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點評紅樓新作 青春與時尚的《誤讀紅樓》

王蒙點評紅樓新作 青春與時尚的《誤讀紅樓》

王蒙點評紅樓新作 青春與時尚的《誤讀紅樓》

紅學研究

評「紅」、講「紅」、考證「紅」、藉題發揮「紅」者多矣。自稱「誤讀」的只此一家。

而且「誤讀者」閆紅是一位年輕的女作家,是網上的著名寫手,有網上的筆名「忽如遠行客」與「爾林免」(不知何意)為標記。作者當編輯也寫小說。我曾有緣閱讀作者的一些散文,寫得聰慧精細,潔淨空靈,但仍屬於白領小資乃至小

女人寫作一類———對不起。

這樣,她對「紅樓」的「誤讀」使我頗感驚喜。她的新作《誤讀紅樓》一書頗有大氣,不拘一格,振聾發聵,言前人所未言,堪稱啟人心智,動人心魂。

例如對於小說的前十六回,閆紅即忽如遠行客寫道:

這十六回與後面的風格迥異,它主題突出,內容駁雜……最過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個廣告,說「送宮花賈璉戲熙鳳」,明顯地吊人胃口,誰知卻旁敲側擊地描寫了一陣笑聲了事,極有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虛假廣告之嫌。這些手段,使得小說高潮迭起,賣點多多……遠沒有後面章節的從容、舒緩與自信,沒有那種妙手偶得的空靈詩意,它寫得太緊張,太像小說了,我覺得這暴露了長篇作者開始時的不自信。

我的天,這是評曹雪芹嗎?真是少年筆墨,敢想敢掄!然而細想,她說得有理,慧眼識英豪,慧眼也容易識過程乃至疏漏,智者的一失與愚者的一得,都不應該逃脫敏銳的閱讀的眼睛。這也是評「紅」上的頭一次吃螃蟹的記錄。

底下說得就更內行,畢竟是寫過小說的人呀。

不是每一個作家提筆時都知道要寫什麼,許多細節人物已堆積在他心中,他要為這些東西找到一個靈魂……在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尋中,漸漸鎖定你的目標。

信哉斯言!天地良心!你不能小看這個寫網上文字的年輕人,她的誤讀實際上是活讀,就是用自己的經驗、性情、信息、聰明來補充閱讀的所獲,用活生生的生活來解讀作品;同時以作品解讀自己的人生。她是從作品中發現人生,從人生中發現文學,從人生,從生活出發,以全部積累和靈性接受作品,闡釋作品,想像作品,體悟作品與感動作品。

文學閱讀本來就是讀者主體與作者主體的碰撞、互補、互相激活的過程。作品是主導的。作者對作品是既主導又可能處於自在的狀態,即並不能完全自覺地掌握清晰。讀者太主觀會造成讀誤,讀者太沒有主體性了,會造成讀而甚隔,讀而如未讀,呆讀死讀,把一本好書好模好樣地糟蹋掉。

敢稱誤讀,把自己放進去讀,有點膽子和自信了,讀出點自己的玩藝兒來了。

她又說:

隨著筆觸的逐漸深入,越來越多深沉的感情、綿密的記憶翻湧出來,單一的主題不能承載他要傾訴的全部……不再嘗試把他心靈的海洋收束到一個瓶子裡……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掄圓了寫,情感的潮水席捲過來,淹沒所有脆弱的主題。

閆紅描寫的是怎樣一種小說寫作上的酣暢狀態!得其三昧矣!這是創作論。曹公雖然偉大,他的創作也是可論的。

我們再來看看她怎樣分析,不,是感受史湘雲這個人物,感受聚訟紛紜的「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還有寶黛愛情及寶釵的特殊地位與命運吧。她提到湘雲的出場:

湘雲出場……

接著黛玉和寶玉鬧起了小脾氣,寶玉打疊起千百種溫存賠罪……卻把個湘雲撇到一邊,關於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

黛玉出場則有很多前期鋪墊,進了榮國府,更細細描畫……寶黛初相見,那種恍若前緣的似曾相識,且喜且驚的不可思議,該是曹公的親身體驗吧,歷經漫漫時光,滄海桑田,人去樓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臟六腑都會重溫那最初的悸動。

瞧,此人把「紅」對於寶黛相見的描寫轉述得如此青春和時尚,幾乎與最好的流行歌詞相通。我們可以唱:

