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劉心武之寶琴湘蓮說 兼一點亂想
本來按照他們文人的規矩,我不能說「駁」,要說「商榷」,然而作者本人必不會來和我相商,所以就簡單地寫下我所以為的謬處來。
劉說寶琴是外姓女子,不會去參見賈氏宗祠。其一,我不知道賈府是否有這規矩,黛玉寶釵等人除夕時是否也去入朝宗祠,但書裡說,「且說寶琴是初次」,可見別人不是初次,所以從她眼裡寫出。其二,寶琴一入賈府,賈母就喜歡得不得了,立逼王夫人認了她是義女,她以賈門義女的身份,是入得宗祠的。要知道,從前認義子義女很正式,並不是現在隨口叫聲乾爹乾媽就算數。不從遠說,就拿前不久張國榮的新聞說起,說他認了義子,並沒有公開,只是請了兩桌酒,這還算是低調的。這種古禮,現在民間仍然存在,尤其在最講宗族之禮的地方,兩廣福建、各地客家人等等。以我家鄉的禮,每有嫁娶、生子生女、認義子義女的事,必會擺家祭,告知祖宗,與除夕、農曆七月十四、八月十五的祭禮差不多。所以寶琴除夕入賈門宗祠,並不出奇。
寶琴不在「薄命司」的正冊,只不過她和邢岫煙、李紋李綺一樣,是大觀園的匆匆過客。
薄命司的冊子,我以為作者仍然是持血緣與地位論的。正冊裡都是主子,副冊只說了一個香菱。因書中說,香菱是薛姨媽專門擺酒請了客,名正言順給薛蟠作了妾的。其實她本出身宦門,只是命運不濟,被賣便是如做奴一般,後來好一點,是妾,只算半個主子,所以在副冊。平兒只是個通房丫頭而已,論地位比香菱還低。香菱作妾後是有丫頭伏侍的,是臻兒。平兒雖管事,權力大,卻還沒有資格用丫頭。襲人還不算是正式的通房丫頭,只是默認,沒過明路的,所以她和晴雯一樣,在又副冊。妙玉寄寓在大觀園之中,她出身於官家,是王夫人正式下了帖子請來的,在正冊並不出奇。若要說寶琴會在副冊,那是天大的笑話。她既不在正冊,就說明賈府的樹倒猢猻散牽連不到她。
再說寶琴的新編懷古詩,最後一首《梅花觀懷古》:「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劉心武說「不在梅邊在柳邊」是說寶琴最終嫁不成梅翰林的兒子,而跟了柳湘蓮,我以為這太牽強,甚至可以推斷出劉心武沒看過《牡丹亭》,起碼可以說看過了沒記住。這句「不在梅邊在柳邊」是《牡丹亭》中杜麗娘自畫像,在畫上的題詞:「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杜死後,柳夢梅拾到畫像,他前有做夢,夢見梅下遇杜麗娘,故而改名為「夢梅」,但心中不明所以;後遇畫像,畫中人和最後一句「不在梅邊在柳邊」讓他思及前事而生疑。而先前杜麗娘見了後花園的梅樹,說自己死後能葬於梅樹下就好了,後來她也確實葬在了梅樹下。然而,梅樹不是她最終的歸宿,柳夢梅才是。這是「不在梅邊在柳邊」的原意。
現在我再講這十首詩的影射。紅樓夢的詩成組成組的,都是各有其影射目的。比如寶玉夢遊幻境,裡邊的曲子是影射個人的命運,也即是寫人的。大觀園的詩社,寫的是各人的性情。寶琴這十首詩,我以為影射的不是命運結局,而是暗指某事,也即是寫事的。舉一個例子吧。這十首詩說的是何事,大家各有爭論,所以我只舉個沒爭論的出來。那是准陰懷古:「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這壯士說的是不讓鬚眉的鳳姐,一飯之恩死也知指的是劉姥姥報恩。這首詩並沒有說鳳姐結局是死還是被休,也沒說劉姥姥結局如何,只是寫了她報恩的事。所以這組詩射的是事,不是結局,自然也不會有寶琴的結局。
如果說這首《梅花觀懷古》影射的是什麼事,紅樓夢沒有寫完,大家也不知道。我私下猜
測,是惜春畫的那幅大觀園圖,被他人拾著了。彼時園已荒廢,人已雲散,再看畫中盛況
,自然更有一番滋味。香菱學做詩時,看惜春畫的畫,指著說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
