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美食與大師功力

紅樓美食與大師功力

紅樓美食與大師功力

紅樓文化

什麼人吃什麼

《紅樓夢》第八回,賈寶玉在薛姨媽處便飯。這位少爺提出來,要求吃鴨舌頭。他「因誇前日在那府裡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

鴨信,即鴨舌,煮熟,用香糟滷汁浸泡,入味後,便是一道美味冷盤。吃的時候,喝兩口紹興花彫,而且是加過溫的,那就更是香醇佳妙了。看來,賈寶玉是一個美食家,懂得欣賞美味。其實,不是賈寶玉懂,而是寫《紅樓夢》的曹雪芹懂。

那是一位寫吃的文學大師,我想他寫吃寫得好,因為他確實會吃。當代作家已經不大寫吃,我想很可能太忙於其它了,顧不上吃,因而也就不甚會吃,不善寫吃,真是遺憾。

以動物的舌為菜餚,例如北京小飯館的「鹵口條」,例如廣東路邊檔的「燒臘豬」,都屬於大快朵頤,淋漓酣暢的享受。但是,讓吃過「酒糟鴨信」,頗講究精緻吃食的賈寶玉,要他在前門外的小胡同口的某家小飯鋪,坐在油脂麻花的桌子板凳上,挾一大筷子「鹵口條」塞滿嘴,喝那種又辣又嗆又上頭的二鍋頭,我想他會敬謝不敏的。

什麼人吃什麼,不吃什麼,也許沒有絕對的界限,但什麼階層吃什麼,不吃什麼,還是有一定的規矩章法可尋的。

三代做官,方知穿衣吃飯

第十九回,賈寶玉被他的小廝茗煙帶著,偷偷地跑到襲人的家裡去玩。「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這位貴族公子,和他貼身丫環襲人那平民百姓家的飲食好惡的標準,反映了中國飲食文化上,兩個不同消費層次的區別所在。

曹雪芹接著這樣寫,「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齊齊整整的擺上了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捻了幾個松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給他。」這個細節,挺傳神,挺雅致,將貴族和平民在飲食文化上,那種能感覺得出來,卻很難條理化,具體化的差別,著墨不多,卻表現充分;寥寥數筆,卻印象深刻。老北京有句諺語,說得有點刻薄,然而卻是一種歷史,一種沿革,一種很具滄桑感的總結:「三代做官,才知穿衣吃飯。」

說實在的,我非常佩服曹雪芹,特別是他在精神方面的堅強、堅定、堅韌,是令我感到慚愧的。假如我又窮又餓,只有一碗薄粥,一塊鹹菜的情況下,是絕對寫不來,也寫不出,更沒勇氣去寫《紅樓夢》中那形形色色的吃,我沒有那份經受得住自虐的定力。經過三年災荒的我,知道餓極了,真能使一個人的道德為之淪喪,很難做到曹雪芹的「三堅」。我不禁想起前些年一次「紅樓宴」的經歷。那天,當我入席,還未舉杯拿筷,光看到那陳設,那杯盤,那酒具,那些已經放置在轉盤上的冷碟,我就忍不住對一位文學前輩講:某某老,要是一個飢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背的作家,要他寫下這一桌珍饈佳餚,他的嘴裡,會是什麼滋味?他的肚中,會是什麼動靜?恐怕那準是一件不僅十分痛苦,而且還是相當折磨的事情吧?

前輩對我莞然一笑:所以,你成不了曹雪芹。

一個作家,窮,而且餓,還要在作品裡一字一句寫這些勾起饞蟲的美味,這種回味中的精神會餐,其實是物質,更是精神上對生命的雙重磨耗,曹雪芹自然也就只有提前死亡的結局了。因此,他幾乎沒有寫完這部書,大年三十晚上,就「淚盡而逝」。

經驗寫作與文學想像我很羨慕現在那些同行,將「食色性也」的次序顛倒了一下,成了「色食性也」,集中精力寫「色」,而不寫「食」。因之,當代作家的筆下,很少有人像曹雪芹那樣專注地寫吃了。很多同行,下力氣寫性行為,寫性動作,不遺餘力。如今,如果在他們的作品裡,到了第8頁,或者到了第10頁,男女主人公居然還沒有上床的話,這位作家,很可能就是性無能或者性冷淡的患者了。

所以,我總覺得,當代文人把曹雪芹寫吃的傳統丟了,不能不說是一件既愧對前人,更抱憾後人的事情。《三國演義》裡,曹操、劉備、孫權,還有在甘露寺招親的孫夫人,怎麼吃,吃什麼,羅貫中給我們留下的,是空白。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關雲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被款待著,都宴些什麼東西,也就只有鬼知道了。《水滸傳》裡,除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個響亮而且空洞的口號,除了花和尚魯智深懷裡那條狗腿,除了孫二娘黑店裡的人肉饅頭,除了武大郎先生挑上街賣的炊餅,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湖義士,那些替天行道的草莽英雄,一日三餐,都把什麼食物塞進胃裡去,施耐庵自己都說不出來,作為讀者的我們,又能知道些什麼呢?

施先生和羅先生,這兩位文學前輩在這個領域的失語,是絕不敢恭維的。

於是我們充分體會到大師曹雪芹的藝術功力,他在這部不朽之作中,幾乎提供了有關美食的全部細節。包括原料,加工,製作過程,以及形狀,顏色,品味等等注意事項。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中國作家,都無法做到他筆下如此詳盡完善的程度。

由此,我也聯想到作家能夠寫出什麼,寫成什麼,和他成長的環境,有著莫大的關係。不是我們寫不出,不是我們不會寫。說出這個結論,是要請讀者原諒的:一個沒有三代為官,從只吃過炸醬麵、麵糊糊的地間田頭,從只吃過豬頭肉、羊雜碎的市井胡同走出來的文學先生和文學女士,要他來寫滿漢全席,寫山珍海味,那是很困難的。

出身於貴族之家的曹雪芹,與施耐庵、羅貫中這樣來自士紳階層的文人,在飲食文化層次上,存在著巨大差異。而且曹雪芹從南京吃到北京,這兩處都是中國精緻美食的發源地。但是,施耐庵的家鄉江蘇興化,除了鹹鴨蛋外,羅貫中的家鄉山西太原,除了刀削面外,便乏善可陳了。何況,曹雪芹所寫的「吃」,都是他吃過的,而羅、施二位大師,所寫的那些「吃」,不但沒吃過,甚見沒見過,沒聽說過。無米之炊,巧婦難為,道理就全在這裡了。

那次「紅樓宴」上,在座陪同的地方上的頭頭腦腦,一再徵詢那位前輩,對推出這樣的旅遊飲食項目,有些什麼評價?對那位顯然讀過《紅樓夢》的服務員小姐的講解,有些什麼看法時,某某老呵呵一笑,不作正面答覆地支應過去。

事後,我問他,為什麼不表態?沒想到老人家語出驚人,「如果曹雪芹就吃這種樣子的,色香味毫無特點的所謂美食,他還能成為那個不朽的文學大師嗎?」

然後,他突發奇想地問我,你覺得一個作家最要緊的自身素質是什麼?我還沒有想好如何回答,他先把答案講了出來。一個是感覺,一個是想像,感覺要細微得不能再細微,想像要豐富得不能再豐富。就這桌「紅樓宴」,能給我什麼感覺,能使我有什麼想像啊!

他這一說,我對曹雪芹更加肅然起敬了。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