恍若前緣/恍若前生/歷經漫漫時光/歷經潮落潮生/

且驚且喜/且喜且驚/曾在哪裡見過/曾在哪裡留蹤/

樓空人去/人去樓空/模糊又似清晰/歡喜卻是朦朧/

舊夢重溫/重溫舊夢/面對滄海桑田/分明悸然心動/

不行,王蒙老矣,如果是閆紅自己寫,一定更地道,更青春也更時尚。

按:《紅樓夢》本來就是青春小說、愛情小說,也是滄桑小說、政治小說、文化小說。

對於《紅樓夢》老人戀其滄桑感,少年戀其青春氣息,通人解其人情練達,世事通明。固然,自戀者撒嬌者不希望把「紅「說得那麼老到。

接下來,有對於寶湘關係的一語中的的分析:

為何出場如此草率?難不成是曹公的疏忽……曹公特意要製造這麼一種感覺:湘雲從來不是讓寶玉格外留心的女孩……他從不曾檢索記憶,查找她出現的最初。

……惟獨對於湘雲的婚事,寶玉無動於衷,大約上面幾位在他眼裡都是「女子」,湘雲在他眼裡卻是個「孩子」,訂婚云云,聽上去像一個玩笑……

還有:

同樣是「雪白的膀子」,長在寶釵身上,寶玉就想摸一下……湘雲一樣有「雪白的膀子」,睡覺的時候擱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紅樓女兒裡將身體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寶玉卻絲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歎她睡覺也不老實,很有兄長之風。

解得細,有女性特點,體貼入微是也。

下面果然出現了流行歌詞:

……這時的寶玉與湘雲,如歌裡唱的那樣: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與她都有太多的選擇空間,人生如兩條平行線,共同伸向遠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閆紅又設想,寶玉與湘雲的關係應有大的過程、變遷,她聯繫張賢亮的《綠化樹》裡的人物終於認識到了吃飽了不餓是一個真理來想像賈寶玉,她說:

趟過苦難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顛覆了……

林妹妹死了,賈家敗了,兩個相距應該不遠,寶玉沒有遵守諾言,因為這時,他發現自己不能做一個職業情種。

……寶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設法活下去……

這種情況下,和寶釵結合就成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寶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寶釵,而湘雲寡居,同命相憐,加上相互依賴,足以成就一樁婚姻,艱難歲月裡,寶玉無法再把愛情當作一宗哲學來做……

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的結尾說道:他們在苦熬。每次看到這句話,都不由心驚,人生本來就是受苦,冷暖交織,順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麼單薄脆弱,無論怎樣的經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愛生命者,當以同樣的胸懷來擁抱。

面對苦熬,湘雲是最適合的那個夥伴……

驀然回首見湘雲,見到的,還有那種啼笑皆非的荒誕感,你不知道老天為你安排些什麼,就像阿甘母親說的那句話,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開包裝你才發現那味道總是出人意表。

這些設想,對於我這個讀者來說,是有一些「想像過度」(如法律上所講「防衛過度」)了,但仍然是一個有趣的思路。正如書中閆氏的對於後四十回的設想,極為別緻,當然比高顎續書更生活化———閆紅喜愛的是「紅」的生命一樣的自然、悲慼、難解難分。同樣,這樣的設想,只能弄出閆氏後四十回,不是高本,也不會是曹的原裝原味。

讀《紅樓夢》如讀山川日月、星空海洋,也如讀悲歡離合,恩怨情仇,發現與重組的可能性永無窮盡。

這樣,對於古老的《紅樓夢》,今天的青年完全有可能進行青春化與時尚化的閱讀。「時尚」不完全是一個好詞兒,但也絕無先驗的貶義。同樣一個時尚之中,有輕浮也有前瞻,有做秀也有創造,有淺薄也有豁然的明朗。正像古典裡守衛裡同樣有深沉和誠懇,也不排除有裝腔做勢的矯情與囉嗦,還有一種酸腐氣。生命不會過時,情感永遠鮮活,文化與規則,術語與例證,或有嬗變,但《紅樓夢》對於先鋒們,永遠先鋒,對於時尚者,永遠時尚。對於少女,永遠少女。對於憂患老人,永遠地老天荒。

所以閆紅在分析秦可卿與賈珍之戀的時候能夠想到愛情的不可能或缺的慾望方面,乃有相對寬容的同情和理解。她給可卿一個「神秘嫵媚」的定性,應屬無誤。她有時把賈府說成一個公司,把賈母說成董事長,把小紅和賈芸說成「職場精英」。從她的參照系統,你可以知道年輕一代文人的知識結構與信息儲備,她們可以有他們的讀解《紅樓夢》的方法,以及趣味。

