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改制之寶琴立法
薛寶琴在《紅樓夢》中,出場較晚,戲分不多,但卻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印象。她風神超逸,才貌絕倫,曾被一些評論者譽為「玉京仙子」、「姑射神人」。她的出現,甚至使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之倫相形見絀。第四十九回寫賈寶玉初見寶琴的感歎:「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但薛寶琴卻不入太虛幻境薄命之冊,作者也沒有充分展示她的性格內涵。她在四十九回閃亮登場,出了幾次風頭,五十三回後即絢爛歸平淡。一一八回交待她的歸宿,只「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寥寥數語就應付了。比較探春等人的婚禮,未免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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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紅樓夢》作者從多個方面向讀者罕譬曲喻,暗示薛寶琴就是素王的化身。雖然單從一個方面看,未免牽強附會之嫌,但為了行文的方便,又不能不分而言之。
讓我們先從薛寶琴的名字說起。薛寶琴之「薛」字,音諧「雪」字。「雪」為素白之物,曹寅好友周在浚(字雪客)輯著、刊刻的《醒世姻緣傳》女主人公名薛素姐,「素」可為「雪」之註腳。我們這裡且把「素」留著,作為「素王」之「素」。
「薛」字又諧「寫」字。《紅樓夢》為立言之書,屬詞比事,批閱增刪,無非是「寫」。第四回說寶琴的堂兄弟薛蟠字文起,太平閒人批語以為作者「自詡此文由起,而目為詞宗也」。所謂善惡美醜不嫌同名共詞。
「寶」字最容易理解,即珍貴、重視之意。孔子作《春秋》,使子夏等求百二十國寶書,廣諮博訪,然後筆削,後人也稱《春秋》為「麟寶」。歷史記往事、垂法誡,甚者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自然可寶可貴。惟其足寶足貴,所以應「莫失莫忘」。
三個字中,最難解釋的是這個「琴」字。一就是它的願意。《說文》:「琴,絃樂也。神農所作,洞越練朱五弦,周加二弦,象形。」《禮·樂記》:「舜作五弦之琴。」則琴本來就是古聖王所制。當然,琴之音,自可以宣王化。第八十六回黛玉對寶玉說:「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男女之間,以琴通情,倘能止於禮義,「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亦足以見王化之效。
結合音樂的功能,「琴」字還被賦予道德教化的意義。桓譚在其《新論·琴道篇》:「琴七弦,足以通萬物而考治亂也。」「昔神農氏繼宓羲而王天下,上觀法於天,下取法於地。於是始削桐為琴,練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琴者禁也,古聖賢玩琴以養心,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謂之操;達則兼濟天下,無不通暢,故謂之暢。」班固《白虎通》:「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嵇康《琴賦》:「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不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倦。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穹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眾器之中,琴德最優。」 《紅樓夢》第八十六回林黛玉論琴:「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這些話與古人之說是相通的。所謂「禁」,其實就是立法。當然作者不是作樂譜以垂法,而是通過寫榮寧二府興亡,以家寓國,借事明義,以垂法誡。
很多人發現,《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名,與薛寶琴有兩個字同音。讀者試把曹雪芹之「曹」讀為桓譚《琴道篇》之「操」,會產生奇妙的組合。寫書的是曹雪芹,撫琴的還是曹雪芹,定制立法的,還是此人。
薛寶琴之外,姓名中還有「琴」字的還有一個抱琴。她是元春從賈府帶入皇宮的丫鬟。抱琴在十八回中出現,太平閒人批曰:「琴,禁也,所以禁人心之蕩,故為天所使。其三春之婢名同此生發,因類及之,重在此名,而四十九回寶琴已到。」
林黛玉所說孔子琴上識文王的故事,古籍中不少記載。錄《孔子家語·辯樂解》:
孔子學琴於師襄子,襄子曰:「吾雖以擊磬為官,然能
於琴,今子於琴已習,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數
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
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
