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紅樓夢
從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開始,《紅樓夢》裡就一直在死人,到「賈迎春誤嫁
中山狼」後,重要人物就開始接二連三的死,實在是好看。
黛玉的死在全書中最引人注目,第98回開首即記,陰司泉路上「那人」對寶玉道:
「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不過黛玉死前的遺言倒是同
人不同鬼的——「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第98回)可見
他對寶玉是放不下的。這一點倒和賈瑞差不多,這位登徒子死前忘不了的是「風月寶
鑒」,他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第12回)中國人生前若不能做點事情,留
個虛名,死時就免不了有許多牽掛,秦始皇還要帶著兵馬俑,賈瑞、黛玉這樣的就只
能空喊幾聲了。
芙蓉仙子晴雯死前就不單是放不下了,用他的話說,是不甘心——「……只是一件,
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
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
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
想平空裡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第77回)最終,他做的「另有道理的
事」不過是和寶玉交換貼身之物,「……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
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
可如何了。」這話前一句是說情,用象徵的方式把她和寶玉的虛名添了實際的東西,
「論理不該如此」時說理,她畢竟忘不了從禮,「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
了」是防禦,合理化之後就順其自然了。
還有一句異曲同工——「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
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晴雯、黛玉、賈瑞都放不下情,只不過按第5 回警幻仙子的分類法,前兩者大概是
「意淫」,而賈瑞應當便是「皮膚淫濫之蠢物耳」。(見第 5回)放不下情是一種,
還有另一種,比如這個仙子秦可卿,放不下的是「權」,第13回一開始就見他老人家
鬧鬼,(竊以為黛玉比她安靜的多,「瀟湘鬼哭」大概是寶玉的一過性幻聽。)你看
她指導鳳姐齊家之道是縝密,當然,她也是矛盾重重,所以又說,「否極泰來,榮辱
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可保常的。」,「盛筵必散」之類的話。
和上面這些人比起來,賈母可謂死得其時,接近中國人的理想了,享盡富貴,眼見賈
家要敗落,一死了之。「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見第110 回)笑
著死應當放下了吧,自己也說:「我到你們家六十多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福
也享盡了」。可是她還放不下「家」,對寶玉說:「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是
要寶玉好學,對賈蘭說:「你母親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母親風光風
光。」是說「孝廉」。總之,儒式門風代代傳。佛道的東西也不忘,追問《金剛經》
送完了沒有。
作為家族權威的身份更不能放下,「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怎麼總不來瞧我。」——死
要面子!
賈母放不下面子,尤三姐更放不下。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淫奔無恥之流」,她吻頸而
亡,死前對賈漣和柳小生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第66回)當然
面子背後隱藏的還是情感,化仙後說:「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冷心冷面,妾以
死報此癡情。」
自殺向來是社會學家的專利,自Emile Durkheim的《自殺論》開創自殺學後,後來的
文化偏離學說,奮力(strain)學說,習得學說,標記學說,社會契約學說都用不同
的術語強調同一個事實:社會化程度與自殺的關係。可以說,自殺是社會化失敗後的
一種應對方式。在注重恥感的社會,尤三被退親後,原有的社會身份必然喪失,除了
自殺外,只有逃離中國一途了。
尤三的姐姐尤二同樣是不能融入賈家的亞文化群體才自殺的。秋桐的撒潑耍刁還罷
了,鳳姐的笑裡藏刀更是殺人不見血——「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
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東西你揀
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了個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
這日久天長,這些個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拆。」(第69回),
再加上流產,她在賈家的地位還比不上有些丫頭。她自殺的方式奇特——吞金。這種
特別的「呼喊幫助(the cry for help)」象徵著其內在言語:我不是淫奔不才之徒,
我是尊貴如金的。「金」諧「淨」,死前的內心獨白也說明了這點:「況胎已打下,
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
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淨。」注意最後一個「比」字,只有在死法上,能勝人一等了。
道德體系的暴力性實在不是妄言。
死了那麼多人,鴛鴦的死也就不足為奇了。一方面,這是一種社會學習的結果,賈家
的人開始下意識地認識到,死亡是一種逃避現實困境的方式。書中暗示了這一點,事
前鴛鴦是拿不定死亡方式的,直到看到秦可卿才決定效仿其自殺。她的殉主行為表明
了對社會身份的過度認同及對身份喪失之後的恐懼和反抗。「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
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
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
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第111回)。秦可卿的話就更有意思
了,「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
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 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
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洩出來,這情
就不為真情了。」「未發之情」倒很像潛意識中的「情結」,賈母對鴛鴦來說,既是
外在的權威符號,有時過度內化的超我客體,過度到反客為主了。鴛鴦的精神從來不
是獨立的、成熟分化的,這還罷了,關鍵是她只能依附於一個人。長大後還移情固然
會帶來許多問題,但不能移情也不見得就健康。「生活在別處」會有「生命不能承受
之輕」的痛苦,只能生活在一處也有要承受生命重負的危險。
津津有味地品鑒別人的死亡顯得殘酷、不人道。即便是因為死者是書中的人物,可使
這種陰森血腥的氣氛沖淡一些。前死不完,後死之師,自然死亡是誰也避免不了的,
直面人生最大的恐懼也許可以喚起我們一種「順天知命」的勇氣。至於談到自殺,就
更讓人樂觀了,既然它只是一種人為選擇的方式,而不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就一定有
其他同性質的方式可以讓人避開社會化失敗的困境。寶玉、柳湘蓮的入道是他們避免
了和主流文化體系的衝突,幸虧中國還有佛家和道家。當然,不嫌累的話,自己開條
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