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也來說說
《紅樓夢》可說是我國古代帶有濃重悲劇色彩的一部宏篇巨著,從開篇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都是對「悲劇」二字的盡情演繹、完美詮釋。悲劇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同時,它留給人們的思考是幽長的、給人們的印象也是深刻的。小說如此,詩歌亦如是。詩話有云:「詩先窮而後工」,窮者,山窮水盡、幾入絕境也,就是強調了悲劇色彩在文學作品中的獨特性。
而在《紅樓夢》中近乎每一個角色都具備其悲劇特徵,從賈寶玉的「俗緣已畢、修成圓覺」後復為石到林黛玉「兩眼一翻、香魂一縷隨風散」就可以看出個大概,而其中林黛玉更是小說中一個感人至深、縈迴不盡的例子。曹翁在《紅樓夢》中把林黛玉塑造成了一個靈性獨具、聰穎異常而偏又命運多難的「淒美」形象。在第三回「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中,黛玉「年貌雖小,卻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黛玉之「淒美」已初見端睨。而小說是「淒美」二字,又是著重的從如下幾個方面來寫作的,「淒」則主要表現在林黛玉的「身世淒涼、纖弱多病」,「美」則表現在「外在、內涵、藝術」這幾個方面。兩者相加就構成了林黛玉「淒美」的悲劇形象。
本文正是試圖從「外在、內涵、藝術及淒慘身世、纖弱多病」這五個方面來論證林黛玉的「淒美」形象。先從林黛玉的美說起。
林黛玉的「外在美」形象
在通篇《紅樓夢》中,曹翁對林黛玉的外在美描寫並未花費太多筆墨,然而就是那著墨不多的描寫卻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精緻的美麗形象。我們可從開篇的「絳珠仙草」得「受天地之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換得人形」這些詞句中體會到「仙草化身」一種超凡脫俗、得天地精華的清秀非凡之美。一切自然造化都是美的,一草一木俱是韻致天然,更何況是一株得受天地精華、甘露滋養的「仙草」!曹翁此時雖然尚未直接描述黛玉之美,但讀者心中,早已經對這「仙草修成的女體」心儀已久了,曹翁於此處已經成功塑造了黛玉一種「清秀靈幻」的美麗形象。
而在讀者初見黛玉,作者也未直接著墨來描繪她的美,而是巧借鳳姐的嘴及寶玉的眼來突出林黛玉的絕世美麗。心直口快的鳳姐一見黛玉即驚歎:「天下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這話雖未直接寫出黛玉的美麗,卻給讀者在心裡留下了一個「絕美」的形象,一句「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通過「寫虛」的形式給人留下了無限廣闊的想像空間,真可謂神來之筆。我們再從寶玉的眼裡來看看黛玉的形象:「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好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神仙似的妹妹」!筆至此處,一個活生生的「絕美」黛玉已躍然紙上,這便是林黛玉的「外在美」。
林黛玉的「內涵美」形象
林黛玉是敏感而善良的,其敏感就是關於她的一些「小心眼兒」,一方面這些「小心眼兒」恰恰體現了林黛玉的自尊與自愛,主要是因為她寄人籬下的處境讓她總是小心翼翼的為人處事,「生怕被人看輕了去」的心態;另一方面,一個蘭心慧質的女孩兒的小心眼兒更可以為她增添些「靈慧與可愛」之處,從而使林黛玉這個角色的塑造變得更加生動、有血有肉、感人至深。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在較大部分的一些的文學作品中,作者們往往對正面的角色作太多的褒揚而使主人公幾達神化的程度,這就導致人物的塑造脫離了現實生活變得空泛無趣、了無動人之情了。
黛玉的這些小心眼兒在小說中的多個方面都有表現,例如:「周瑞家的送來了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而黛玉卻無視宮花的新巧,只是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再就是晴雯拒絕開門一事,其實只是晴雯未能聽出黛玉的聲音,以為是別家的丫頭。本屬誤會,可憐的林黛玉卻想到自己是「依棲」在人家籬下,極度傷心:那一夜她「倚著床欄杆,雙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從這些文字中,我們一方面可以領會黛玉當初的淒涼處境,其意識中「有些怕被人看輕」的顧慮,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一些黛玉的「小女兒情態」——一種有些無奈的美麗。
林黛玉處在一個龐大的封建官宦家庭,外面看是笙歌陣陣、花園錦繡、歌舞昇平的繁華之所,而實際上卻是一個充滿著仇恨、傾軋、爭奪、勢利的黑暗之地。林黛玉謹記其母的遺訓:「外祖母與別家不同」,因而在賈府中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正因為寄居在這種黑暗的環境當中,林黛玉不得不小心提防自己的作為以及特別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與做法了,因此,這些似乎有點失之偏頗的小心眼兒也就變得情有可原,甚至更能讓讀者深切體會到寄人籬下的生活是多麼的無奈和淒涼。
