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迷」——《紅樓夢》魅力探源
論「紅迷」^——《紅樓夢》魅力探源
作者 徽州師專中文科;白盾 原文出處 未定稿
一^狄德羅說:「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東西,每每注定是人們知道得很少的東西。」兩個世紀來,《紅樓夢》引起了「不是說服,而是狂喜」1、令讀者「失去自主、陷入迷狂」2的轟動效應,造成了「紅迷」現象,也成為「談論得最多」而又「知道得很少」的難解之謎。^遠自乾隆末年出現酷愛《紅樓夢》癡迷而死的杭州姑娘3和一連七遍長歎悲啼、心血耗盡而亡的常州書生4,直到索隱紅學、考證紅學……和綿延到現在的「紅外線」、「紅水氾濫」、「紅學三十年」、「紅學四十年」……等等,無不與「紅迷」攸關。所謂「迷」,情迷、花迷、棋迷、球迷……等等,都是指對某一事物的熱衷、傾倒、膜拜達到一種近乎排斥理性、遠離邏輯推理的精神狀態。「紅迷」,顧名思義,是以「紅」為「迷」,如棋迷「迷」在「棋」、球迷「迷」在「球」一樣。這個「紅」有雙重的涵意:一是《紅樓夢》題名的「紅」,一是「紅樓中歷歷有人」的「紅」。前者指作品的「文本」,後者指作品所寫的「群芳」、「萬艷」、「千紅」——大觀園女兒世界的女兒們。在《紅樓夢》作者與評者之間,對「紅」字也有特殊嗜好。曹雪芹題所住為「悼紅軒」、所著為《紅樓夢》、書中賈寶玉號「怡紅公子」、「絳洞花王」、「赤瑕宮侍者」,所住號「怡紅院」、「絳芸軒」,愛吃鮮紅的胭脂;林黛玉為「絳珠仙子」;那和曹雪芹親密異常「深知擬書底蘊」的評家也號「脂硯齋」……5不妨說,那「有紅則怡,無紅則悼」的曹雪芹就是「紅迷」,他筆下的「怡紅公子」自是「紅迷」,大評家脂硯齋也是「紅迷」。^由此可知:「紅迷」現象關涉到作品「文本」的魅力之源,亦即審美價值所在。作者正因為這段特殊的情感生活太珍貴,半世經歷的這些「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太值得懷念,為其著迷,才不惜「十年辛苦」、「字字血淚」地著這部「風塵懷閨秀」以期「閨閣昭傳」之書。又因為他將所追念、所緬懷、所珍惜的這段生活及其中的「歷歷有人」能夠「三寸柔毫寫盡」,也就感染了讀者,產生了「按作者意志左右讀者心靈」6的審美效應,讓他們也為其著迷,造成了一批一批、一代一代的「紅迷」。那麼,這個現象何以在別的長篇小說中沒有出現、獨獨出現在《紅樓夢》之中呢?這是個很難解釋的問題,《紅樓夢》也就成為「越研究越糊塗」的東方的司芬克斯之謎。然而,這又是個無法規避的問題,因為這個獨特的「紅迷」現象正是《紅樓夢》最「攖人」的魅力所造成,不理解這個現象就無法理解它的藝術魅力——無法走出《紅樓夢》這座迷千門萬戶的迷宮。在紅學研究中,索隱的、考證的、探佚的、破譯的、電子計算機的……等方法大都用過了,也取得這樣那樣的成果,但《紅樓夢》是文學作品,它的價值只能從審美範疇內測定。離開了文學的、審美的標準,一切驚人的發現,也屬於非文學、非審美,亦非紅學、非《紅樓夢》「文本」的範疇。^《紅樓夢》「文本」給予我們最直接、最鮮明、也最強烈的審美感受究竟是什麼?或者說,審美主體的最強大的衝擊波究竟在哪裡?——是「樹倒猢猻散」的賈府衰亡,或「子孫不肖、後繼無人」?而那個連石獅子也難得乾淨的賈府敗亡,或後繼無人與讀者毫無關涉,不可能激動讀者的心弦而入「迷」的。——那麼是預言「中國封建社會的必然滅亡」?縱令曹雪芹果有那樣的「政治遠見」也與審美無關,只能令人「敬服」,不會入「迷」。——是寫出「悟道」、「解脫」而倘如真的悟破、解脫了,則心已成古井無波,又怎麼會入「迷」呢……。這就可知,《紅樓夢》確實寫了這些東西,但它們並非造成「紅迷」的根源。不管這些具有多深的涵意,但因與審美無關,也就與「紅迷」無關。《紅樓夢》魅力不在這些地方。