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中光源氏與《紅樓夢》中賈寶玉之比較
《源氏物語》的成書時間一般認為是在公元1001~1008年之間,是十一世紀初日本平安時代著名女作家紫式部一生的巔峰之作,比中國清代世情小說《紅樓夢》的成書時間早了約七百年,是世界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寫實小說,在日本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舞台上均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和重大的歷史意義。作品通過主人公光源氏的生活經歷與愛情故事,描寫了當時貴族社會腐敗政治和淫逸生活,以典型的藝術形象,真實地反映了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面貌與特徵。從這個意義角度上看,《源氏物語》與《紅樓夢》的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難怪有人稱《源氏物語》為「日本的《紅樓夢》」。也正因如此,《源氏物語》中的男主人公光源氏與《紅樓夢》中男主人公賈寶玉,在人物塑造的多個層面上,就具有了相當的可比性。
一、光源氏與賈寶玉形象的相似點。
1、 人物形象的理想化;
《源氏物語》與《紅樓夢》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均帶有作者的唯美主義創作傾向。
著名的畫家齊白石曾說過:「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不似為欺世,太似為媚俗。」紫氏部與曹雪芹,無疑都是為文的箇中高手。前者直接將更多的政治、道德、人格理想賦予光源氏,以寄托自己對理想貴族社會的嚮往。後者則採用了反語的形式,間接地表明了自己的人生態度——「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事務」,「行為偏僻乖張」,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家於國無望」。 這些詩句從相反的角度賦予了賈寶玉最富有反抗性的進步形象,使人物塑造趨於理想化。
光源氏的形象,從總體上來講,幾乎是一個十全十美的男人形象。他符合了作者紫氏部一切的審美觀念與理想。光源氏是桐壺帝天皇與一個地位低下的更衣所生的小皇子。他從小就色藝雙全,光彩照人。書中寫道,「這小皇子長得異常可愛,即使是赳赳武夫或仇人,一看見他的姿態,也不得不面露笑容。」小皇子的容貌之秀美,於此可初見端倪。接著,似乎作者並沒有花費太多的筆墨,就賦予了他絕世的才華與生性浪漫的情愫。「規定學習的種種學問,自不必說,就是琴和笛,也都精通,清音響徹雲霄」。而且他的「風韻嫻雅、嫵媚含羞」的姿態,更是從小就令人驚歎不已。在第七回《紅葉賀》中,光源氏獨舞《青海波》的那一段描寫,更是將他的美艷發揮到了極致,使人在看完整部作品之後,還依然能回想起他在高高的紅葉蔭下翩翩起舞的身姿和風度。作者寫他輝煌的姿態「美麗之極,令人驚恐」,「插在源氏中將冠上的紅葉,盡行散落,彷彿是比不過源氏中將的美貌而退避三舍似的」。這些語言的描述,無疑是更加深刻地烘托出了光源氏的美麗。在另一方面,雖然光源氏生性好色,放蕩不羈,但卻屢次被作者美化成了一個有始有終的婦女的庇護者,並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他很多的同情與肯定,這顯然是與作者創作的歷史背景和階級性密不可分的。整部書中並沒有對光源氏荒誕無稽的行為給予直接的嘲諷批判,只是在描寫空蟬、紫姬與玉曼等女性與光源氏交往的過程中,粗略地流露了一些她們的心理活動,稍有厭惡與責備之意。然而,這些小小的細節顯然未能影響到光源氏整體形象的完美。在第四十回《魔法使》中,光源氏出家之前,仍是「容貌比昔年更添光彩,昳麗無比。」讓年老的僧人看了,都不覺得「感動得流下淚來。」由此可見,光源氏身上的人性污點被作者有意無意地進行了刻意的修飾與美化,使這些污點看上去並不引人注目,即使是有些痕跡,也不過是白璧微瑕而已。
作為《紅樓夢》的第一主人翁、賈府核心人物的賈寶玉,其人物塑造的理想化傾向更是在整部作品中無所不在。