而在黛玉的善良方面,我們又可以從她與寶釵相處的文字裡邊看得出來,儘管兩人在平日裡為情所累而有些磨擦,而至後來待寶釵「竟更比他人好十倍」,還把寶釵讓她「每日吃上等燕窩一兩以滋陰補氣」當作是寶釵對她的體貼。再者我們還可以從她教香菱作詩「誨人不倦」以及她的葬花之舉等事可以看出她內心的善良。事實證明,越到後來「大得下人之心」的不是常「施下人以小恩」的寶釵,而「以誠相待,啥也不瞞人」的黛玉,其出自本性的善良與坦誠也由此可見一斑。
林黛玉的「藝術美」形象
林黛玉的外在姿容尚是次要的,更能動人心魄的是她豐富、優美、多愁善感的內心世界,是她妙語聯珠、一揮而就的藝術才華。我們且看第一次結詩社時以「詠白海棠」為題(限門盆魂痕昏為韻),限一支香時間作出,作不出者則罰。眾人冥思苦想之際獨黛玉不以為然,或靜觀秋色或獨撫梧桐,或又和丫環嘲笑。待眾人紛紛交卷時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眾人看了,都道這首為上。儘管這種「恃才傲物」的態度並不可取,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林黛玉的才思是何等敏捷、才情是何等的豐富,實在是讓人歎服!
作者對於黛玉的藝術天才也是筆墨渲染最多的,廣為稱誦的作品就有《秋窗風雨夕》、《葬花吟》、《唐多令》、《桃花女兒行》、《題帕三絕》、《五美吟》等,聲情並茂,如行雲流水,令人拍案叫絕,簡直是一個「天才才女」的化身。
黛玉的詩,既能融情於景,也能把她在生活中的境況在詩歌中充分的表達出來。其所作的詩大都寓有深意、意境深遠、感人至深,是小說中其它人所不能比擬的。賈雨村是黛玉的啟蒙老師,他稱黛玉「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尤其是在林黛玉「菊花詩」中的「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含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願,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諧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黛玉的「孤標傲世,目下無塵」高潔品格。
而黛玉的《葬花吟》則可說是她自己身世的真實寫照,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說是「一詩成讖」。這首詩她對自己的處境及心境作了最恰當的描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是對世態炎涼的最好抨擊,也是對她當時所處的黑暗環境作真實的描述;「願奴脅下生雙翼,隨風飛到天盡頭」則是對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與嚮往;「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是觸景生情的迷茫;而「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則又是黛玉對自己的悲慘處境一個「紅顏老去、花落人亡」的沉痛預言。
上述三者之美構成了林黛玉的絕美形象,也許正是應了一句「沒有缺陷的美本身就是一種缺陷」這樣一句話,曹翁於是給林黛玉加上一段淒涼的身世和一副孱弱病體。因為悲劇的動人之處就是「將美毀滅給人看」,被毀滅的愈美,給人的衝擊就愈深刻,這是悲劇所以能引起更多人深層次共鳴的主要原因。
另外,弱勢角色是更能引起人們高度關注與同情的一個群體,作者在《紅樓夢》中所描繪的林黛玉正就是這樣一個能引起讀者同情與關注的角色。西施之所以在人們心目中長留,就是擁有一種「嬌弱不勝,秀眉微蹙」的三分病態,而《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無疑正是一個與「病西施」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美麗角色,她的美將在人們的心目中長青。
其實有關於林黛玉的淒慘一生在《紅樓夢》開篇中就埋下了伏筆:絳珠仙草修成女體後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這就較為簡明有據的述說了林黛玉淒慘一生的「因果」關係。
而作者在整個林黛玉「淒美」形象的構築中之「淒」字則主要是通過兩個方面來描述的,其一是其母「賈氏夫人一病而亡」只能寄居於外祖母家「淒慘身世」,其二是「纖弱多病」的「弱草」之身。
身世所致的「淒涼」形象
黛玉年僅六歲時其母亡故,不久其父又喪,林黛玉「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扶持」,因此只能寄居在外祖母家,而外祖母家又遠非林家所能攀的富貴,加上其母親的遺訓「外祖母家自與別處不同」,從而致使黛玉幼小的心靈感到最沉重的壓抑。
於是,她在賈府的生活中時常小心翼翼的「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說一句話」,深恐「被人恥笑了去」。可想而知,黛玉的生活是多麼的無奈。六七歲的幼童,正是天真活潑、撒歡膝下盡享天倫之際,偏落得如此際遇,真真是淒涼已極!
