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的美麗境界
大家也許對紅樓研究中諸多棘手問題之一的主角年齡問題已有所瞭解，特別是兩位
女主角黛玉和寶釵；其實她們年齡的變更，與紅樓夢小說的成書，有密切的關係。根據紅
學家的考證，紅樓夢的第一個早期本子叫風月寶鑒，次名紅樓夢，後名石頭記，而兩位女
主角的年齡因劇情需要在先後出現的版本中，越改越小，前後相差七歲，譬如黛玉初次進
京，若是照風月寶鑒的說法，已是十三歲的少女，可是經過幾番輪替修繕，到了石頭記，
她變成一個搖搖學步的小孩（五歲），她看到榮國府的軒麗景色，所引起的心理反應，都
是屬於一般早熟少女的，而非一個五歲的孩童的。可是，「木已成舟，再改便會斫傷根本
，只好原封不動呈現在讀者面前；若是後者讀來起疑、覺得矛盾，也只好由他了。」
之所以引起這種曖昧玄機，是曹雪芹接續寧國府的會芳園（那兒的主人是東府的賈珍
）要創造一座「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這兒的主人是榮國府愛吃少女嘴上胭脂的愛
紅小子賈寶玉）。換言之，他想藉著場景的變更，「從描寫成年人青年人為主的世界，以
勸戒妄動男女之情為主的風月寶鑒，改易成敘寫
童年人少年人為主的世界，寫青梅竹馬的人間樂園的戀愛和成長的悲劇的石頭記。」（這
是紅學家陳慶浩先生的說法。）
大觀園便是這樣應運而生的一座空中樓閣，亦是建築在紅塵中的「太虛幻境」。
大觀園一共有多大？根據書中的說法，「東邊一帶，藉著東府花園起，轉至北邊，一
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
多情的紅迷讀者，往往把曹老師筆下的假語（賈雨村），看成是真事（甄士隱），於
是，有人（像是乾隆年間的苕溪漁隱范鍇，寫出一本《癡人說夢》），替大觀園繪出一幅
總圖，據說「這是最早一部既有年表、又有『訂疑』和附圖的專著」。
又根據時人周善毅的《大觀園十議》一文，在第一議「園的方位」中，證明大觀園基
地原在榮國府西，並據此又繪出一幅大觀園圖來。但是，根據好事的紅學家（比如說，陳
慶浩先生），大觀園實在榮國府東。為什麼曹公下筆如此不謹慎，將偌大的大觀園搬來搬
去，忽東忽西？
其實，作為後世的讀者，我們應該瞭解到，大觀園應運（應元春之命）而生，實是曹
雪芹的一記幻筆——當然，我們不能忘記，它也是為一班從天上下凡來的風流冤孽量身打
造的。關於大觀園的「二重性」（duality）或稱「象徵性」，我稱之為「美麗境界」，
陳慶浩在《八十回石頭記成書再考》一文說得很中肯，我把它節錄在下面：「大觀園是作
者為少年男女建造的樂園（張愛玲稱之為兒童樂園，不是伊甸園，很有趣），是個想像的
『天上人間諸景備』的理想園林，既有北方的景色，亦有南方的特色；既有北方官園的氣
象，又存江南私園的情調。書中的大觀園有二重空間，一是成年人的實際的空間，一是少
年人的回憶的空間。前者是賈政遊園、賈妃省親以及賈母、劉姥姥在園中宴賞的空間。後
者是寶玉和眾姊妹、ㄚ鬟日常生活的所在。無論是園中各人間的來往，以及寶玉和眾釵（
姊妹）一日三餐在賈母處用飯，都沒有距離的問題（張愛玲據此作出考證，證明諸釵是『
旗旗板子（滿人，天足）』所以才這樣健步，可以來回走到賈母處吃飯，不會累壞了）。
作者寫的是他兒童少年時期回憶的空間，才可能有這種既有充分的空間可容下天上人間諸
景，卻又沒有距離限制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