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獨行者,塵世雙子星
上學之時懶,什麼功課都偷工減料。有一陣喜《紅樓夢》,寫論文都要與它牽扯關係,就地取材,輕車陽關熟路,懶得另尋羊腸道。古代文學結業自然寫它,馬哲結業也要寫它,講裡邊的辯證法嘛。誰讓它是百科全書。外國文學總不成吧?偏寫,哈姆雷特與賈寶玉之比較。此稿佚失。將一些讀書筆記貼上。
【關於劉心武】劉心武在倫敦大學做學術報告說,清代有英商來中國,記下所見所聞,寫成《龍的帝國》。書裡講:英商在南京和江南織造曹顓講到英王室,且講了大量莎士比亞的戲劇故事。有次,曹顓感覺屏風在動,抓出一個人來,就是其子雪芹。劉認為目前還無法確定曹雪芹是否受過莎翁的影響;但至少說明,曹知道莎翁並聽過有關莎翁的戲劇故事。劉的報告想必繪聲繪色,隔牆花影動,到底是小說家之言。他關於紅樓的若干文字,總像外行話。
【關於殘雪】哈姆雷特的成長在復仇過程中進行,其歷程更為慘痛。殘雪說,作為那個社會裡的先知,哈姆雷特不甘心同流合污,隨波逐流,與其那樣,還不如死。父王的過世是他人格分裂的開始,在求生不可,欲死不能的關口,幽靈出現了。幽靈的責任是指點迷津,促成哈姆雷特的自我分裂,其啟蒙身份很像警幻仙姑之於賈寶玉。哈姆雷特只能自我拯救,需要革命,需要分裂,「把自己分成兩半的過程就是在最終意義上成人的過程」。這種成長是帶有椎心疼痛的煎熬。「在同幽靈的溝通中成長起來的他,終於看清了自己要承擔的是什麼,用行動來完成事業又是多麼的不可能。他用失敗的行為所想建造的,是一個以人為本的王國,雖然這是一個虛幻的理念,但在這種浴血的搏鬥中,絕望的努力中,孕育著人性的新的希望。」哈姆雷特終於成為一名悲情英雄。(殘雪:《地獄的獨行者》,三聯書店,2003年)
【關於魯迅】寶玉的成長歷程似乎更能招人羨慕,脂粉堆裡耳鬢廝磨,溫柔鄉中詩情畫意。但如魯迅先生所說,「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者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寶玉不僅僅只是陪那些如花女孩一起萌芽一起開放,在他青春歲月裡所看到的,應多是其「所愛者」的「不幸」;所經歷的,應多是其「所愛者」的「許多死亡」。「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領會者,獨寶玉而己」,魯迅最是犀利。
【關於劉小楓】曹雪芹在力圖解決自己面臨的黑暗世界時,給世界引入了寶玉這樣一個新人形象。 「既然世界已經淪為冷酷、無稽的石頭世界,要給這個世界補情,就得依賴一個涉足此世得新人,通過他把情的法則帶到世界中來。」因為他的赤子之情,冷酷世界才春意盎然,大觀園有如桃花源。賈寶玉照樣沒有能力逾越凡世,因為他畢竟是由一塊清虛的石頭變成的,大觀園曇花一現,是失樂園。當他「補情」的意願遭到世界的冷落和摧殘時,他聲明人降生到劫難的生存世界中只是為了「還淚」。這樣的悲劇所展示的並非僅是不該毀滅的遭到毀滅,更在於遭到毀滅的精神得到了「含淚的肯定」。曹雪芹佚稿的末回「情榜證情」所證的是所有情癡情種無一例外屬於「薄命司」,劉小楓說這裡的結局不是悲劇,而是重返清冷,是有道理的。看這些文字,我有些顫抖,心裡卻熱,彷彿得到「含淚肯定」的是我自己。(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上海三聯,2001年)
【關於李銳】李銳提到莎士比亞和曹雪芹的時候,認為他們之中一個是在一場文藝復興運動的大背景下產生,而另一個只是在黑暗中憑著良知做出的孤獨探索。曹雪芹以一個孤獨者的良知和才華,同樣表達了深刻的人道精神和思接千載的慈悲情懷。他們都寫出了偉大的作品,但是曹雪芹作為那個孤獨者的探索更顯得可貴、偉大。李銳並沒有作出誰比誰「更偉大」這樣的簡單判斷,所強調的只是他們截然不同的歷史處境。賈寶玉與哈姆雷特,他們都有對於人生意義的終極詢問,他們都對世俗社會表示了自己的不屑與疏離,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以飛蛾撲火的精神,獻身於生命至美。
【關於童孝賢】羅馬非一日建成,哈姆雷特與賈寶玉都非從石頭裡蹦出。兩部作品也是他們的成長史,如何成人,成孽子。王子銜金鑰匙出生,寶玉銜通靈玉出生——都有錦衣玉食的無憂童年。哈姆雷特在陰謀災難的狂風暴雨中成長,是一日千里的「速成法」;寶玉則在大觀園裡,於傷春悲秋中日漸茁壯。然殊途同歸,指向同一結局:從自己歸屬的陣營反叛,繼而對立,做困獸之鬥,玉石俱焚一搏,或者懸崖撒手徹底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