是林姑娘。後來,賈母又要惜春將寶琴折梅一筆不錯地畫上。可見那畫實在是記下了大觀園裡,眾人花容月貌、把酒吟詩的一時盛況。好比寶玉聽到葬花吟,一下子想到斯人斯處斯園斯柳,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那時人已散,畫仍在,寧不讓讀者及書中人心碎腸斷?至於這畫是柳湘蓮拾到,是柳家的拾到,還是在柳樹下拾到,就不得而知了。80回中,為了這畫著實是費了不少筆墨,我猜測以曹雪芹慣常的思維,是不會白白浪費篇幅的,後文必有交待。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想像。
至於「梅邊」是什麼意思。我認為,曹雪芹做這十首詩,又要扣懷古的史事,又要扣著謎
底的俗物,又要扣著紅樓夢中的事,就憑四句詩,是絕不可能做到四角齊全的,所以不必講究字字有出處。若他真有所指,我們不得而知;沒有所指,也很正常。
最後講寶琴的柳絮詞。劉心武說「明月梅花一夢」,是說明寶琴嫁不成梅家。這又是結局說。若這一句是說結局,別人的詞也應該是結局才是。可是寶釵顯然是沒有像她詞中說的那樣,「好風憑借力,送上我青雲」。又如寶琴做的紅梅詩,劉說「閒庭曲檻無餘雪」中的「無餘雪」是說薛家大 敗。照他這樣說,後緊接著的這一句「流水空山有落霞」中的「有落霞」說的是寶琴可以倖免於難也未可知。我的意思是,這不是讀紅樓夢的讀法,因照這樣讀,便是無邊無際,你這樣猜,我那樣猜,各自斷章取義,只取為自己想法服務的那一句,又儼然是一個索隱派了,有什麼意思?
性子剛烈的尤三姐,是當得起冷二爺一冷入空門的。紅樓夢中,尤其講求這樣「義」。
如王熙鳳弄權鐵檻寺故事中的金哥和李公子,一個自縊,一個投河;又比如寶玉的出家。處處都互為映照,不過為的是一個「不負你」。從中可見作者的態度。
我讀紅樓夢,早已不枉費心力猜各人的結局,因為這結局恐怕連曹本人也沒有想定要哪一個---顯然他前後想了不止一個。更重要的是,就像我從前寫過一輯紅樓夢的小短文(那寫得不好)中說的,前80回風骨已出,結局的細節又有什麼關係?我只要明白最後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那也夠了。曹雪芹如何設計結局,自有掌握材料的紅學家們去斟酌,大家各自猜著玩玩也有趣。但若是注意力只放在誰和誰相配、誰和誰最後能不能在一起,那便是都市偶像言情劇的任務了。
書中的要旨之一,便如開頭賈雨村在破廟中看到的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真是寫盡人生千種情狀、萬般滋味,書中悲歡離合、盛衰交替,莫不如此。賈雨村是翻滾沉浮過的人,所以他看了對聯,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觔斗來的亦未可知。然而只有一個既聾且昏、齒落舌鈍的龍鍾老僧在那裡煮粥----有人說這便是後世的甄士隱寫照,也不知是不是。
老僧煮粥,這個意象真好。這要打起禪來,固然機鋒無限,我也不能懂。只是我這個通俗小說看多了的俗人,另一念頭卻是……這真是武俠小說一場驚世大戰的好開頭!試想野廟一座,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齒落舌鈍的老僧煮粥,時間彷彿凝固,地老天荒。驀地,驚變倏忽而至,衣袂翻飛,殺機頓起……那會是何等好看!當得起此情此景的,黃藥師只怕嫌太老,楊過太浮,喬峰太豪,郭靖太正,金庸一派高手當得起的只怕沒有,須得李尋歡、柳五公子那般人物來了,才撐得起陣腳……停住,這又實在扯得太遠了。
午睡醒來無聊,一點胡思亂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