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笑話
《紅樓夢》中有意插寫了幾個笑話,主要集中在第54回元宵夜聚會和第75回的中秋夜賞月兩次
擊鼓傳花活動中。這幾個笑話均有很高的藝術效果,不僅體現了說笑者的性格特徵,笑話的針對性也很強。例如「巧嘴媳婦」的笑話針對鳳姐,「偏心婆婆」的笑話針對賈母,這就更增添了其喜劇效果。
每個笑話相對來說,是《紅樓夢》中的一個小故事。正如薛姨媽在聽完巧嘴媳婦笑話後所說:「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這種「對景」不只是上述的針對性,還在於對賈府乃至整個社會的針砭和揭示,這才是紅樓笑話的意義所在。
吃猴子尿的巧嘴媳婦
第54回元宵夜的晚上眾人擊鼓傳梅,點到的人說笑話。恰恰第一次傳梅至賈母手中時,鼓聲停了。於是賈母說了個笑話:
賈母笑道:「並沒什麼新鮮發笑的,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罷了。」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眾人聽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觔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歎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說畢,大家都笑起來。
這個笑話說完後,鳳姐自作聰明,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這就不由得使別人笑她:「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因為眾所周知,鳳姐是「巧嘴媳婦」,在這裡由鳳姐自尋沒趣,頗有諷刺意味。賈母說這個笑話的目的在於,不要以為嘴巧是好事,一般的「媳婦」們不必為了「嘴巧」自討苦吃。這是賈母讓大家不要因為她偏愛鳳姐而心中忿忿不平。
對於整個社會而言,亦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其寓意在於,牙尖嘴利、善於拍須鑽營的人,未必是好事。普通人也不必去強求,還是「難得糊塗」為好。
一個「沒說完」的笑話
第二次擊鼓傳梅,梅花落在鳳姐手中,
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閤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數貧嘴,又不知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這是一個沒說完的笑話。「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涼無味。」等到鳳姐說完下一個「聾子放炮仗」的笑話後,大家才想起這個沒完的笑話,問他「先一個怎麼樣」,鳳姐卻
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囉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
這裡,「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就說明這還是個笑話,只是形式不同而已,這個笑話也就完整了。這個「沒說完」的笑話其實卻大有深意。
這個笑話中,有祖婆婆、孫子媳婦、親孫子等人的「一家子」,說的不正是賈府嗎?而且「也是過正月半」。這個團圓夜賈府過得冷冷清清,頹勢已顯。這個笑話預示著賈府今日不知明日事,逐漸走向了敗家的結局。
聾子放炮仗
上個笑話還「沒說完」,鳳姐隨後又說了另一個笑話: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干)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
這個笑話的寓意最為深刻,首先,對於這次元宵夜而言,也正「對景」,故隨後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又說得眾人笑的前仰後合,賈母吩咐道:「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瞭解解酒。」
其次,對於賈府而言,《紅樓夢》第54回時已是「異兆發悲音」。這個「炮仗」指的是誰?是元春!此前一年元宵節後,元春作的春燈謎: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該謎的謎底是爆竹,與炮仗同屬一類。正如賈政看了該謎後心中所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覺得這是不祥之兆。爆竹或炮仗都是元春富貴榮華瞬間即逝的命運寫照。笑話中「抬炮仗的人」便是賈府的當家人,因此這個笑話象徵著賈府雖有皇親為靠山而顯赫一時,但「一聲振得人方恐」之後,即在元春失勢之後,就如同「聾子放炮仗」一樣,散了。
最後,對於整個封建社會,「抬炮仗的人」便是皇帝,他像個聾子。而王朝這個炮仗並不結實,「沒待放就散了」。
怕老婆的漢子
第75回中秋夜賈母率眾人在凸碧山莊賞月,命人折了一枝桂花來,一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賈政為了討賈母的歡心,只得說了個笑話:
賈政笑道:「只得一個, 說來不笑,也只好受罰了。」因笑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的。」才說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因從不曾見賈政說過笑話,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 老太太多吃一杯。」賈母笑道:「自然。」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後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噁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 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 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的賈母與眾人都笑了。
賈政在《紅樓夢》中是個表面上道貌岸然、端方嚴肅的「正人君子」,卻說起這麼個「怕老婆」的笑話,反映了他那卑俗的一面。
賈寶玉有個著名的「女人三變論」:「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第59回)為什麼女人老了就成了死魚眼睛?是因為沾染了男人的濁氣。這個笑話中的「老婆」象徵著朝廷,「男人」象徵著賈雨村、賈政等熱衷於「仕途經濟」之道的人,只能給人一副窮酸相。偶爾想擺脫官場的紛擾,還得給朝廷「舔臭腳」。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偏心婆婆
接下來,花停在賈赦手中。於是賈赦
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 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婆子道:『不妨事。 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聽說,都笑起來。
賈赦是榮國府中的長子,卻得不到賈母的歡心,私底下覺得賈母偏心,這可由賈赦欲強娶鴛鴦為妾一事中看出。因此這個笑話確實「對景」,不由得使賈母心生疑竇,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
賈母是賈府的權力中心,這個笑話中的「母親」就象徵著賈府。賈府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也已經病入膏肓了。賈府的心臟已嚴重「偏心」,針灸也不起作用。
這個笑話也是曹雪芹對那個社會的辛辣諷刺。封建王朝已「偏心」,針灸也挽救不了它消亡的命運。
假牆(賈薔)
《紅樓夢》八十回後也有一個笑話,這是後四十回中唯一的笑話。第117回邢大舅巧妙地利用「假牆」諧音「賈薔」,編了個拿賈薔尋開心的「笑話」:
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說道:「諸位聽著:村莊上有一座元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閒話兒。一日元帝廟裡被了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了東西去。』元帝道:『胡說。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裡的風水不好。』元帝道:『你倒會看風水麼?』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處瞧了一會,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後兩扇紅門就不謹慎。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牆,自然東西丟不了。以後老爺的背後亦改了牆就好了。』元帝老爺聽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牆。眾神將歎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那裡有磚灰人工來打牆!』元帝老爺沒法,叫眾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了夜裡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難道當不得一堵牆麼?』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幾天,那廟裡又丟了東西。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你說砌了牆就不丟東西,怎麼如今有了牆還要丟?』那土地道:『這牆砌的不結實。』眾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牆,怎麼還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諒是真牆,那裡知道是個假牆!』」眾人聽了大笑起來。賈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罵你,你為什麼罵我!快拿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
賈薔是寧府中的正派元孫,因父母早亡,自小跟著賈珍過活。他總管梨香院的女戲班,與戲子齡官愛切情深。但後來他和賈環越來越不像話,偷典偷賣。因此,邢大舅把他比作「假牆」,吃裡扒外,確相當「對景」。
我們把元帝廟看作賈府,那也相當貼切。賈府的「院牆」早已百孔千瘡,而這些不孝的兒孫只知道偷雞摸狗,不把院牆砌好,最終只能落得「家破人亡各奔騰」的命運。
我們把元帝廟看作封建王朝,那也是順理成章的。不多說,諸君也已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