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紅樓夢》中的方言
《紅樓夢》作為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名著，方言的運用是其一大藝術特色。對《紅樓夢》中各種方言作準確的理解，有助於我們準確理解和把握《紅樓夢》的作者為我們所建造的這座藝術的、哲學的、美學的大廈。不僅如此，我認為對《紅樓夢》中的方言進行綜合、系統的研究，至少還有以下兩方面的意義：
一、對紅學研究本身的意義。在紅學研究中諸如作者家世、版本考證等方面，《紅樓夢》中的方言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在作者的生活經歷及其家世的考證上，現在公認的結論是，曹雪芹祖上世居江南，曾三代四人任江寧織造一職，曹雪芹本人幼時居住在江寧（南京），十幾歲（幾歲）以後才隨全家遷居北京。這一結論的得出，在歷史考證的基礎上，《紅樓夢》中北京方言和江南方言的混雜使用，也是一個有力的佐證。現在網上有許多質疑《紅樓夢》作者的文章，有許多人提出了新的觀點，什麼洪升說、查繼佐說、吳梅村說、墨香說等等，這些觀點當然可以討論，但我想，《紅樓夢》中的方言的使用情況，應當是他們所要過的第一關。
對於《紅樓夢》的版本的考證和校訂來說，方言的研究也同樣是非常重要的。現舉一例，第七回送宮花一段：「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拿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姐妹們戴去．．．．．．』」其中「可惜了兒的」一語屬北京一帶方言，就是「可惜」的意思，「了兒的」是語氣詞，沒有實際意義，「了」在這裡讀（liao）。此處庚辰、己卯本相同，均作「可惜了兒的」，而甲戌本作「可惜舊了」，可以推斷，這是甲戌本的抄手不懂這一方言而妄改所致。
二、對於其他社會科學尤其是歷史學、社會學、民俗學等學科研究的意義。《紅樓夢》是中國古代的一部百科全書，紅學研究不僅對《紅樓夢》這部小說本身有意義，他對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歷史文化的變遷等諸多方面的研究都可以提供素材和資料。《紅樓夢》中的方言，作為一份活生生的歷史資料，從民俗學、社會學的角度來說，對漢民族語言的歷史變遷的研究、對各種方言的地域分佈情況的研究，都是不可或缺的。也舉一例，去年（2003年）《中華讀書報》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紅樓夢〉植根湘土湘音》。文章作者從《紅樓夢》中存在的大量方言同湖南地區方言一致的情況，推斷《紅樓夢》的原作者為湘籍人士。文章發表後，受到很多人的批評。其實，作者能夠注意到《紅樓夢》中的方言與湖南方言存在相同的地方，這一點沒有錯，他錯就錯在看問題的角度上。《紅樓夢》中有些方言與湖南方言相同，並不一定說明《紅樓夢》的作者是湖南人，而只能說明湖南方言與《紅樓夢》中所使用的江南方言乃至北京方言和東北方言存在相通的情況，這一點正可以作歷史學、社會學及民俗學的研究。可以再舉一例，第四十三回：「尤氏笑道：『我說你(上入下肉)鬼呢，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上入下肉)鬼」一詞是暗地裡搗鬼、胡鬧的意思。據我所知，在隴東、天水一帶方言中也有這個詞，意思也相同，但這並不表明《紅樓夢》的作者懂得天水方言，而是仍然只能從中國各地方言存在著共同性來解釋。
然而，有一點無可置疑，《紅樓夢》中方言的使用情況是很複雜的。在《紅樓夢》中，並非只有一種方言，而是多種方言混雜使用。大概地說，《紅樓夢》中主要有三大方言，即北京方言、江南地區的方言和東北方言。前兩種方言混雜使用，如前所述，或許說明了作者對北京和江南兩地均十分熟悉。至於東北方言也摻雜於其中，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自宋朝以後，特別是明清以來東北與關內地區交流頻繁，再加上清朝本來興起於東北，後定鼎於北京，所以北京方言與東北方言本就有很多相通之處；二是因為《紅樓夢》成書後，在傳抄過程中，遭後人尤其是東北人高鶚的刪改，加入了大量的東北方言。
正因為《紅樓夢》中的方言非常複雜，因而在《紅樓夢》的方言的研究上存在著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研究者們各自為戰，自說自話。江浙滬的紅學家注重《紅樓夢》中的江南方言（如張愛玲），北京的紅學家注重北京方言，東北的紅學家注重東北方言，其他的，如天津方言、山西方言、荊湘方言等等不一而足。各地紅學家們均從《紅樓夢》中找到自己所矚目的方言，然後通過研究，得出一些結論，而對書中自己不懂、不理解、不注重的方言則棄之不顧，這樣得出的研究成果當然會漏洞百出，乃至於出現什麼「《紅樓夢》的作者是湖南人」之類的笑談。歸根於一點，這是由於《紅樓夢》中方言的複雜性，當然也是由於中國地域廣闊，方言種類繁多，紅學家們不能全面系統地考察《紅樓夢》中的方言及其同中國各地方言的關係所導致的。
那麼，該怎麼辦呢？難道永遠不能對《紅樓夢》的方言作全面、系統地研究嗎？難道對《紅樓夢》中的方言的研究永遠處於這種抱殘守缺的狀況嗎？在過去，或許改變這種狀況是非常困難的，幸好現在有了網絡。發揮互聯網的優勢，集眾人的力量尤其是網上眾多《紅樓夢》愛好者的智慧和力量，改變《紅樓夢》方言的研究狀況，庶幾並非難事了吧！
在這裡，我希望各地的專業和業餘紅學家、各地的紅迷們，請將你能理解的《紅樓夢》中的方言（包括它的涵義和流傳地域）寫下來，傳到網上，大家共同討論，共同來理解《紅樓夢》中的方言！為了響應我自己的號召，我將我能理解的部分《紅樓夢》中的方言先寫出來，以供大家討論（附後）。我是河北保定人，所以下面所列除非特別說明，均是河北保定方言，因保定與北京相鄰不遠，我想大概也是北京方言。（歡迎電子郵件聯繫、討論：[email protected]）
附：《紅樓夢》中的部分河北保定方言
1、納福： 接受祝福，問候語。
第六回：「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第二十九回：「那張道士先哈哈笑道：『……眾位奶奶小姐納福？……』」
2、嗔著： 不滿、生氣、抱怨。
第六回：「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第七十七回：「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
3、腌臢： 骯髒、不乾淨。
第二十九回：「倘或哥兒受了腌臢氣味，倒值多了」
4、忒： 太、過於。
第十九回：「你也忒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第十回：「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人都別忒勢利了」（註：這個字在字典裡拼音作tui，而在方言裡應為tei，經常聽到京派電視劇裡有對白將這個字讀作tui，感覺很彆扭，可知那演員肯定不是北京人。）
5、嘟嚕： 量詞，連成一簇的東西。
第六十七回：「一嘟嚕上只咬破三兩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
6、可惜了的、可惜了兒的： 可惜，「了的」、「了兒的」是語氣詞。「了」讀作liao。