你有點拿她沒法辦,她說了是誤讀。但誤讀可能是搞笑,可能是戲說,也可以出創意,出電光石火,出長年不遇的一現曇花。有的誤讀可能比習以為常的正讀更接近正確。誤讀者如果不俗,如果有智有情,有才華也有想像力透視力,也許誤讀是一個美麗的契機,是一個智慧的操練,是一個夢境的預演,是在嘗試開闢新的精神空間。

最少是修築一個橋樑,用更年輕的語言說事,令更年輕的人愛上傳統,愛上古典,愛上《紅樓夢》。

順便說,我很喜歡閆紅的語言,舒服,乾淨,恰到好處。

我們更應該讚美的是曹雪芹,談論《紅樓夢》的人有福了,這書提供了近於無所不包的話題和機遇。閆紅能從中讀出的遠遠不僅是青春和時尚。比如閆紅說薛寶釵,就「山中高士晶瑩雪」這個判詞,論起高士來,她說:

見好就收,點到為止,寶釵從來沒有得意洋洋……這種姿態,雖不是欲擒故縱,卻無意中增加了她的份量。相形之下,黛玉就顯得過於要強,用力太過,不似寶釵那般優裕從容。

當年謝安盤桓東山,也是一點也沒耽誤他推銷自己,不然怎會有「謝安不出,將如蒼生何」的說法,所謂的退隱不過是退一步進兩步,炒作也分熱炒和冷炒兩種。

寶釵的志向,其實是不明確的,就像謝安逍遙東山,諸葛亮草堂高臥,並不曾琢磨著要奔著怎樣一個官銜。他們志向遠大,大到空茫,不復是一官半職,當然更不是皇帝老兒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業的抱負。《詩經》裡謝安最喜歡的一句是:訏謨定命,遠猶辰告,意思是:把宏偉的規劃審查制定,把遠大的謀略宣告於眾。他認為這裡面有一種雅人深致,他不是尋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祿,正是這樣一種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苦苦追求可能會適得其反,苦心經營也許是弄巧成拙,所以他們不把目標定死,只要方向不錯,可以隨機應變。他們積極爭取的,只是做一個有準備的人,使突如其來的機遇變成花環,一絲不錯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這是行為藝術,他擺出等待的姿態,卻不做過於積極的爭取,手持魚竿立於江岸,他知道命運神秘莫測,他只靜靜地等待著,命運將要透給他的一點信息。

還了得嗎?閆紅居然能說出一套高妙的入世入仕寶鑒箴言!現在的年輕人照樣能成精!但閆紅又說得刻薄了,說下大天來,謝安也罷,姜子牙也罷,寶釵也罷,境界與小紅賈芸(被《誤讀》一書稱為職場精英的人)大有不同。用我的習慣用語,他們是有所不為的。有所不為的是好人,無所不為的小紅與賈芸則不是好人,是壞人。寫劉備仁而近偽,寫諸葛智而近妖,人們有時候太仰視了,自己給自己造神,人有時候又確實理解不了比自己高三尺三的境界,也許最多理解到二尺二高,見了三尺三更不要說一丈二了,反而起火,叫做以權謀之尺度境界之腹。

作者對賈雨村的想像也極風格,似是深諳世事。她說:

目睹著賈雨村從清寒的布衣才子,學而優則仕……徹底失去本色,只覺得順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聰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邊形,容易變形,容易妥協,容易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無恥,還可以享受自己的無恥。

只是,我常想像,賈雨村是否也會在某一個潔淨的月夜,試著尋找一條回到從前的路,隔著蒼茫時光,隔著慾望的灰網,望向廟裡的多情少年,是否會有一絲惆悵,冰裂紋一般,從那顆藏污納垢的心靈中炸開,文人的舊習,就像還沒進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隱隱地作痛,他於是搖搖頭,自嘲地笑了。

我想告訴閆紅的是,文人是文人,也有三六九等,也有各種劣根性,把官場與文人絕對對立起來的依據可能是少不更事的一廂情願與自說自話。

作者敢說話,既能女性地體貼地談情說情,也能老到地辛辣地解剖人情事理。對於曹雪芹,對於各派紅學大家前輩,她都平視,都敢掄招。當也有說得不夠謙恭之處,乃至她說得露了怯,說明她對「紅」是知其一二,而不明其三四五六七。「紅」是小說,也是文獻,對紅的研究是文學也是歷史,更是文化。「紅」是立體的,全息的,不能看到一面就不顧乃至拋棄另一面。談紅正如談文學,談政治,忌瞎子摸象。我許多年前就愛說,王麻子賣刀,自賣自誇是可以理解的,搞成「王麻子剪刀,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是不可以的。同樣,我喜讀閆紅的誤讀,不等於我不喜愛各種正讀、(考)證讀、深讀、探讀。大矣哉,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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