孟的觀點。

    孔子是說,人們的最大慾望,存在於飲食男女之中;並沒有說是先天的,更沒有斷定是人的本性。「性相近,習相遠」,特別是男女之事,是人們後天習染的結果,離開人的本性已經很遠了。

    作家寫賈寶玉在人間的言行處世,是寫他做人、修行的總路向的,並非以聖人的面目出現。

    先於寶玉出家的是柳湘蓮

    柳湘蓮是一位豪俠之士,曾經痛打過行為污濁的呆霸王薛蟠;但又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異鄉為薛蟠趕走劫匪的救命恩人。他是江湖藝人,行蹤不定,仗義行俠是他的性格特點。然而他卻做了一件後悔莫及的不義之事。他以傳家之寶鴛鴦劍為信物同尤三姐訂婚之後,又因為聽到了寧府的骯贓醜聞,跌足對寶玉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是以他要反悔退親,索回祖傳至寶;又同賈璉爭執起來,被三姐聽到,出房來對湘蓮說:「還你定禮!」淚如雨下,左手送上劍並鞘,右手回肘,將藏於身後的雌鋒往項上一橫,頓即喪命。「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 ——柳湘蓮再三大哭不止。又睡於破廟中夢見三姐而哭醒,被瘋道人數句冷言,打破迷關,截發跟隨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

    他是跟著道人出家修道去了。

    據南懷瑾先生介紹,道家常在亂世出來濟世扶危,顯然有俠義的特點;天下太平,他們去隱居修道了,有的就到江湖上去了。本有江湖義氣的柳湘蓮,於迷津處接受道家指點,是很自然的。

    我們在這裡講佛家的思想,又夾雜道家,是不是矛盾?《紅樓夢》本身就是佛道一起不分的,你看一僧一道,彷彿形影不離。除了佛教的大乘佛法是教人究竟圓滿的覺悟,層次最高,同其他宗教一樣,都是愛護世人,行善積德,不講分別。宗教間理應互尊互學,共圖濟世,天下太平。

    道家的創始人是老子。老子系誰?據美國萬佛聖城宣化上人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淺釋》中告訴我們:「老子的前生就是摩訶迦葉。在佛出生之後,知道中國眾生造罪業很多,不依法修行,所以派老子、孔子,和顏回到中國先教化眾生。老子是摩訶迦葉的化身,孔子和顏回都是菩薩化身來到中國。老子在中國提倡無為,人要知道無為的法,然後再能知道無不為,這是佛教的道理。佛教講無為而無不為,即是中道。」

    這就很清楚了,儒、釋、道三家不分家。老子、孔子都是春秋末期同時代人,孔子曾登門向老子請教禮;在他們的學說中,都講中道,儒、道不分。佛教於東漢傳到中國來了,自此,儒、釋、道三家既分又不分。老子講中道無為無不為,孔子講中道無過無不及,佛教講中道不落兩邊,說法不同,意思一樣。儒、釋、道三家之學,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都有極精深的道理。

    柳湘蓮跟著一道出家了,還不就會遇見一僧?還不是都行在中道上?

    真實修行的還有賈惜春

    在賈府姐妹中,惜春的年紀最幼,心靈純淨,白璧無瑕。她有宿慧,眼光很敏銳。她親目所睹,她的三位姐姐——元春、迎春、探春的命運都不好;賈府圍牆內的黑幕,男盜女娼之類的醜聞,令其異常生厭。因攆丫頭入畫之事一節,她請去尤氏,當面數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今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因尤氏責備她「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引得惜春越發冷笑道:「我一個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況且古人說的,『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於是尤氏指責她「真是個心冷嘴冷的人」,惹得惜春更加發憤說:「怎麼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厭離骯贓的現實,同親長衣冠禽獸的醜行決絕,是惜春堅定出家的動因。

    惜春修行的情形,《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沒有具體描寫,但在第五回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正冊」一頁上,畫著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在作品的構思中,惜春最終出家修行是沒有疑義的。

    妙玉的假修行

    劉老老第二次上賈府,慈悲的賈母帶了她在大觀園中四處游賞。來到櫳翠庵,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明代成化窯所產的名貴瓷器五彩小蓋鐘,泡的是「老君眉」茶,奉與賈母品嚐。賈母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老老:「你嘗嘗這個茶。」劉老老便一口喝盡,笑說:「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引得賈母眾人都笑起來。