首先,賈寶玉一出場,就顯得與眾不同。在對寶玉的外貌進行描寫的過程中,作者極盡美化之能事,將其寫得天下少有、蓋世無雙。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又寫他「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接著,在對待仕途的問題上,賈寶玉又表現出強烈的反叛性,從而使這一形象具有了鮮明的人物個性與歷史時代感。他堅決地拒絕走仕途經濟、求取功名利祿的戕害人性的市儈之路,把那些熱衷時文八股、求取功名利祿之人一概斥之為國賊祿鬼。在對黑暗的現實進行激烈的批判與抨擊的同時,他也身體力行地做著一些為當時社會所不容的所謂離經叛道之事。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聯,賈寶玉機敏動諸賓》中,賈寶玉極盡譏諷之能事,與那些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的迂腐的所謂飽學之士同台競技,以其敏銳的觀察力和對於庭院建築山水草木內涵的獨特的領悟力和概括力而獨佔鰲頭,雖讓那些飽學之士自慚形晦、望塵莫及,但也屢受其父賈政的斥責。儘管如此,他的標新立異、蔑視傳統、凡事略一經心無不精通的個性由此顯露無疑。
再次,在對待女性命運方面,寶玉更是顯現出了他的超凡脫俗與過人之處。在大觀園中,賈寶玉不僅是把女性放在一般的男子之上,更把她們放在了自己之上。賈府之內,從上到下,從賈母到王夫人,從眾姐妹到尋常的丫頭使女,甚至是地位低下的戲子,他都能夠給予充分的肯定與愛護。在詩社之中,寶玉的聯詩作詞總是落在寶、黛與湘雲之後,但他從不以為意,總是甘願受罰。其實,賈寶玉的才情學識絕不會輸於大觀園中的女兒們的。他所做的《芙蓉女兒誄》、《 女危女畫將軍詞》,即使是對他橫豎不滿意的父親賈政,也不得不暗自讚許。對於姐妹們的包容擔待、悉心呵護,尤其是對時時使些小性子的林黛玉的隱忍與退讓,更是充分體現了賈寶玉溫和敦厚的儒雅品性。
由上可見,賈寶玉的形象,是完美而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者自身的人生理想。曹雪芹自小就受到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和熏陶,而當時一些提倡婚姻愛情自主自由的小說和戲劇諸如《西廂記》、《牡丹亭》等,也從一些不同的藝術領域給予了他很大的啟迪。當他創作《紅樓夢》時,正值我國處於又一次社會大變動的轉折時期,即明末清初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芽時期。那時,我國城市平民階層的影響急劇擴大,反映平民利益的文化運動得到了蓬勃的發展,反對封建專制的思想文化活動也顯現出波瀾壯闊之勢,追求自由、平等的思想言論正四處傳播。在這種條件下,曹雪芹在具有深厚民族文化底蘊及素養的基礎上,全面地、完整地形成了自己文學創作的思想體系,並使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做為自身理想之最完整、最全面的代表的賈寶玉,具有了豐富的精神內涵。
紫氏部與曹雪芹不約而同地賦予筆下的主人公超乎於現實之上的理想化色彩,是與他們創作時自身的處境及對社會的認識密不可分的。紫氏部創作《源氏物語》時,她已遭遇了喪夫之痛,懷抱著哀別離苦的情感,她走進宮廷做了當時的皇后籐原彰子的侍從女官。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她對於女性的命運及以宮廷為中心的社會生活有了細緻的觀察與深刻的感悟,這使她認識到在現實生活的土壤中所謂的幸福只不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罷了。於是,在失望與孤獨中,她將自己對於貴族社會的理想賦予了筆下的人物主人公光源氏,使之具有了不可抵擋的個人魅力與理想化色彩。同樣,曹雪芹也將自己對人生的理想揉入了創作的人物形象之中。眾所周知,從曹雪芹的曾祖曹璽開始,直到祖父曹寅、父輩曹顒、曹釗拇耍嗉套雋?0年光景的江寧織造,深受康熙的寵幸,但在雍正年間,由於曹家在江寧織造任上虧空應繳銀兩,並受到當時封建統治集團內部權力傾軋的牽連,於是被革職查抄。後來在乾隆年間,曹家又遭受了一次更大的禍變,此後就徹底敗落了。曹雪芹在幼年時代,曾有一段奢侈豪華的經歷,但因為家庭變故的原因,最後不得不在北京的西郊過著「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窮困潦倒的生活。在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中,作者對官宦仕途、榮華富貴、人情冷暖等問題都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與感悟。《紅樓夢》的開篇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言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雖寥寥數語,卻已將作者憂憤慷慨彷徨無奈的心緒透露無疑。也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作者塑造了賈寶玉這樣一個新新人類的形象,這個形象所具有的超凡脫俗的個性與品格,正是作者自身人生理想的燭照。