正因為身世如此,林黛玉時時都是謹小慎微,深怕授人以恥笑的把柄,這種特殊的生活環境遂使黛玉生出不少的「小心眼兒」來,這其實是黛玉「自尊、自愛」的表現。作者以這種「小心眼兒」來描寫黛玉的自尊自愛,更能讓讀者感到黛玉的可憐、可敬,對於她淒涼身世的刻畫也可謂入木三分了。因此,時下有人評黛玉「心眼兒太小」實是對作者的一番苦心的深刻誤會,這是作者的精妙安排,內有因果關係存焉,不可不用心體察。
就其愛情方面來論,黛玉與寶釵之間,寶玉的心裡本是要與黛玉長相廝守。兩人之間也有海誓山盟,怎奈黛玉身世地位都不能與寶釵相較,自有賈府中一些勢利的人從中作梗,縱是賈母早知道寶玉與黛玉的山盟海誓亦不顧:「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難了!」,足可見黛玉在賈家的份量。最後還是有了鳳姐與王夫人的「掉包計」,直落得「有情人不成眷屬、棒打鴛鴦兩離分」的愛情悲劇。黛玉之死,與此有著絲絲縷縷的聯繫,如此淒涼結局,怎不叫人扼腕唏噓、眩然欲淚!此「淒涼」形象之一也。
纖弱多病的「淒涼」形象
林黛玉自小就有「不足之症」,而且「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我們從其母賈氏夫人亡故,黛玉「過於哀痛,素本怯弱,因此舊症復發,有好些時不能上學」等語可知其「弱質纖纖」。林黛玉與寶玉初次見面,寶玉便「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至此際,黛玉「既如西施之美,又如西施之病」已躍然紙上了。
黛玉身子本來纖弱,經不起致命的打擊。機緣巧合忽聽得「傻大姐兒」洩露出寶玉將與寶釵成婚的消息,怨急攻心,立時覺得「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在極度的悲哀中迷了心智,於是有了與寶玉相對傻笑、讓讀者想哭的一段事故。待後回到瀟湘館門口,她那本來怯弱的身子再也無法承受:「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其「命」與「病」,至此際已入「危境」了。
等到賈母聞訊「大驚」前來看望時,黛玉微微睜眼,喘吁吁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然後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一個「微微睜眼、喘吁吁」的形容,就把一個嬌弱無力、病入膏肓、頻臨仙歸的黛玉刻畫得何其生動、何其明白!而黛玉一句「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了了數字,讓讀者感覺到這話裡邊有多少的怨、有多少的恨、有多少的不甘、又有多少的無奈啊!每每讀至此處,我總禁不住要熱淚盈眶!不為別的,只為黛玉無奈的「淒涼」!
我們再來看「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一回,焚詩之際,一連幾個「喘」字:「說著又喘……又喘成一處……又閉上眼坐著,喘了一會子」把個病態的黛玉可是刻畫得入木三分。詩稿既焚,黛玉俗緣得了,心情一鬆「那黛玉雙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此時的黛玉,已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及至後來黛玉「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身子漸漸冷了,兩眼一翻」散手西去,卻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一邊是人間至悲,一邊是美景良辰,人世之至情,竟有「淒涼」而至於此者!
此黛玉之「淒涼」形象二也。
本是天外飛仙,何故淒涼如是?曹翁筆墨之神,亦在於此,一方面讓黛玉「美麗」到極至,一方面又讓她「淒涼」而至身死!於是乎,一個跨越無數時空的、恆久的悲劇性人物——「淒美的林黛玉」至此「雕塑」而成,「活生生」站在你的面前,讓人為她盡情的感痛傷心,耿耿而不能忘懷。
正因為「至美」,愈顯其「至悲」;正因為「至悲」,方得以「至久」。這是藝術永恆不變的真諦。這就是林黛玉動人心魄的「淒美」形象、也就是悲劇永恆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