《紅樓夢》「文本」給予讀者最直接、最鮮明和最強烈的審美感受不是上述賈府敗亡之類,而是讀著它的時候,就好像進入了一片「朱附圖 (連結)白石、綠樹清溪」、「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的「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拉開這裡的大幕,是一片詩情畫意的美的世界:園林、建築、鳥獸、魚蟲、服飾……等等均是美的,而最美的還是活動在這片花柳繁華世界中的人,那「群芳」、「萬艷」、「千紅」之象徵的大觀園的女兒們。她們的形體美、她們的靈智美、才情美,構成了大觀園女兒世界的女性魅力——發出一種無形的氣息流作用於讀者的直覺,從而引發出對美的審度的反饋——深深感受到一種女性的美。讀《紅樓夢》的直覺的審美感受難道不是這嫣紅奼紫、栩栩如生的以「美」為特徵的女性群體,而是別的什麼——如賈府衰亡之類嗎?這是個毋須爭辯的問題。^所以,女性的魅力——女性美,是《紅樓夢》「文本」給予讀者審美感受的「第一覺」。讀者久久難忘並深感興味的決不是政、赦、珍、蓉輩,或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之類,而是黛、釵、湘、鳳、探、襲、晴……等等「霽月」、「彩雲」一般的女性人物——她們的魅力、她們的美。這是《紅樓夢》「攖人」魅力的發生源、信息庫。有人說,女性的誘惑是一切誘惑的集中、公約數、象徵。《紅樓夢》大觀園女兒的魅力——女性美具有最大的誘惑力,給予了讀者最充暢、沉酣的美的享受、美的陶醉——這正是《紅樓夢》的最大特色,是別的作品中所難以見到的,正是它的審美價值所在。應該說,這是造成「紅迷」的第一個原因。也正是「真的人物」的第一個層面。^
二^如果我們停留在這個女性的魅力——女性美的賞鑒上,還只能涉及人性的淺層次。它只是大冰山的外露部分——透過「美」的外顯表層,就會涉及到沉沒在下面的更大、更深的潛隱層面:即作者所說的「從未發洩」的「兒女之真情」的「情」的層面。^魯迅所說《紅樓夢》打破傳統思想、寫法的地方就是寫出了「真的人物」的觀點——是揭破《紅樓夢》之謎的鑰匙。首先,「真的人物」必然是情感、慾望達到一定強度、廣度和深度的人,生命力旺盛而不是萎縮的人。文學是人學,它的對象、目的都是人。兒女之情正是測定一個人情感強弱、生命力盛衰的水銀柱。歷來文學作品描寫男女愛情均屬於下列模式:即所寫男女主人公往往缺乏個性特性和人性內涵,難以說是「真的人物」。他們相愛是「一見傾心」的,男方是「娶妻」為「傳種接代」;女方追求的也是「五花誥封」,即有貼近生活者,也以「娶妻生子」建立家庭為目標,雙方相悅,側重於色相肉慾,很少涉及到心靈震顫的情感層次。其變種則是「背盟」、「偷情」、「婚變」之類,也很少涉及精神領域。《金瓶梅》的女性人物具有形體的、個性的特徵,有她們強烈的慾望,但側重於肉慾的追求、宣洩,而不是情感、心靈的撞擊。她們的缺點不在「淫」而在「賤」,仍然難說是「真的人物」。^《紅樓夢》描寫的「顰顰寶玉兩情癡」1,則擺脫了傳統的思維模式。他們不是「一見傾心」後就「如膠似漆」,而是「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不虞之隙」,常常「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鬧得黛玉「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則「 自悔言語頂撞,前去俯就」而和好(第五回)。這樣的口角、和好、再口角、再和好,一再反覆。單看這些地方,會覺得黛玉「小心眼」,「氣量狹窄」,遠不如寶釵隨分從時、渾厚大方——「擁薛派」正是從這些地方產生的——然而,如將這些地方和「半含酸」、「情切切」、「題對額」、「泣殘紅」、「情中情」……等等回有關黛玉的情真意摯的描寫聯繫起來,就可以看出在追求寶玉的愛情上,黛玉是將生命作了孤注一擲的承諾——林黛玉的周圍世界和她的內心世界正是在這種一往無前的愛情追求中逐步揭開的:為愛情,她才感到「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威脅;為愛情,她才發出「明媚鮮妍能幾時」的韶華難駐的喟歎;為愛情,她才發出「何處有芳丘」的理想追求;為愛情,她才作出「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生命思考。