2、類似的神性特徵。
在《源氏物語》與《紅樓夢》中,隨處可見的夢讖、詞讖以及這些預言的最終驗證更是使光源氏與賈寶玉具有了「假做真時真亦假,真做假時假也真」的類似的神性特徵。
籠罩在光源氏頭上的神秘色彩是相當濃重的。在他七歲的時候,一個高明的相士就給他算命,說他是帝王之相,可登至尊之位,但由於其容貌過於漂亮,如果為帝的話會使國亂禍存,而如果當朝廷柱石,輔佐天下政治,又與其相貌不合。因著這個讖語,注定了光源氏君不君,臣不臣的命運。他是桐壺帝之子,又是冷泉帝之父,地位十分尷尬,好在兩個皇帝都對他十分眷顧,他才能夠屢次逢凶化吉。當他流放須磨時,本來沒有任何回到京都的可能,卻因了桐壺帝在天之靈的庇佑,屢次托夢給當時的天皇朱雀帝,且夢境中的讖語與現實的天災人禍相合,光源氏這才終於有機會得以回到京都重攝高位並把握朝綱。這些對讖言與讖夢的描寫,使光源氏的形象帶有了濃釅的宿命色彩並具有了相當的神性特質。
神性色彩也自始至終貫穿了賈寶玉一生的命運。首先是他自娘胎裡降生,便在口中含了一塊美玉。這塊美玉後來成為了他靈魂的象徵與命根子、護身符。寶玉也因此成為大觀園裡的寵兒、賈母的心肝兒。接著,因了玉的緣故,寶玉具備了與凡人不同的思維。他追求自由的生活,喜歡與女孩子們廝混在一起,但又不涉淫濫,因此深受太虛幻境中的警幻仙子的推崇。那塊與生俱來的寶玉,更是造成了寶、黛、釵不可調和的婚姻與愛情之糾葛。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矛盾的糾結,注定了寶、黛、釵愛情的悲劇結局。最後,玉出世而回歸青梗,人出家而遁入空門,木石前盟終成虛化、金玉良緣從此夭折,成也是玉,毀也是玉的讖語,正應了佛家的天理報應、因果循環。寶玉的形象,也因此具有了現實中的人與神話中的玉合二為一的獨特的思想內涵與藝術魅力。
可以說,光源氏與賈寶玉之所以具有類似的「神性」特徵是絕非偶然的。雖然紫氏部與曹雪芹身處不同的國度,而且先後相差約七百年,但兩者在文化傳承與宗教信仰方面,卻有著不可忽略的共通之處。日本文化中最早關於神話的記載,是日本最古老的文獻《古事記》與《日本書紀》中得以保存下來的若干神話群系。這說明日本和中國一樣,很早就具有了神話傳說。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曾對神話下過以下的定義,凡屬「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或者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反映階級社會某一方面生活和鬥爭,創造統治整個宇宙的最高的神——上帝,並加以形象化的作品都是神話。從這一定義出發,我們知道神話常常是源於想像的。鑒於當時社會的科學技術尚不發達,人們對自然界中的很多現象都不能做出很好的解釋,於是,人們採用了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編纂了很多的神話故事。這些神話故事後來成為傳統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並廣為流傳。再後來,人們又受到來自印度的佛教思想的影響,產生了「天理循環,因果報應」的思想,從而使很多的神話傳說同時又具備了很強的宿命色彩。人們認為「天意不可違」,對於上天的旨意他們深信不疑,相信一切不過是命中注定,沒有人能夠擺脫命運的主宰。這一點無論是在紫氏部時期的日本,還是曹雪芹時期的中國,都是共同的。因此,紫氏部與曹雪芹在寫作時,就自然而然採用相同的寫作手法,賦予了主人公類似的神性特徵。他們以主人公身上的神性特徵為主線,逐步塑造人物形象與展開故事情節,使讀者認為一切的結果都必有其根源,從而人為地渲染出一種神秘的氛圍並為整個作品奠定了非常可信的宿命的基調。光源氏與賈寶玉類似的神性特徵,正是兩部作品的作者本身對於傳統文化及宗教信仰的繼承以及他們共同的宿命思想的體現。
3、同處於「男尊女卑」的時代