    我們這般具體複述作品原文,其用意是讓讀者看到:妙玉對生活是很講究的;反襯劉老老的粗笨定會令妙玉頓生俗不可耐鄙棄之想。她對如何積存泡茶用的雨水的煩瑣做法,我們還沒有轉述,總之,她把心力都用到對生活的享受上去了。

    沒有冤枉。她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到她耳房內喝體己茶,寶玉跟了過去。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剛才賈母等用過的茶盞來,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老老吃了,她嫌腌臢,不要了。

    請注意,佛家講眾生平等。顯然,妙玉沒有,她缺少出家人的慈悲心腸。她有潔癖,也決不是佛道的心地清淨。

    寶、黛、釵等臨行前,寶玉和妙玉陪笑說:「那茶杯雖然腌臢了,白撩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說使得麼?」請讀者注意下面妙玉回答的話。她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聽,哪是修行人說的話!自私狹隘到了極點。她對寶玉說的話還有:「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他,快拿了去罷!」寶玉的回答也帶有諷意的敲了敲她:「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去?越發連你都腌臢了。只交給我就是了。」

    看,假修行的一遇上真修行的便露餡了。寶玉有憐憫惻隱之心,而且珍惜勞動成果;妙玉只是豪門千金的貴族氣,哪有一點憐貧惜老的影子!

作家在敘述的筆墨中也帶譏誚,說「寶釵知他天性孤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黛玉走出來。」真正的出家人應該心胸開朗開闊,一心一意想著救苦救難,「天性孤僻」還能想到眾生的苦難嗎?在在都說明心不清淨!

    賈寶玉看出了她這個致命的弱點,所以又測探她說:「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又只許抬了水,「擱在山門外牆根下,別進門來」。心不清淨不要說了,特別是又切斷了眾生的佛緣。

    在潔癖的面紗下,作品又不露痕跡地點了她對美少年賈寶玉的非分之想。在斟茶與寶釵、黛玉之後,特將前番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又有,你看她的分別心何其重!——心慕者賈寶玉是乾淨的,而粗俗者劉老老則是骯贓的。——均非學佛人應有的心態。

    她的非分之想還有一說。寶玉生日,她特別派人送來一個拜帖,寫的是「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她那等做法,連舊相知邢岫煙都覺察其不妥,批評說:「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理數!」聽了寶玉為妙玉開脫、又說他自己「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的解釋後,邢岫煙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寶玉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點穿了妙玉身在出家、心繫俗世、為情所牽的煩惱。邢岫煙告訴、提醒寶玉:她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她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邢岫煙接著說:「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人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心在動,情在沖,心喜、心合,世情騷擾,定不下來。

    妙玉的那份為情所困的心事,大觀園中的姐妹都看清楚了。因寶玉聯句落第,李紈說:「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不一會,寶玉果然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來。因眾人都同意湘雲命寶玉做「訪妙玉乞紅梅」詩,寶玉只得做了一首律詩,其中有「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霜蛾檻外梅」等句,「檻外梅」 遇到了巧於心計的後來妙玉下的帖中自題「檻外人」的別號,妙玉有意照應寶玉的詩句確是顯然的;寶玉的「檻外梅」在前,妙玉的「檻外人」在後,時隔一年,「檻外人」 終於扣上「檻外梅」,「檻外人」有如「檻外梅」一樣,在飛雪寒冬中釋放冷香,清馨無比,潔淨超妙,妙玉拋出了得意之作,打出了高人的品牌!她的這一創作,又突出了邢岫煙評論她的古人只有兩句好詩的孤傲之性。她琢磨了一年,實在是無人可及的妙極的妙品。

    作家在第十七回介紹妙玉出場的時候說,她的師父「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她未扶謝世雙親的靈柩回家。盡孝,不管儒家、佛家,皆視為行仁、修行的大根大本。妙玉倒好,竟然為了自己的所謂「結果」,不要雙親,拋開根本,能有好的結果嗎?她的師父大概也為她的「潔癖」看走了眼。倒是邢岫煙有眼力,對寶玉說出她「舊情竟未改易」,言外之意,恐難有成。怪不得李紈也說,「可厭妙玉為人」!

