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紅小札:「狗」
一
我從小就很怕狗。
魯迅先生不但仇貓,也是極端憎惡狗的。聽老人們常講,狗是上古時期的人由狼群裡馴化而來,但我到今天還是不肯相信,或許進化論可以解釋這一切罷,就像現在人很容易長胖,但那畢竟是和狗扯不上關係的。
在歷史的故紙堆裡,也會極其容易捕捉到狗奔馳著的影子。李斯臨刑時對其次子所嗚咽道的「黃犬」,為他們爺倆的飯桌上切得細細的兔子肉應該是干足了十分的功勞,但這就是李斯到死都不曾明白的地方。黃犬縱然可得,也未必不會從自各犯字牌插中的五花大綁裡撕扯出半塊人肉,屁顛屁顛地又向新主子去請功了。但是歷史上似乎也曾留下一些狗的好名聲,一種是「功狗」,還有一種是「義犬」,但這都是人調教出來的,於狗來說,並沒有什麼實在好處,焦大嘴裡滿滿的一口馬糞就是明證。在一大片一大片花團錦簇的文字背後,總覺得有些「狗影重重」。不過林妹妹扛著花鋤軟軟地唱著《葬花辭》的時候,大概是不曾留意到踩上那麼一腳半腳狗糞,雖然有這種可能,作書人顯然也不會那麼無聊地告訴我們,因為這畢竟是有些大煞風景的。但我想,或許有繫著細細的銀鏈子的「叭兒」,一團雪球似的跟著丫鬟們的紅繡鞋懶洋洋地跑,倒是大觀園不可多得的一幅關於狗的圖畫。
二
狗有些時候也很怕人,譬如在專門吃狗肉的魯智深面前,狗應該是夾著尾巴,一路狂奔,斷斷是發不出聲的。待那赤條條地胸口滿是黑毛的和尚唱著山歌一路走遠,最多是暗暗地幾聲低吠。然而我呢,一聽到狗叫腿肚子就直打哆嗦,是半步也移不動。為此我外公曾給我支上不少好招,他常說的一句「狗怕三抓」,就是等狗惡狠狠地逼近的時候,便在地上拾起某塊小石子假裝要扔過去,狗便遠遠地跑開了,你便趕緊地多走上幾步,因為狗還是會跟來,還是會認為你好欺負,你便再扔一次,等著狗的再一次跑開,如此三番過後,狗也就不再追趕,它又開始等著向下一位腿軟的趕路人咆哮了。至於我呢,還是會怕狗,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一些好法子,也就匆匆忙忙地走到現在,但打狗的那份勇氣決然是沒有的。然而讀紅樓在王善保家半青白白的臉上讀出五個鮮紅的指印時,就暗暗地為探春喝彩,彷彿自己也有種生啖似的快樂。
於是紅樓夢裡也就有了狗的哲學。也只有這種狗,才真真地讓我們覺得可怕,王善保家的就是一例。只是因為素日進園子裡那些丫頭們不曾好好地「喂食」給她,於是湊准在園子裡發現「妖精打架」的這個時候,她就自以為得了把柄,便主動搖著尾巴請纓,要尋出姑娘丫鬟們的腳後跟了。「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 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裡妖氣,大不成個體統。」你看,「不過是模樣生得比別人好些的」晴雯姐姐頭一個就給這狗叼上了。
這還沒完,待到這一切將狗臉撐得十足的時候,固然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尊榮,但以那時未始沒有『以人血染紅頂子』之意。」一場轟轟烈烈「抄檢大觀園」的運動就開始爆發了。
先是從上夜的婆子那裡把別人多餘攢下的一些蠟燭燈油輕輕鬆鬆地當成贓物,接著在瀟湘館裡抄檢出了「寶玉往常手裡曾拿過的一些東西」,便自以為得了意。難怪盤古曾在《豬之三步曲:圈》這首歌裡對這種人辛辣地嘲弄到:「養豬的人就是那殺豬的人,其實它也是豬翻身做的主人,只是它管起豬來卻比原來的人更狠!」但是狗在還沒捱到翻身做人的時候,若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偏要爬到桌子上去搶東西吃,也難怪探春翻手給她的一巴掌。
最後,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孫女兒,又氣又臊」,便回手打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不過這也別信,魯迅先生曾在一篇文字裡一針見血地說到,「老實人將它的落水看成受洗,以為必已懺悔,不再出來咬人,實在是大錯而錯的事。」但是現在,狗畢竟是自各兒給跳到井裡去了,活該!
三
活該!
或許只有等著「家亡人散、插標賣首」的那一天她才會出來,而賈府裡除了探春等少數人之外的其它主子,大概屬於呆鳥一類,是明白不了「大戶人家,若是從外面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樣淺顯的道理。但賈府裡除了王善保家的,還會有別的狗,照例用脖子上的細細的鏈子,要麼是牽著主子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要麼是牽著新的主子從外面殺進來,至於最後賈府裡的一敗塗地,和它們又有多少關係呢?它們往往只是滿足於牙齒上的咀嚼,撕扯時淋漓的鮮血,滿足於「一個階級推倒另一個階級……」
畢竟天地還是別人的天地。或聰明或癡傻如寶玉一樣的人,還會照樣地喝酒,照樣地寫詩……待天地完全窄過酒杯甚至連酒杯都完全遁形了的時候,還可以等著死掉讓二三知己的眼淚乾乾淨淨地漂了去;即使是眼淚都沒有了,那白茫茫的雪地上至少還有自己的路。而我們今天所觸目的這個世界呢?只要還有奴才和主子,也便很容易地看見一個或半個類似於「狗臉王太太」放大了的照相,便會想起在半青半白的臉上細細地考究出五個紅紅的指印,也就和作者一樣吐上一口濃濃的唾沫,然後遠遠地走開去,說上一句——
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