《源氏物語》與《紅樓夢》都是封建社會特定時期產生的文學作品,因此光源氏與賈寶玉有著極為類似的社會背景,而且,兩個人所在的社會對於女性的看法與觀點,也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光源氏所在的平安時期的日本,因為「攝政關白」的緣故,社會上普遍重視對女人的教育與培養。從文學到藝術,從服飾到禮儀,從音樂與繪畫,各家都悉心調教自己的女兒,不遺餘力。如果女孩子的姿色一流,那麼就更是奇貨可居。這使得平安時期日本的女性普遍具備了較高的文化素養與藝術造詣。這一點,從與光源氏交往的各位女性身上就可以得到很好的體現,她們之中,很多人寫的詩優雅可愛,而且有些人還在音樂上頗有建樹,如第三十四回(下)《新菜續》中,就有一出關於試演的場景描寫。其時,「明石夫人彈琵琶,紫夫人彈和琴,明石女御彈箏」,而三公主,則彈的是七絃琴,在靜寂的夜色中,「這音樂夜會美不可言」,這就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光源氏周圍的幾位女性卓越的音樂才華。然而,從本質上來講,對於女性的培養與調教並不是出於整個社會對於女性的尊敬與重視,而只是達官顯貴之間結黨營私、攀龍附鳳、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的一種手段。女性根本的社會地位與性質,並未因為她們才華的出眾而有所改變。
賈寶玉也同樣處在一個女性尊嚴備遭蹂躪的時代。從表面上看,老祖宗賈母在賈家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無論是賈政、賈赦、賈璉還是賈家的其他男性子孫,都將其視為不可逾越和褻瀆的權威。這種權威的存在使賈家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把女性的尊嚴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細看之下,我們就可以看到,賈母身上所體現的「母權」實則也是屬於「父權」文化系列的,比如「婆婆」的權威亦只是緣於她與兒子之間的關係。而自賈母以下,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人,無不在家裡扮演著附庸者的角色,即便是刁蠻潑辣的的鳳姐,也在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中,失盡了女強人的面子。由此可見,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封建社會是天經地義、不容動搖的,而賈母的存在只不過是賈府中一個供男人們藉以表現其忠孝之心的傀儡。寶玉的姐姐賈元春,一朝送進宮,便覺侯門深如海,雖得皇帝恩寵有加,升為貴妃,但卻仍然擺脫不了被吞噬的命運。而《紅樓夢》中其他的與寶玉交好的女性,也大多是讀書識禮、秀外慧中的人間尤物,例如寶釵、黛玉、湘雲等等,然而,從她們的身上,我們也不難看出,他們的父母教養她們讀書寫字的行為,不過是富貴人家生活的一種餘裕,僅是用來吟詩作畫消遣罷了,並非是為了讓她們憑借自己的能力治身立世。
由此可見,骨子裡的重男輕女,男尊女卑,不論是在平安時期的日本,還是在當時封建等級制度極其森嚴的中國,都是共同的。這就為光源氏與賈寶玉,創造了各自的女性觀念的社會背景。
二、光源氏與賈寶玉形象塑造的相異點
1、對待權勢與仕途
富貴的出身是光源氏與賈寶玉得以隨心所欲的共同的物質基礎(當然,這種隨心所欲也是有一定限度的),然而,對於權勢與仕途,兩個人卻反映出截然不同的態度與價值觀。
光源氏從其出生開始就身不由己地跌入了宮廷權力傾軋的漩渦。儘管他容貌昳麗、才華橫溢、滿腹經綸,而且深得父皇的鍾愛,卻因為出身低微,不能子承父職。又因為當朝皇太子的母親弘徽殿女御擔心他長大了對自己的兒子的地位構成威脅,所以總是處處與他作對。光源氏的父親桐壺帝考慮到沒有外戚支持,他長大了可能會受其他人的欺負,所以將他降為臣籍,並讓他與當時朝廷的重臣左大臣之女葵姬完婚,以加強他的勢力。後來,朱雀帝當政之時,由於光源氏及其丈人左大臣一家素與當權派右大臣等人不和,故當他與朱雀帝的尚侍朧月夜幽會事發,就不得不遠赴須磨以避弘徽殿女御及右大臣一家的借題發揮。然而,雖然這段流放的時間讓他對富貴、權勢、仕途有了一些淺顯的認識,但是卻並沒有讓他在宦海沉浮中徹底醒悟。後來,因為朱雀帝相召,光源氏終於回到帝都。第二年,他的親生兒子冷泉帝正式登基做了皇帝,光源氏便一改當初備受政敵排擠的命運,走上了飛黃騰達之路。這種無上的權力與優勢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終結,甚至於他的螟蛉之子薰君也備受其蔭庇,成為當時地位顯赫的大臣。從一個受人排擠任人擺佈的皇子,逐漸發展到後來爭權奪利的朝廷重臣,光源氏走過了一條艱辛之路。他娶朱雀帝之女三公主的行為,就充分地證明了這時候的他已能非常熟練地運用權勢和一切機會於股掌之間,與原先的不諳世事已有了質的轉變。對於三公主,光源氏並沒有感情,但是,他為了讓自己的地位更加穩固,贏得朱雀帝的歡心,不惜得罪自己一向寵愛有加的夫人紫姬,將三公主正式迎娶回家,而且使她居於與紫姬相同的地位,與之平分恩寵。可以說,光源氏的轉變決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在潛移默化中發生的。正是在對權勢與仕途的螺旋式的追逐中,他逐漸領悟了從政為官的真諦,並從此真正捲入了你死我活明爭暗鬥的官場漩渦。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光源氏對待權勢與仕途,是相當看重並富有心機的。光源氏對這種權勢與仕途的認同和屈服,不是他一個人的屈服,而是表現了當時的社會青年普遍受到封建思想與傳統觀念的影響,中毒至深並已達到了集體無意識的狀態。