曹雪芹出色地描寫了林黛玉這個「情情」的性格和「顰顰寶玉兩情癡」的前所未見的愛情生活。如何其芳所指出:讀《紅樓夢》「我們開始知道在異性之間可以有一種純潔的癡心的感情,而這種感情比起在我們周圍所常見的那些男女之間的粗鄙關係顯得格外可貴、格外動人。」2它在「描寫愛情生活上展開了一個新的世界」。3因此,《紅樓夢》的不竭魅力正在於成功地描寫了寶、黛愛情悲劇為中心、為代表的——包括晴雯、芳官、襲人和妙玉對寶玉、齡官對賈薔、小紅對賈芸、尤三姐對柳湘蓮、司棋對潘又安……等等——大觀園女兒們表現的「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在寶、黛「心中目中、意中念中、談笑中、哭泣中、幽思夢魂中、生生死死中悱惻纏綿固結莫解之情,此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4這才表現出《紅樓夢》「大旨言情」之旨。相形之下,賈府衰敗、護身符、葫蘆案……之類,缺乏魅力,只起烘托、皴染和鋪墊的作用,不能掩蓋「言情」的根本性質。^言情,有什麼可羞、可怕的地方呢?愛情是人類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連「聖人」也並不諱言。儒家學說的精髓就是替歷代君主設計了一套「治人」的方案,而「治人」又必先「治心」。宋儒以來,極力提倡「存天理、滅人欲」,「人欲」就是「男女之大欲」。「飲食」主要屬於生理層次,為養生之大道,孔子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男女」則不僅是生理層次,它浸入了情感的精神領域,攸關「治心」之大計,是重點防範的對象。儒家設計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及「旌表節烈」的一整套方法,就是壓抑、禁錮這個「大欲」。「大欲」的生理、心理機能被窒息扼殺或閹割掉,人也就不成其為人,而成了「能言的工具」。這種統治思想經過一代代的傳遞、鞏固和加強,「言情」就成為「可羞」、「可恥」的被忌諱的東西。「言情小說」也就被看成格調低下等同於「黃色小說」。《紅樓夢》的「大旨言情」也被多方諱飾去別求深義——如罵了皇帝之類——千方百計證明它「不是愛情小說」。這是極其荒謬的。實際上,「言情」就是「言」那人之大欲」的「情」,亦即曹雪芹所說的「從未發洩」的「兒女真情」,這是「天下之至情,人間之至性。」(歌德語)它正是人學探討的主要課題。「人」而無「情」,還能算是「人」嗎?《紅樓夢》的「大旨言情」,是它的長處,它的價值所在和魅力所在。這非但不是可羞、可恥的事情,而且正是它在封建禮法的敏感要害部位所作的果敢衝擊。兒女之情無往不在,封建禮法的禁錮無往不在,《紅樓夢》的「攖人」的魅力也就無往不在。所以,正由於《紅樓搶?》寫了「情」,而且寫得如此真、如此深、如此感人肺腑、前無古人,才能一方面將大觀園女兒的魅力——女性美推上了一個更高的台階。另一方面,只有情,而且是真情、深情、悱惻纏綿固結莫解之情,才能照亮她們的心靈,將她們的形體美、人格美、靈智美、才情美等美質膠結,融化一起,顯出更豐滿、更光彩照人的風姿,成為具有「智慧風貌」的「真的人物」。^所以,《紅樓夢》以寶、黛為中心、為代表的愛情生活及其悲劇衝突的精彩描寫,是《紅樓夢》魅力產生的又一個更為重要的發生源、信息庫。這是造成「紅迷」現象的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