    不錯,按佛教講,她是要下惡道的。

    請看作家的安排。在「金陵十二釵正冊」 一頁上,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高鶚的續書,也把握了這一點。例如她在惜春處見到了寶玉,多次寫她「把臉一紅……低了頭……」,「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是夜進入禪房打坐,「不覺一陣心跳耳熱……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走火入魔,病了一場。惜春聽說了便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點到了真假修行的要害。

    按高鶚所寫,妙玉最後是被一幫採花大盜用香熏昏了搶走的,下場很慘。她的惡果警示人們,做人不能行假,更何況出世修行! 

    不待說得,高鶚的筆墨,露而失雅,難有韻致,遠不如前八十回中所寫,蘊藉圓潤,脫俗流麗。是亦說明續書之不能。

    不得不寫的結語

    《紅樓夢》的研究中,自這部偉大的不朽的作品誕生以來,學者、專家、愛好者、好事者寫下的評論文字,汗牛充棟,車載船裝。然而對於它的佛教思想,很少人談及,似乎是一個禁區。但是佛教思想,特別是佛教的修行,是這部作品的客觀存在,甚至是它的核心部位,迴避是行不通的。文學作品是寫人的。《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都是通達中國傳統文化儒、釋、道三家之學的。文學作品的思想傾向,是通過塑造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來展示的。賈寶玉是《紅樓夢》的核心主角。作品突出描寫的事實充分顯示,他是遵循儒、釋、道之學,特別是佛家的觀念修行的。平等待人,救苦救難,這就是賈寶玉!所以《紅樓夢》的主要思想,是勸人像賈寶玉那樣,無論入世、出世,都要做一個高品位的好人。

    孟子有名言:「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賈寶玉是值得人們愛敬的。

    孟子在談到如何處人的時候,說了一大篇話;為了閱讀的方便,以語體文譯於此。他說:這裡有一個人,他以橫暴無理的行為對待我,那麼君子一定反躬自問:「我必有不仁,必有無禮,不然這種事情為什麼會引起呢?」他自問要是做到了仁,做到了禮,那個人橫暴無理的行為照舊,君子必定再度自我反省:「我必不忠。」自問做到了忠心耿耿,那個人仍然橫暴無理,君子會說:「此亦不過無知妄人罷了。如此,則與禽獸又有什麼區別?對於禽獸又有什麼責難呢?」

    同孟子不同,賈寶玉沒有傲氣,在大關節處,在待人處事上只有自責,從未責人,甚而代人受過。孟夫子的定力,是儒家對於王道仁政理想毫不動搖的執著追求;賈寶玉的定力,是佛家濟世度人、別無所求的根本願力。

    《紅樓夢》寫到了佛教、道教,寫到了宗教活動,各種法事儀式。著書者肯定的不是現實中的和尚、道士,倒是那來無蹤、去無影的一僧一道,或者是跛足道人,或者以癩和尚的面目出現,他們的作品《好了歌》、《風月寶鑒》以及通靈玉不靈「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等語,都有很深的人生哲理。《紅樓夢》一書的緣起和歸結,總綱領、總線索全系他們牽引。賈寶玉入世前、入世後直至後來的出世修行,都有他們在護持、在點化。至於那些寺廟、道觀的掌持人,都很不堪。據此現象,一些研究者、評論家,便說《紅樓夢》揭露了、批判了宗教的欺騙;而未能透視事物的本質,至為憾事。其實到了封建末世,例如佛法,也到了末法時期,魔來亂世,是釋迦牟尼佛在三千多年前來到世間傳法時就預見到了的。常言道:經是好經,被歪嘴和尚念歪了。宗教的本質於經典中,於在家眾、出家眾如理如法修行的處世處人中,末世的亂像在物慾橫流的塵世中,在「為聲色貨利所迷」的凡夫俗子中,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將亂象代替本質。在當前市場經濟建設的進程中,坑、蒙、拐、騙,觸目皆是,能說推行市場經濟的目標錯了嗎?豈不是相仿的道理?為什麼看不到作家重點描寫、倍加歎賞的賈寶玉、賈惜春的真實修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如此而已。

    探討、研究《紅樓夢》的價值,應當注重作品的實際,絕對不要預設任何人為的框框。這才是正當的、不偏不倚的科學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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