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雖然貴為賈府中榮國公府的正宗的嫡傳合法的繼承人,卻對權勢與仕途不屑一顧。按理說,賈府雖已漸顯頹勢,但其實卻是死而未僵,賈寶玉完全可以憑借賈府的大富大貴,勢力雄厚的基礎,或者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或者躺在祖蔭之下坐享其成。然而,他卻從內心深處鄙視與厭惡這種環境與生活。他常稱自己是一個俗中又俗的人,不屑與那些達官貴人結交。他還時常感歎自己生活在深宅大院中,反不及貧寒人家生活得自由自在。這些言論在世俗的眼中,在他那些迂腐傳統的父輩師長們的眼中,都是些荒誕不經、愚不可及的瘋話,尤其是他的父親賈政,對他的這些瘋言瘋語更是深惡痛絕並窮追猛打之。但也正是這些瘋話,體現了賈寶玉富貴不能淫的高貴品格。他對精神領域的追求遠遠高於對物質領域的追求,他以平常之心看富貴,以淡泊之心看名利,雖然在父親的高壓管束之下也毫不改變與動搖。對於那些代表封建腐朽的思想與道德觀念的四書五經,他是避之惟恐不及,卻偏偏愛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邪說與歪道。在生活中,他更是將自己放在一個稀疏平常的位置上,並不以貴公子自居。賈府中那些地位低下的丫環、小廝和下人,都能與他平等相處。高興的時候大家可以在一起亂玩,不高興時人家不答理他,他也絲毫沒有責怪之意,反而處處替人著想,替人排憂解難。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妙玉因嫌髒而要丟棄她曾經喝過茶的成窯鍾子時,寶玉就去討了下來並送給了劉姥姥,讓她在生活艱難之時可以賣了度日。他對劉姥姥這樣的貧苦人民都能設身處地地為之著想,就更加顯現出了他與眾不同的人文主義思想。他憎惡權貴,親近平民,對待下人和窮親戚絕不因自己的身份尊貴而有一絲一毫簡慢與勢利之心,所作所為均出自於內心的善良與淳厚,這在當時的社會與時代背景之下,無疑更加顯得突兀而彌足珍貴。
同在官宦顯貴之家,光源氏與賈寶玉對待仕途與權勢卻顯現出了絕然不同的態度,究其原因,是與作者創作人物時所站的階級立場及兩者間不同的思想深度密切相關的。
紫氏部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嫁給比她年長二十多歲的地方官籐原宣孝,婚後不久,丈夫去世,她就一個人過著孤苦的孀居生活。後應當時統治者籐原道長之召,入宮當了彰子皇后的女官,其才華逐步受到了當權者的認可與重視。從這個角度上講,紫氏部的一生雖然也經歷過一定的挫折,但就總體而言,還是過著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的。因此,雖然她不滿當時的社會現實,哀歎貴族階級的沒落,卻又無法從內心深處徹底否定這個社會和這個階級。作者所在的階級立場使其在創作《源氏物語》中觸及貴族腐敗政治時,不是以「作者女流之輩,不敢侈談天下大事」來推諉,就是以一種哀婉的筆調來寄托自己政治上的希望。這就說明無論是在日本還是中國,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後代,骨子裡對仕途與權力的熱衷與崇拜,是跨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這一點在光源氏身上就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光源氏自小就有不尋常的政治經歷,而後又在其成長過程中不斷加深著對權勢與仕途的認識,這就使他逐步形成了最為現實的政治思想觀念。至於後來他能夠運權勢於股掌,視政治如玩物,並威震天下、權傾朝野,則實在是水到渠成、實至名歸了。