三^與此同時,《紅樓夢》描寫大觀園女兒們的「美」是與「情」聯繫在一起,而這個「情」又是與「性」聯繫在一起的。無「情」不「美」,無「性」,「情」就落了空,無所附麗,成了抽像的「精神戀」。^和《金瓶梅》相反,《紅樓夢》對性描寫採取一種排斥、規避、否定的態度。它對「性」如何看法,是個有爭議的問題。在歷史長河中,中國社會上存在著性壓抑、性禁錮與性氾濫、性放縱並行不悖,相為互補的現象。並非如學者所說只是明末「市民思想」抬頭才產生性覺醒、性解放的。性壓抑、性禁錮遠在「我周公,作《周禮》」時就已開始;性氾濫、性放縱也遠自傳說中的桀、紂就曾有過。「髒唐臭漢」不去說它,單是歷代文人——往往又同時是官僚——畜妾、嫖妓及晚年「納寵」見諸詩文者比比皆是。道學家韓愈是「以色亡身」的,關心世道人心的白居易也有小蠻和樊素「以娛晚年」……等等。一方面,提倡「非禮勿視」、「男女授受不親」、「萬惡淫為首」,視「性」如洪水猛獸,壓抑、禁錮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另一方面,採補吸氣,放縱無度,《房中術》、《御女篇》及《飛燕外傳》、《如意君傳》之類著作大量出現,「下里巴人」中也是「山歌不離哥和妹」,偷情、扒灰、養小叔子之類並不罕見。這是「古已有之」的「國粹」,並非等到「市民階級」出現方始「覺醒」的。《紅樓夢》描寫了性氾濫、性放縱現象,如賈珍、賈蓉父子上蒸下報,無所不為;賈赦的「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賈璉的「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屋裡去」……等等。作為《紅樓夢》之雛形的《風月寶鑒》當有更淋漓盡致的描寫,曹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過程中將它刪卻——如「天香樓」淫喪情節被刪、多姑娘據脂評是「刪卻,未刪之筆」,屬於漏網之魚——作者並在開卷時聲稱不寫「淫邀艷約、私奔投盟」的「風月筆墨」。這種態度是否屬於封建禮法的束縛,或傾向於精神戀,是明代小說的「倒退」等等不,在本文論述的範圍,筆者的興趣在以審美視角探討它的魅力之源和「紅迷」的形成——設如《紅樓夢》在性生活上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不過步《金瓶梅》之後塵而已,算不得是天才創造,不可能有如此迷人的魅力,並造成獨特的「紅迷」現象。《金瓶梅》也並沒有造成「金迷」。《紅樓夢》的高明之處是反其道而行之:即在作者所鍾愛的人物——如寶玉、黛玉、寶釵、湘雲……等——描寫中,採取了一種煙雲模糊、雲龍霧豹的似寫未寫,甚至是不寫之寫的手法,即不是明朗地寫他們的性意識、性生活,而是寫他們處於一種似覺未覺、似有若無的隱約、朦朧的狀態。表面看來,他們之間好像是兩小無嫌的孩子式的天真淘氣,如寶玉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愛在女兒隊裡廝混之類,實則將性慾轉化為愛慾,收到非「肌膚之愛」的「色授魂予」1的審美效應。值得注意犚?是:作品除用「背面傅粉」、「柳暗藏鶯」的手法略寫寶玉與可卿、襲人、碧痕的性關係,與秦鐘的同性戀關係外,在他與黛玉同起同臥又思想相投、心靈契合的愛情生活描寫上,也不是沒有涉及到性意識的萌動。如寶玉的一再借用《西廂》詞句作調情表示,也一再寫黛玉「心動神搖」、「不覺如癡」、「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長歎「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等等,描摹出這個少女思春的神態——性意識的萌動。那「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冷美人」薛寶釵,在寶玉被笞送藥時,也「不覺的就紅臉,低下頭來」……等等。可是,寫寶玉與可卿的性關係發生在夢中,只用秦氏聽見他「喚她的乳名」一語點破。