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據說《紅樓夢》裡面的女兒都應該是薄命的,因為在第五回裡頭作者把她們的命運都已經校準好了,都是入了薄命司的怨女。而這個薄命的程度似乎一定要薄過一張白紙才罷,簡直是紅樓女兒越薄命越「革命」。於是便有人認為論者一旦未能發現那些女兒的薄命之處則無疑是不符合作者本意的。於是,對於襲人,這一派的朋友也必然要找出她的各種各式的結局———總得是很悲慘很委屈的才算是合了作者的「原意」。然而,在我而言,雖則對於程本後四十回的大多情節和文字不以為然,惟一的是看到襲人和蔣玉菡成親那一段時,卻以為深有「情」味。當然,襲人的這一結局或者是不合「薄命派」的口味的,因為她的這樣的結局還達不到他們的標準從而自然而然地不夠「原意」了。可是在於我,我願意老天保佑襲人,但願她和蔣玉菡過上「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的幸福生活!
比之「薄命派」還有一派我想叫他做「不配派」吧。他們覺得襲人這麼壞,怎麼配有那麼好的下場呢?粗粗的考究起來,這一派的發跡大概要上朔到賈政把「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斥為濃詞艷詩的年代吧,也算是源遠流長其來有自了。於是,襲人因「襲」這個字而背負了兩百餘年罵名,清人塗瀛的《襲人讚》大可以做為罵襲人的代表之作:
蘇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讒人,人忘其讒。約計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間秋紋、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視為顧命,寶釵倚之為元臣,向非寶玉出家,或及身先寶玉死,豈不以賢名相始終哉?惜乎天之後其死也!詠史詩曰:「周公尚恐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襲人與有焉。
襲人奸嗎?很奇怪的,雖然我對於薛寶釵的為人深惡而痛絕之,然而卻從來沒有覺察出襲人的奸來,也許正如塗大才子說的,她的奸太近於人情了!不過,大家也許還記得偉大領袖教導我們的一句話「一個人做件好事不難,難的是要一輩子都做好事」。我想把這句移來這裡也未嘗不可,即然襲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近於人情的,那麼有什麼理由來懷疑她是奸的?
當然,在所有的責難當中,最為有力的就是寶玉被打之後襲人那一番讓王夫人感激涕零的表忠話。可是,我們也許過於健忘了,忘記了賈寶玉的被打的其中一條罪狀就是「強姦母婢」——非常經得起歷史和實踐考驗的整人伎倆——生活作風有問題!於是,可以想像,趙姨娘和賈環的下一狀大約是「林妹妹未婚先孕,寶哥哥做了未婚爸爸」!當此時此刻你再想一想襲人的那一番話時,你能說襲人奸嗎?你能說林妹妹是死在襲人的手裡嗎?你能說大觀園那人間的理想女兒國是毀在襲人的手上嗎?!
天大地大,又有誰知道襲人的苦?!
還是從那一張賣倒的死契說起吧。原來這就是在舊社會當中貧窮人家為饑寒所迫,經中保人或媒人、牙人說合,自賣自身或妻子兒女所立的一種賣身文契。賣倒賣死就是永不更改的意思。我們看古典小說,常常看到那時的人起誓的時候有句話「生男的代代為奴」,由於年代久遠,大多數的人都把這句話當做一種誇張,其實在《紅樓夢》裡卻是實實在在的有的。除了那種家生子兒外,像襲人這樣的賣倒的丫頭大多也是得了這種下場的。《紅樓夢大辭典》裡面收錄了一張乾隆十年的賣身契,裡面是這樣寫的:當日三面議定,得受身價九五色銀拾玖兩正,媒錢在內。其銀當即隨媒交足,其女隨即過門,任從程宅更名使喚,長大聽憑婚配,不涉江楚懷(即賣女的人)之事。
略略看過,好像並不覺得有多少血腥。但是這「長大聽憑婚配」卻是要緊的地方。雍正五年四月,安徽巡撫魏延珍奏請「嗣後紳衿之家典買奴僕,有文契可考,未經贖身者,本身及子孫俱應聽從伊主役使;即已贖身,其本身及在主家所生子孫仍應存主僕名分,其不在主家所生者,應照旗人開戶之例豁免為良。」奏准議行。
在《紅樓夢》比如賈府裡每過一定的時期總要把達到年齡的丫環配小廝就是這個史實的反映。如果襲人做不了寶二姨娘而賈府完全是有權把她配給小廝或者送人等等的。我們只看到那些丫頭在大觀園裡鶯鶯燕燕,其實又何嘗瞭解她們的苦難。大清律明文規定「婢女不聽教訓,將其毆責自盡,應勿庸置議。」康熙年間號稱盛世,一年上報至部自盡的婢女就達二千人以上,更不用說那些沒有上報的有多少了!
據清昭連《嘯亭雜錄》記載:「乾隆中,某駙馬家巨富,嘗淫百婢。不從,命裸置雪中僵死。其家打死女婢無算,皆自牆穴棄屍出。」這則記載和《紅樓夢》裡的孫紹祖對著看,又何其相似耳!
於是,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大家就不能把對晴雯香菱的同情心勻些給襲人?當我們瞭解了這些史實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還要把襲人成為寶二姨奶奶當成一大罪狀——媚主的西洋哈巴點子?
當大觀園建立了的時候,我看到了花襲人她的真她的情她的善良以及她的生活,她對生活的追求,對於脫離苦海的追求——最重要的是她並沒有像別人一樣巧取豪奪地追求那原本不屬於她的東西。然而大觀園終究是賈寶玉——也許還有我們的太虛幻境,在經過了那瞬間無比的繁華之後就灰飛煙滅了。於是當理想國倒塌了的那一刻,我在心裡祝福她重回到了人間,祝願她和蔣玉菡過上那「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