曹雪芹則不同。在創作《紅樓夢》時,作者早已從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的陣營中分離出來,並過著連普通老百姓都不如的困苦生活。對於統治階級窮奢極欲的生活與普通老百姓的潦倒與困頓他都有著切身的體會。而家庭的變故、情感的波折、世情的冷暖更讓他對於眼前的這個世界有了更為深刻的瞭解與反思。這就為他能夠透過現象浮華的外表而去觸摸其內在的實質奠定了堅實的現實基礎。「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腸,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這些詩句不僅深刻地揭露出封建社會制度下統治階級腐朽與黑暗的本質,而且也預示出其最終必然滅亡的結局。這種清醒的現實主義思想,在當時的社會無疑是具有相當重要的進步意義的。同時,也使得賈寶玉這一主要藝術形象被賦予了對仕途、權力最為清醒的認識。由此可見,賈寶玉對仕途與權力的蔑視,正是基於他對於生命中這些虛無飄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塵世浮灰的瞭解。他的淡然並不是無知,也不是刻意的標榜,相反,是基於他對於生命本質的理解與感悟,這種感悟甚至達到了一種絕望的境界,並帶有了明顯的佛教傳統文化中「四大皆空」的意韻與內涵。這種與眾不同的價值趨向,最終導致了賈寶玉與光源氏,在對待仕途與權勢的問題上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和價值觀。
2、對待女性的觀念
光源氏與賈寶玉,同樣都處在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之下,然而,他們在對待女性的態度與觀念方面卻存在著較大差異。
在《源氏物語》中,光源氏曾先後與同數十位女性有過兩性關係,而他對於這些女性,除了作者紫氏部在行文中刻意彰顯美化的欣賞之外,更多的是一種獵奇、玩弄和佔有慾在作祟。在第二回《帚木》中,光源氏、頭中將、左馬頭、籐氏部丞等四人將世間的女子分門別類,討論上中下三等的區別和優劣。這種對女性肆無忌憚的品頭論足在他們看來,是理所當然毫無愧色的。他們談論女人時猶如在談論一些沒有生命與情感的物品,絲毫沒有將她們視作與自己有同等生存權力與平等尊嚴的人,並給予足夠的尊重。他們中間,沒有人能從女性的角度去體諒她們的心理,她們的生存不易與生活的艱辛。他們對一夫多妻甚至對於那些隨時締結的露水之緣也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而且津津樂道,並把這些與不同女性交往、始亂終棄的經歷當作可以當眾炫耀的資本,其現實社會中女人實際地位的低下也由此可見一斑了。在後來的章節中,光源氏逐漸成為這一類人物的代表。對於葵姬,他敬而遠之,嫌她缺乏情調;於籐壺女御,因其長得酷似其母,從而想方設法與其接近並亂倫私通。後來,他又先後與六條妃子、空嬋、軒端荻、夕顏等上、中等貴族女子發生戀情,給多情的女子們帶來無限的煩惱與哀怨。後來,他巧遇籐壺的侄女,當時年僅10歲的紫姬,便找機會偷偷將其搶至自己隱秘的住處,將其按照自己的意願精心加以培養。然而,光源氏對於女性的野心並未因紫姬的十全十美而有絲毫的收斂。他照樣東奔西走,從老宮女源內侍到弘徽殿女御的妹妹朧月夜,甚至於長相並不好看的末摘花和花散裡,也成為他追逐和玩弄的對象。再後來,因為與當時已成為朱雀帝尚侍的朧月夜幽會時被人發現,遭遇貶謫流放,離開京都遠赴須磨,但即便這樣也未能斷絕他的獵艷輕薄之心,終與一個沒落貴族家的女人明石邂逅並成婚。回到京都之後,光源氏又垂涎六條妃子的女兒前齋宮及薄命情人夕顏的女兒玉曼,後卻終因兩人的執著與決絕而未能得手。接著,光源氏又為了使自己的地位更加牢固,娶了朱雀帝的女兒三公主為妻。一部《源氏物語》,將光源氏喜新厭舊、貪得無厭,視女性如同玩物、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好色個性給予了寫實性的揭露,並在淺顯平淡的敘述裡將整個社會對女性漠視和輕蔑的態度彰顯無疑。
與光源氏相比,賈寶玉無異於空谷中生長的一株幽蘭,清麗而脫去了俗艷之氣。按理說,賈寶玉從小就在脂粉堆裡打滾,從賈妃到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從黛玉到寶釵,從襲人到晴雯、麝月、紫鵑,從平兒到香菱,從齡官到金釧、玉釧,寶玉歷人可謂多矣。但他從一開始就語出驚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所以我一見女兒便覺清爽,一見男兒便覺濁臭逼人。」他對於身邊的女性,始終是基於一種欣賞、讚美與崇拜的心理,從而超越了那種單純的自然性愛的狀態。警幻仙子曾說賈寶玉獨得「意淫」之真諦。這裡的「意淫」,並非貶低他的意思,而是指賈寶玉對女性的鍾愛,不是要在肉體上佔有對方,而是要在理解、體味的前提下去關心與愛護女性,體察她們的生存空間。滿園春色中,寶玉並不是一個感情隨意氾濫的人,他所追求的終身伴侶,絕非單指容貌儀態、學識才華,而是能與他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患難與共的知己。