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配住清廈闊朗?
大觀園是因為元妃省親而落成,那天黃昏,她只草草駐蹕了一下省親別墅,為了「更
衣」(去toilet)的緣故,其他的軒館,她只匆匆游幸了幾處,「有鳳來儀」(瀟湘館)
、「紅香綠玉」(怡紅院)、「杏簾在望」(稻香村)、「蘅芷清芬」(蘅蕪院)——這
些庭院,最後接納它們的主人是:林黛玉、賈寶玉、李紈、薛寶釵。
貴妃的游幸(十七回)不過是一個引子,到了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我們才
比較認清楚了這些「謝家池塘」的室內裝潢,於是我們隨著賈母劉姥姥等人,走進了瀟湘
館。賈母看見外孫女兒的窗紗舊了,囑咐鳳姐兒找一匹銀紅的軟煙羅,亦即寶玉日後《芙
蓉女兒誄》中描寫的「茜紗窗」(霞映紗)。我們看到這裡,總以為老祖宗心疼亡女的寶
貝女兒,是無話可說的了。可是別忙,老人家對這位外孫女兒的孤僻個性,一向是了若指
掌的,有一句批評的話,一直憋在肚裡隱忍不發,待會兒到探春住的秋爽齋,方才發了出
來。
眾人游畢瀟湘館,臨行的時候,賈母丟下一句話,也是知人之論:「這屋裡窄,再往
別處逛去吧!」
心窄,原來也是黛玉的毛病。
到了探春的閨房,曹老師展示的是另一色筆墨:「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並未
隔斷」;「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筒內插的筆,如樹林一
般。」
探春一定是位書法家,與她的堂妹惜春是畫家,可稱姊妹藝術家,相映成趣。
探春所睡的臥榻拔步床上,懸著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繡的是蟈蟈、螞蚱。
探春是個與人親的小姐,她的繡房以綠嬌黃(佛手)為主色,是一種喜色,兩個小小
金童玉女(板兒巧姐兒)在她房中交換了文定的吉物(佛手、柚子);她自己注定會成為
另一位王妃(雖然嫁得偏遠一點),所以後院中種了細細的梧桐;梧桐原是鳳凰棲息之所
(杜甫有佳句:「碧梧棲老鳳凰枝」。)
臨走的時候,老祖宗終於對外孫女兒發話了:「她們姊妹們怕人來,腌臢了屋子……
,我的這個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我們知道,嚴男女之防,賈母絕對不會
領著劉姥姥去逛怡紅院,所以二玉去其一,實指黛玉一人,黛玉應當心領意會了。
一會兒大家又去坐船,在河中黛玉提起李商隱的名句「留得枯(殘)荷聽雨聲」,亦
非佳兆。
這時,「賈母因見岸上『清廈闊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
『是』。」於是一路人馬,奔向蘅蕪院來。
薛寶釵的閨房,與河中所見的清廈闊朗,構成了強烈的對比:「雪洞一般,一色的玩
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
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這是什麼?這是許多年後,雙寶結縭又仳離後、「鴛鴦瓦冷霜華重」、寶釵臥室的實
體描寫,但在金雕玉砌、帶飄飄的大觀園中,未婚的蘅蕪君,這樣「包裝」她的閨房,未
免有理學家沽名釣譽之嫌。果然,我們自詡比鳳姐兒還聰明的賈母入彀了,她說「這孩子
太老實了。」——這正是寶釵費盡心機求之不得不惜花錢購買的名聲。於是,像替寶釵做
十五歲的生日,賈母又替未來的孫媳婦,置辦了一套「嫁妝」,什麼石頭盆景兒,什麼紗
照屏,什麼墨凍石鼎,薛家是皇商,這些東西一車子都搬得來。比起黛玉,糊點窗紗還得
被念上幾句,這樣的待遇,天淵之別了。
我為黛玉悲。
薛寶釵就這樣展現了她的可歎停機德,她真的配住「清廈闊朗」嗎?
曹公早把「闊朗」這兩個千斤重的橄欖,贈送給賈探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