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別人的意見」
——《紅樓夢》英譯者霍克思的訪談
「我都是老爺爺了,能給你談些什麼呢?」
聽說我人還在大英圖書館,戴維·霍克思(DavidHawkes)老先生
在電話裡好像很猶豫。他似乎對翻譯《紅樓夢》的話題,沒有特別的
興趣。他先是說譯著已經出版多年,自己上了年紀,差不多與世隔絕,
沒有什麼好說的,後來又說最近身體不大好,第二天還要去看醫生。
於是,我說:「那麼今天下午我從倫敦趕到牛津怎樣?」他遲疑一下,
然後就說:「那當然好了。」
那是去年11月23日早餐後,我檢查電子郵件,意外看見博德裡安
圖書館中文部主任來信,說霍克思教授仍住在牛津,可以通過電話直
接與他聯繫。這馬上讓我想起一天前在坎特伯雷大教堂附近小巷裡,
偶然買到的那本阿瑟·魏理1918年翻譯的《中國詩170首》,還有他導
言裡提出的那個問題:「中國有荷馬,埃斯庫羅斯,莎士比亞,或者
托爾斯泰嗎?」我希望見到霍克思時,也拿這個問題來請教他。此前
我在書評裡,曾疑他譯《鹿鼎記》一章卻不署名,是不想讓世人知道,
他這位曹雪芹的譯者,也有興趣翻譯金庸。
當我冒著霏霏煙雨,幾經周折來到牛津他的家中,卻發現年屆八
旬的霍克思老人,正在閱讀一本中國小說。他說自己不研究當代中國
小說,但覺得手上這本書寫得還可以,「有喬伊斯的風格」。
「金庸的書呢?你翻譯他是出於興趣嗎?」
「他的小說有娛樂性,讀者很多,可我說不上有什麼興趣,沒有
讀過他幾本書。韋小寶的流氓性寫得很成功,可他心性殘忍,殺人如
麻,我沒法喜歡。」他告訴我,1993年大女婿閔福德(JohnMinford)
翻譯金庸甚為忙碌,他閒著沒事就「幫個小忙」,信手譯出一章,不
願署名是因為「不足掛齒」。
閔福德是霍克思執教牛津時的學生,1968年返校向老師建議,攜
手同譯《紅樓夢》。霍克思說,「不巧的是那時我已同企鵝簽約,要
把《紅樓夢》譯出來,列在他們的古典叢書裡。我只好對他說,如果
他有興趣,後四十回由他譯,我譯前八十回。倆人譯速度可以加快,
能早些把書印出來。」他本人相信曹雪芹只寫了八十回,但也不認為
高鶚的續寫就沒有價值。1973年,《石頭記》第一卷在倫敦出版。其
後四卷,也在80年代前後相繼問世。
弟子當然樂意從命,後來不僅成功合譯出五卷本《紅樓夢》,而
且後來還成了老師的乘龍快婿。他在香港任教並從事中國小說翻譯,
去年5月還請他所在的嶺南大學翻譯中心,出資套色影印了霍克思翻譯
《紅樓夢》的所有筆記。霍克思對之很覺滿意,還特地為我從藏書中,
找出這本大開本精裝書:《〈紅樓夢〉英譯筆記》(
TheStoryoftheStone,ATranslator』sNotebooks)。
「在你心目中,金庸是否和曹雪芹平等?」
「你說呢?」他顯然是在對這個不明智的問題皺眉頭。
談話中間,霍克思老是抱怨記憶不如以前。說到一些人名和書名,
經常要我一同幫著想,才能回憶起來。但聽到敏感提問,他回答的方
式那麼機智,讓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銳思維和謙虛寬厚品格。閔福德
的同事拿他翻譯的《石頭記》(他認為用英文直譯「紅樓夢」,會讓
讀者產生悖於作者原意的聯想),對比楊憲益、戴乃迭(
GladysYang)合譯的《紅樓夢》,斷言「翻譯的好壞,最易從兩個不
同的版本對比下鑒辨出來。楊憲益夫婦譯《紅樓夢》,嘔心瀝血,若
無霍克思譯本同時出現分庭抗禮,楊氏文彩不足的地方,常人也不易
看出來。可是拿霍氏譯文對照一下,不必專家也可看出楊譯技遜一籌。」
我想知道他對楊譯的意見,他卻坦言自己「不好意思對比」,也就沒
有什麼要說的。他相信楊和戴的翻譯一定很認真,「周圍都是紅學家,
他們譯的時候肯定很小心。」戴乃迭是牛津第一個以研究中文獲得學
位的畢業生,霍克思說自己是第二個,他讀書時戴已離開。
霍克思二戰期間進入牛津基督教堂學院,本應入伍參戰,因體檢
沒過關而免上戰場。應戰時之需,他由拉丁和希臘文專業改學日文,
並一度出任英軍日語教師,戰後因對日語沒有興趣,轉而研究中國文
學。1948年畢業後,借助燕卜蓀教授的援手,他由海路旅行一個月,
經香港到北京大學中文系留學,1951年秋學成返牛津出任中文講師。
他說:「我在牛津時,同學裘克安就借給我一本《紅樓夢》,當時一
點也讀不懂。後來在北大,也聽過俞平伯的杜甫講座,但沒有意識到
他是紅學家。他一口浙江方言,我不大聽得明白。」他的翻譯得益吳
世昌的紅學研究很多,因為吳是他在牛津的中文老師。他在北大研究
屈原,返回英國後出版了他翻譯的《楚辭》,另外也在牛津大學出版
社印行過一本杜甫研究專著。
「有人批評你的翻譯嗎?」
「怎麼會沒有?有人就說我用拼音翻譯襲人的名字不對,可他譯
根本就不像人名。去他的,我才不在乎呢。」他對旁人的指責並不在
意。
他早在譯序中聲明,「我恪守的一條原則是要把一切都譯出來,
甚至包括雙關語在內。因為原書雖然……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說』,
但卻是由一位偉大作家用血淚寫成,並反覆修改的。因此我認為凡是
書裡有的,都有它的作用,所以總得要設法表達出來。我不能自認為
處處都處理得很成功,可是如果我能夠使讀者得到我讀這本中國小說
時獲得的樂趣的百分之一,也就不虛此生了。」有了這樣的信念,他
怎會在乎別人的挑剔呢?
要告別時,深秋的牛津暮色已降,霍克思先生堅持陪我前往車站。
他在路上告訴我,自己對中國古典文學依然興趣不減,眼下還在譯介
元代雜劇,手頭譯的是《柳毅傳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