在寶釵與黛玉之間,他也曾有過搖擺不定的時候,但卻終因寶釵對其經常說一些「走正道、求取功名、光大門楣」之類的「混帳話」而形成嫌隙。這種距離的存在並不是流露在表面上的,而是深藏在心底且刻骨銘心的。他愛林黛玉,除了愛她「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聰慧、美麗的氣質之外,更多的,是注重林黛玉能與他的心意相通。在賈寶玉的心底深處,黛玉不僅是一個絕色的才女,而且更是他唯一的紅顏知己,是他「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的同類。雖然他也曾有使黛玉、襲人等眾女兒眼淚單葬他,單歸他所有的佔有慾,但他一徑看到了齡官對賈薔的一腔癡情,便立刻能感悟了天下的好女子不可能只是傾心於他的真理。雖然他的心中也為此感到失落,但他也從此對人生、對女性又有了新的認識與看法,從而更加尊重她們自己的感受與選擇。可以說,賈寶玉在與女性交往的過程中,體現出的浪漫主義色彩是最為濃烈和讓人感動的。大觀園裡的女兒們,如薛、林、史、襲人、晴雯等等這些形象,無一不是可稱為人中極品的,而寶玉正是將能夠與這些女性交往,並深深地得到她們的認同與鍾愛,當作是自己一生追求的目標與最大的幸福。他所鍾情與仰慕並矢志非卿不娶、終身相守的意中人,唯有黛玉一人而已。他與襲人的私情,不過是幻境遂引,情到濃處的偶一為之,並未一發而不可收拾,而聰明伶俐、心靈手巧的晴雯,雖後來一直負責夜間照料寶玉,但一直到晴雯含冤至死,他倆還是「各不相擾」的。由此可見,寶玉在對待女性的態度方面,是與紫氏部筆下的光源氏有著極大差別的。與光源氏相比,寶玉的形象更具有一種清純儒雅、懾人心魄的藝術魅力,讓人讀後不禁蕩氣迴腸、心醉神迷。
光源氏與賈寶玉在對待女性態度上的差別,也是有其存在與發展的必然的。
光源氏生活在平安時代的日本。雖然在這個時代,日本的女性教育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她們的社會地位並未因此有過絲毫的改變,還是十分低下的。對於男人而言,女人往往只是滿足其權欲、肉慾及虛榮的工具。紫氏部在《源氏物語》中所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身上都無不帶有這一時代的烙印。儘管對於這些受侮辱、受損害的女性作者寄予了同情,並也試圖著力塑造一些具有反抗性格的女性形象,例如空蟬和浮舟,但顯然她們的這種反抗是絕望而無力的。這也說明作者在那個時代,是找不到拯救這些女性的更好的辦法的,她所能做到的,不是讓她們遁入空門,就是讓她們一死了之。這就使得光源氏的形象,有了一個真實的社會背景。光源氏自小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社會環境之中,耳聞目染,他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這一時代的社會風氣。再加上他對於仕途與權力慾望的不斷膨脹,也就更不可能耗費更多的精力去從根本上瞭解女性對於尊嚴的需求並致力於改變她們的命運。他對於女性,和其他男人一樣,往往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的。對一個女性的喜愛與佔有,於他而言就跟採摘一朵鮮花一樣容易,這就使得他對於女性的觀念,帶有了更多庸俗的肉慾成份。
與光源氏不同,賈寶玉雖然也同樣生活在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而且也從小受到父輩們女性觀念的教育與影響,但他卻有著與光源氏迥異的另一個生活環境,也就是大觀園。賈寶玉是能夠進入大觀園女性世界的唯一的男性,他的個性中也帶有某些「陽性陰化」的成份。也正因為他自小在脂粉堆裡廝混,他才能夠更加設身處地地為女性著想,去瞭解她們的生存狀態與喜怒哀樂,並從根本上產生對女性的尊重與崇拜。在賈寶玉的心目中,女兒是最純潔、最天真的,她們是美好理想的象徵。而男人們追名逐利,勾心鬥角,是醜惡的表向,基於這種基本情感,賈寶玉對女性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少女崇拜」傾向。他的這種傾向一方面表現在他將女兒視作人生最美好的理想的象徵,另一方面也表現在他確實是對女兒另眼相看的。他從不在眾女兒面前擺出主子的嘴臉和男子漢大丈夫的架勢,而是以關愛、體貼、理解的態度對待她們。他的這種對於平等、自由、個性解放的人生目標的追求,在當時封建正統思想的絕對統治之下,無疑是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的。當然,寶玉對於女性的推崇也並非一概而論。