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樂園
《紅樓夢》中的美好世界在天上而不在人間。在天上,一塊無用的頑石也受人重視,在人間來,它卻先要變成一塊美玉再刻上幾個字才有人稀罕;在天上,一棵柔弱的小草都有好心人照料,在人間她只能哭盡眼淚;在天上,神瑛侍者只要照料好絳珠仙草就夠了,在人間,賈寶玉忙前忙後,還是不能阻止美好的生靈一個個殞去。
在天上,神瑛侍者忽然要「造歷幻緣」,顯然不只是貪慕塵世的榮華富貴,而是要來灌溉塵世曠旱中的那些絳珠草的。而絳珠仙子在天上不能報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自然要跟隨他到人間來酬答雨露之惠。可是他們顯然都太天真,不知道塵世的醜惡,不知道塵世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所以茫茫大士送給神瑛侍者一塊幻化的通靈寶玉護身,又在塵世為他安排了金玉良緣作配。
這一僧一道顯然是前知後知的,可是他們縱有變化的神通,卻也沒有對抗世道的能力,他們詫異木石的仙緣,卻只能惋惜他們在人間的結局。他們知道柔弱美麗的絳珠仙子適應不了人間的惡俗,終有一天會淚盡而逝。所以茫茫大士煞費苦心地用冷香丸炮製出一位冷美人,又用金鎖遮住世人貪婪的眼睛,他們不敢期望木石前盟能成功,只期待這一樁用人世的理念結成的姻緣,能幫助不能補天的石頭真正成就一番人間的偉業,可是他們還是無力回天。塵世中固然不能容許木石前盟,也絕不給那粗蠢的石頭一點用武之地,除非它是真正的「美玉」。表面上是神瑛不肯忘記前盟,事實上卻是石頭不肯接受塵世灌給它的大糞。所以神瑛侍者的下凡必定是無功而返了。神瑛侍者的造劫歷世,不過是想要在塵世間播撒一點愛,使人世不再那麼醜惡,使善良人心中的美好與眼前的世界沒有那麼大的距離。可是他失敗了,表面上是他的「情極之毒」,實則是有太多醜陋的心不容他改造,他也只能在人間趁著通靈寶玉還沒有被蒙蔽的時候,關心關心幾個小丫頭而已,就連她們他也不能真正保護。
隨他造歷人間的不只絳珠仙子和「金牌使者」。還有一大群想要一試身手的風流冤家。
瀟湘妃子並不關心人世的改造,她只是跟隨她的恩人來到這裡,她勉強呼吸這裡污濁的空氣,只希望能多伴他一會兒。可是一旦淚盡,便被無情地打發回去,不容她多留一時。人間沒有絳珠仙子容身之地。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蘅蕪君也無意人間的改造而只想順從它。茫茫大士給她冷香丸希望她能抵禦人間情慾的煩擾,成就那過於多情的富貴閒人,使他不致一事無成半生潦倒,可是這種過於世俗的安排並不能打動那塊頑石的愚念。蘅蕪君有辱使命,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夜夜復年年。
元妃占歲月之先,為三春之首,佑護著神瑛侍者在人間的這塊試驗田,可是喜榮華恨無常,經不住內外夾擊,三春去後仍不免覆敗。霹靂一聲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蕉下客自負才能,胸懷異志。恨不為男子,歎不能回天。可是她縱生為男子,真能有一番作為嗎,能夠與人世對抗瑪?興利除弊三件,與事何補?雖然不是男子,倒真的早離開這個家。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紫菱洲何苦也來趟這個渾水,這裡根本不適合她,又沒有恩要報要報,何苦來受罪?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
藕香榭為什麼來也很奇怪,大概要考驗自己能否經受人間的誘惑,給她做到了。在這醜陋的世界上,若還不死,也只能「性中自有大光明」了。
枕霞舊友不為情羈,不受世累,沒有可以被人抓住的病根,所以能悠遊天地之間,放浪形骸之外。此一來不過增長點見識,能夠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檀郎才貌,也不虛此行了,可謂「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鶯妒」。只是一樣躲不過人世的劫難。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別去。
檻外人又為什麼?難道天上也有嫌她「好高過潔」才把她打落凡間?若是天上都容不得她,人世間就更是風塵骯髒違心願,人世的醜惡是完全不能改變的,與醜惡爭執只會遭報復而沒有勝利,過分的高潔只能是無暇美玉遭泥陷。
胭脂虎是自己搶著來渾水摸魚的,她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把世人都不放在眼裡。可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世上想做惡的人總是忘記有惡過他的以之為刀俎,鳳姐淒慘的結局,但願能使自以為得意的人清醒。改造人世用善不行,用惡也不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
有一個最有福的人躲在城外邊一個小村子裡,等這天上掉餡餅,做夢娶媳婦兒,沒想到真給他等來了。七仙女要嫁董永,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巧姐有勞動人民的樸素感情吧。不過那裡的生活還簡單,沒有太多要害她的人。
稻香老農是被人騙了。賈珠拿人間繁華富貴哄她來了,自己卻走無常去了。到底人間曾經有過繁華富貴嗎?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性秦。為情所累者可卿姊弟也。被情誘惑,被情坑陷,以欲為情,反而成就了別人的欲。人世間虎狼成群,遍地荊榛,有情者不是遭人陷害,便是被人玩弄。將心托明月,偏爾照溝渠,可卿誤欲為情,空留遺恨,死後風光。今日但知郎情妾意者,或可為鑒?
香菱只能說前世孽債,否則為何遭際堪傷,埋香泥底?可是要說到命運,為什麼越善良命運越糟糕?因為不公平就是不公平,你不服麼?不服也只能等著上有蒼穹了。
襲人看懂了這個世界的乘除加減,她不願作惡,只能順應這個世界。她只默默的做,讓人挑不出什麼。她就像蜘蛛結網,被人順手就給打散了,卻也只能含著淚,爬上爬下的重新來過。她也曾經要將自己的未來牢牢捆在羅網中,但後來只得放棄。桃紅又是一年春,可是,匆匆春又歸去,更消幾番風雨?
芙蓉女兒卻絕不哭泣著忍受這個世界的醜惡,她要罵、要嘲笑、要譏刺,她才不管什麼王善保家的有多大體面呢。雖然勢不能敵,但她的確是來戰鬥的。雖然她生的美麗,但園子外邊的人還是不能理解她,也只有在歸位之後她才能還復芙蓉女兒的真純本質,在塵世她只能遭受譭謗和中傷。
所有這些風流怨鬼,失去他們天上的樂園,都是自願的,就像渺渺真人說的:「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他們的失樂園,不是因為塵念一動的罪惡,而是實在的塵緣未盡。他們還對這醜陋的世界報著希望,希望眼前的世界能與心中的世界一樣美好。希望人間就是他們的樂園,他們也就不必在西方靈河岸邊可望而不可及了。
《紅樓夢》告訴我們的是不是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