寫寶玉見到湘雲的睡態:「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他卻只說:「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著肩窩疼了。」寫芳官酒醉被推到和寶玉同榻,寶玉說到:「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等等,都是寫情的挑逗、性的萌動,隱隱約約而來,又輕輕盪開,用「橫雲斷岫」的方法遮住。這就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不到高潮的審美效應,令讀者陶醉在隱隱約約、似有若無、似是而非的迷離恍惚的境界之中,獲得一種奇妙的審美享受。這樣的篇章,比比皆是,如「金鶯微露意」、「羞籠紅麝串」、「白首雙星」、「醉眠芍葯@1」、「情解石榴裙」、「群芳開夜宴」、「抱屈夭風流」……等等,都達到了恍惚迷離的境界。這種似即若離、似有若無的「兒女之情」,是美的誘惑,情的誘惑與性的誘惑,能產生一種異樣的魅力。^有人說,《紅樓夢》應號《怡紅公子傳》——脂硯指出:「怡紅總一園之水」,大觀園女兒均須到怡紅院「掛號」——作者通過賈寶玉這個男性的視角敘述園中的千紅、萬艷的女兒們,這本身就具有性的因素。賈寶玉對女兒們的態度是「暱而敬之」,「暱」也含有性的意思。人類有這樣一個心理弱點:即愈是得不到的東西就愈想得到它,不惜為此付出巨大精力甚至生命。如果率直地給予他,反倒無所謂了,到手的「青鳥」會變成「灰鳥」的。唯其「求之不得」,才「轉輾反側」。希伯萊神話中的夏娃偷吃禁果後,首先感到羞恥而將自己身子遮掩起來——女性的魅力也就由此產生。《紅樓夢》的性描寫也是如此:《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屬於另一種文化範疇,且不去說它。就《金瓶梅》——拋開道德評價僅就審美視角——來說,「大鬧葡萄架」、「蘭湯午戰」之類赤裸裸的性描寫,未見者因有好奇心渴望一見,看過的就覺得「不過如此!」要說誘惑的話,它只有性的誘惑,而沒有美的誘惑和情的誘惑。《紅樓夢》不但將性的誘惑和美的、情的誘惑融合在一起,而且將性的誘惑象雲龍霧豹那樣偶現斑爪,又讓雲霧封住。這就如盤馬彎弓往返馳驅引而不發,蓄勢愈大就尤覺力不可當。又如運轉大石於九仞高山之上,旋轉尤急就尤覺其力無窮。《紅樓夢》這種將性描寫不彰而隱、不露而藏、不寫而略的方式,也就尤覺其魅力無窮。道學家看見「淫」——如果將「淫」不看作「萬惡之首」而是正常的「人之大欲」的性的話,就不能不看到道學家的說法不是全無道理的——他們說:「紅樓夢一書,誨淫之尤者也」,1其書「較《金瓶梅》愈奇愈熱,巧於不露」2,「摹寫柔情,婉委萬狀,啟人淫竇,導人邪機」。3其「誘敗身心性命者,業力甚大」。4他們又說:「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摹癡男女情性,其字面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祊?游,而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戈也!」5撇開那種切齒的衛道態度,這些說法和戚蓼生在《石頭記序》中說的「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寫閨房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又滿紙矣……摹繪玉釵金屋、刻畫薌澤羅@2,靡靡焉幾令讀者心蕩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褻,不可得也!」曹雪芹宣稱:「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將書中主人公賈寶玉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性慾本能是有機生命的普遍屬性,是「真的人物」的根本特徵。