他所讚許的女兒們,都是冰清玉潔、品行端正、為人善良的。進而如寶、黛、湘等眾女兒更是聰美才高、情趣高雅、見識過人,她們有著深厚的藝術文化修養,都是賈寶玉心目中理想人物的最高典範。而對於那種品行乖張、妒忌成性的諸如夏金桂之流,寶玉就極不齒其為人。同時,他進一步說,女兒一旦嫁了漢子,沾染了男人氣,就不美了。一到成了老婆子,那就情也沒有了,義也沒有了,眼中只有那些蠅頭小利。再變得不通人情時,就是原本一顆光彩奪目的珍珠也變成死魚眼睛了。由此可見,賈寶玉對於女性的態度,是有著鮮明的象徵意義和審美價值趨向的,那些令他傾心鍾愛或崇拜的女性,實際上代表了他對人類最美好的情感的追求。這與光源氏單純追求感官刺激的女性觀念,顯然是有著巨大的差異的。
3、人物個性刻畫的豐滿度
在《源氏物語》中,光源氏的形象始終是光艷鮮亮的,沒有暗色與起伏。在他的一生中,須磨之難應算是最大的挫折了。但就是在那種條件之下,他依然過著一種衣食無憂、安逸平和、超脫世外的生活。他每天的活動,不過是在海邊走來走去,無聊時給遠在京都的戀人們寫信,偷空畫上幾筆無聊的圖畫而已。他的性格平和而隨意,從未有過大起大落的時候,彷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即便在知悉薰君非己親生之子之後,他也並未因此而顯現出特別的憤怒。這就使這個人物形象在刻畫得完美的同時趨於理想和平面化,從而缺乏了應有的真實性、立體感和思想深度。
相比之下,賈寶玉的形象具有著更為普遍與真實的個性層面。在整部書中,他的個性不是一成不變的,除了有質樸、溫文、隨和的一面之外,更有怒目金剛的一面。例如,在他的心目中,寶釵、湘雲都是頂尖的人物,平日裡他將她們看作珍寶,甚至比黃金還要尊貴,但只要她們勸他去立身揚名,他就立刻不給她們好的臉色看。賈雨村來拜訪賈政時,因著湘雲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寶玉就大覺逆耳,也顧不得平常的兄妹情意,立時反唇相譏:「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醃髒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寶玉對湘雲的反目,乍一看與他平日裡溫順謙和的性格有悖,但細想之下決非如此。他的偏執,正是說明了他對自身理想與信念的不懈追求。這怒目金剛的一筆非但沒有削弱他整體形象之完美,反而更加襯托出他的真實可信。寶玉的一生,是多姿多彩的一生,是跌宕起伏的一生,是悲喜交加的一生,也是有血有肉的一生。寶玉的形象,是一個世紀末「清醒的絕望者」的形象。他的世俗特點決定了他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一個神話,而是一個與普通人一樣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與真實情感的凡夫俗子。魯迅先生曾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賈寶玉是清醒的,這就使得他對於世間種種不平之事的體察與領悟,具有了相當的社會普通性與代表性,同時也使他的結局遠遠超出了他個人悲劇的意義之上,從而成為一個社會、一個民族、一種制度的悲劇,具備了更加廣泛的社會意義和更高的藝術價值。他對於精神領域的不斷追求與其最終信念的消逝與滅亡,正是預示了整個黑暗的吃人的封建社會,其最終的歸宿,終逃不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綜上所述,雖然《源氏物語》中的光源氏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有很多的相似之處,但由於兩部作品創作的社會背景和所屬的民族歷史文化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加之兩位作者的創作意圖、所站的思想高度、以及所採用的藝術手法也不盡相同,因此光源氏與賈寶玉在形象塑造上的差異化特徵也是相當明顯的。從審美的角度上講,光源氏是生命形象之美的代表,而賈寶玉則是生命內在之美的代表,兩者都具有很高的藝術欣賞與審美價值。但相比之下,光源氏的一生只是一個簡單的生命過程,看過之後並未給人們留下更多的關於生命價值的啟示。而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卻以其鮮明豐滿的人物形象,充滿批判與叛逆的獨特的性格魅力以及他身上所具有的「真善美」的生命本質,成為《紅樓夢》中最具說服與影響力的悲劇核心,從而具有了較光源氏而言更為豐富與深刻的藝術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