第七回：「昨兒我想拿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姐妹們戴去。」第十六回：「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我倒心裡可惜了的。」
7、著： 讓（某人做某事），讀作zhao。
第七回：「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戴來了。」
8、小人、小人兒家： 對小孩子或晚輩的稱呼。
第七回：「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第五十六回：「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裡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
9、逞： 驕縱某人。
第八回：「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
10、渥： 摀住（暖一暖）。
第八回：「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第五十一回：「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
11、小狗（入肉）的： 罵人的話。
第九回：「偏你這小狗（入肉）的知道，有這些蛆嚼！」
12、怨不得： 難怪，怪不得。
第三回：「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第四十五回：「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
13、年下、趕年下： 過年期間、等到過年期間。
第四十二回：「這包袱裡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第五十回：「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托懶兒……』」第五十一回：「太太就只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
14、端詳： 仔細看，仔細辨認。
第四十一回：「一面說， 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第五十二回：「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
15、炮燥： 焦躁不安、因焦躁不安而感到熱。
第二十回：「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
16、待見： 喜歡、喜愛某人。
第二十一回：「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
17、強嘴： 和長輩頂嘴。「強」讀作jiang
第二十二回：「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口邦）（口邦）的。」第四十四回：「離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
18、看： 當心、小心、提防
第二十八回：「你倒是去罷，這裡有老虎，看吃了你！」第二十九回：「姑娘們，這是街上，看人笑話。」
19、安心： 故意、成心，放任某事發生。
第十九回：「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第三十回：「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
20、搛： 用筷子夾食物，讀作jian。
第四十一回：「賈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餵他。』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
21、饒： 表示「某事已經很過分了，但是對有的人還不夠」的意思。
第三十一回：「饒這麼著， 還有人說閒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第四十五回：「這些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
22、搶白： 諷刺、挖苦、批評、訓斥
第四十六回：「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也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第七十九回：「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 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
23、氣息： 難聞的味道、聞到難聞的味道的感覺。
第四十七回：「湘蓮道：『這樣氣息，倒薰壞了我。』」第八十回：「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這屋裡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
24、鉸： 用剪刀剪。
第二十五回：「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第三十二回：「不知怎麼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
25、喪謗： 對人惡語相向。
第三十五回：「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
26、勤謹： 勤快。
第三十七回：「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裡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
27、好容易： 很不容易。
第九回：「我這裡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來生個新法子。」第十七回：「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猶是淒惻哀痛」
28、老鴰： 烏鴉。
第四十一回：「那籠子裡的黑老鴰子怎麼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
29、貧： 話多而沒有眼色，惹人討厭。
第四十一回：「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
30、(上入下肉)鬼： 甘肅天水一帶方言，指暗地裡搗鬼、搗亂。
第四十三回：「我說你(上入下肉)鬼呢，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第四十六回：「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上入下肉)鬼吊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