筆者認為,正是這種巧於不露、既有泛性色彩,又有性非性特徵的不寫之寫的方法,才將人的生命的本能,表達出「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即所說的「意淫」的效果。賈寶玉是個具有特殊性意識的「意淫」的典型。這就「撥動了」人的「生命的深處」那「等待著人彈的秘密琴弦」6,進入到人類「天性的深處」,把捉到了「潛在的東西」7,表現出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功能。這就將「情」的描寫與人的生理本能的性力融合在一起,描寫出與生命的衝動息息相關的人生沉醉、領悟、靈性及神秘、虛無與荒誕,創造了有生命原色和人性深度的「真的人物」。^上述可知,《紅樓夢》的魅力,就是人的魅力。「紅迷」正是由此造成:它迷在人——迷在人的美、人的情、人的性,即「意淫」。當讀者被大觀園的女兒的「千紅」、「萬艷」所吸引、所迷醉,如僅此而止——最美的女性,只限於形體美,還會有時而窮的,唯有進入到情感的深層,人的「內宇宙」的精神領域,才會引起共鳴、產生情感的溝通和理解,也才能造成迷狂。如又限於這個層面,則易陷於抽像的精神戀,因情感的迷醉也只能停留在這個層面——亦會造成一種「迷」,但還不是最深層的、令人狂喜的「迷」。只有再進入到冰山下沉的底部——人的生理本能、生命本能的性意識層面,如喬?桑塔耶納所說:「由於性慾的放射,美才能得到它的熱力,正如一個豎琴,手指一彈就振動,向四面八方傳出音樂。」——大觀園「千紅」、「萬艷」的女兒們,也由於性慾的熱力,才撥動了生命深處的秘密琴弦,彈出了動人的音樂,迸發出了人性的芬芳。豐富的人性是一座挖掘不盡的寶藏,一切藝術家都會從這裡找到璀璨發光的珍寶。正因為人性之深無比、無窮,就成了最難解的司芬克斯之謎。曹雪芹挖掘了人性的寶藏,發現了「美」、「情」、「性」(意淫)的人性空間的三度建構,是個了不起的發現,可歸納為下列公式:^美+情+性(意淫)=真的人物。^非這個公式所能容納者,則是被扭曲、異化的人,而不是個性充分發展的「真的人物」。所以,寶、黛愛情為中心,為代表的大觀園女兒的悲劇命運——她們的毀滅,是美的毀滅、情的毀滅、性(意淫)的毀滅,實質上即是人的毀滅——人的美質的毀滅,情感的毀滅,天性的毀滅。對人類來說,還有什麼能比「人的毀滅」這個悲劇更能震憾人心、引人深思、發人深省的呢?應該說是:沒有了!所以,不管曹雪芹的主觀動機如何,他在藝術創造上觸及到了這個涉及人類天性及其被毀滅的永恆主題。這就在一方面,使《紅樓夢》成為有人性之美的豐富內涵的難解的「人性之謎」,是個說不清、解不透的盲點。而另方面,又說明人始終處在壓抑情慾而不能宣洩的永恆的困擾之中,審美則是一種壓抑的克服——替代與昇華。《紅樓夢》提供的具有人情、人性、人格力量與自由意志的與生活本來面貌一樣多彩多姿的「真的人物」,在提高人的認識的同時,產生了壓抑的情慾的克服——代替、昇華的審美效應。這才是《紅樓夢》魅力的總發生源、信息庫。它不斷發出的作用於讀者的脈衝引起的反饋,正造成這種深沉、持久、令人困惑,說不出所以然的「紅迷」的總根源。文學的功能在審美,它的價值取向不在題材的廣狹或別的什麼,而在審美效應的強弱。在題材的廣狹或這個那個方面《紅樓夢》可能不及《金瓶梅》、《歧路燈》、《儒林外史》,甚至《老殘遊記》、《海上花列傳》等等——許多專家學者都是這樣認定的——然而,在表現人性之美、之深及其被扭曲、異化方面,則獨樹一幟,故提供了讀者最充酣、深醇的審美享受,並造成持久不衰的「紅迷」現象方面,則是上述作品所遠遠不及的。^歌德評論莎士比亞時說:他「對人性已經從一切方向上,在一切高度和深度上,都發揮盡致了。」1《紅樓夢》也正是這樣,才能「異軍突起」地「駕一切人情小說而遠上之」,成為「有清一代三百年文學之冠冕也」2。所以,「紅迷」現象的造成,正可以窺探出《紅樓夢》「文本」魅力所在的奧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