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曰:「孔子有所謬然思焉,有所睪然
高望而遠眺。」曰:「丘迨得其為人矣,近黮而黑,頎然長,
曠如望羊,奄有四方,非文王其孰能為此。」師襄子避席葉
拱而對曰:「君子聖人也,其傳曰《文王操》。」
由於這個故事,琴與歷史上所謂「反動儒教」頭子文王、孔子,便脫不了關係。但二十世紀新紅學,為了把寶玉、黛玉塑造成反禮教的模範,對寶黛論琴一段,往往視而不見。
元春、抱琴主僕,也與文王有點關係。孔子作《春秋》,開首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此元春名字出處。而《公羊傳》曰:「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有人以為這裡的「文王」當作「天王」,而公羊家或以孔子作《春秋》,斯文之統,憲章堯舜,祖述文王。說或牽強,但畢竟把元春與文王扯上了關係。又,無論《紅樓夢》中的賈氏,與曹雪芹之姓,均出自姬姓,為文王后裔。
寶琴有一婢女名小螺,在佛教中,螺乃宣法之號。謂之小螺者,或有《春秋》微詞明義之意乎?此外,大觀園因國喪遣散戲子,豆官分在寶琴名下。也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善惡報應,借因果說教的意思。
清代鹹同之際紅學家劉履芬在《紅樓夢》批語中,一再說薛寶琴是「子虛烏有之人」。「子虛烏有」的典故,出自漢代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紅樓夢》的立意、結構安排與表述方式,在古代文學作品中,與司馬相如兩賦確有可比之處。二賦中的子虛、烏有、亡是諸公,亦可為《紅樓夢》中甄事隱、賈雨村名字所昉。
唐李善《文選注》於《子虛賦》下釋云:「……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烏有此事也,為齊難;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意。故虛藉此三人,為辭以風諫焉」。「明天子之意」,既涉及立法改制。二賦在鋪張奢華之後,曲終奏雅。歸結於崇儉德,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更始」。由於司馬相如等人的這些努力,終於導致了漢武帝太初改制的實施,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篇》所說的「絀夏、親周、故宋」,也先後得到了兌現:漢武帝元鼎四年十一月,封周後姬嘉為周子南君,「以奉周祀」;元帝初元四年三月,以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位次諸侯王;成帝綏和元年二月,封孔子後孔吉為殷紹嘉侯,同年三月,與周承休侯一同進爵為公;平帝元始四年春正月,「改殷紹嘉公曰宋公,周承休公曰鄭公」。以上均見《漢書·本紀》。董仲舒之所謂「親周」,與《紅樓夢》中賈政的字「存周」,是一個意思。
我們說《紅樓夢》與相如二賦立意相同,是指它們都以「改制」為目的。至於說它們在結構和表述方式上的相同,主要是指這些作品題材和思想之間的關係相近。即這些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即使不全是子虛烏有,也絕少歷史實錄,它們都是作者為了表達思想的需要,隱括以就繩墨的,不能與歷史事實相比附。在有關上林苑、大觀園等誇張鋪排的描寫中,司馬相如和曹雪芹所隱的是立法改制的大義,而非什麼宮闈秘事或個人隱私——如果有的話,也是次要的。
「琴」字二「王」在上,「今」字在下,有「監於二代」之意。至於「今」字,則「時」也,素王亦聖之時也者。太平閒人五十回後總評曰:「琴謂今之二王,便是王與王連宗之意。」《紅樓夢》中的王家,未必真是本家,但都是「本地人氏」。《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三統之變,近夷遐方無有,生煞者獨中國。」所謂內中華而外夷狄。五十回回末總評又把寶琴比之為「空王」,其實「空」即是「素」,有其德,有其名,而無其實。
二
寶琴第一次出現是在小說的四十九回,系由其兄薛蝌帶領,至京與梅翰林之子完婚。同他們一起「打幫」進京的,有邢夫人的兄嫂與女兒岫煙、王熙鳳之兄王仁,還有李紈的寡嬸與兩個女兒李紋、李綺。這些不約而同的來到賈府,也不合常理。其實包括薛蝌在內的這些人,都是薛寶琴的陪襯,或者說都是素王的儀仗。
《紅樓夢》祖法《春秋》,是立法示禁之書。是誅貶亂臣賊子懼之「刑書」。邢岫煙之「邢」,即刑法之「刑」。太平閒人批云:「先出岫煙,見是書如雲出無心,自成變幻,作者以自白也。又,『袖攜御爐煙』,見此情書來從天帝。」這一段話又可與小說八十六回林黛玉論彈琴之語相參證:「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裡面,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必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誅貶亂臣賊子,也應定是非,別嫌疑,不可魯莽草率。
邢岫煙後來與寶琴之兄薛蝌訂婚。薛蝌之「科」,乃《春秋》三科九旨之「科」。聖王定法,科條完備而謹嚴。薛蝌於盤根錯節、嫌疑糾紛之中,能夠守身如玉,品節詳明。與處貧寒而耐嗷嘈的岫煙,皆能自律律人,所謂天生一對。兩人的名字亦喻《紅樓夢》之微言難知,亦如煙嵐隱現,如蝌斗古文之難識。但兩人均有貞介之性,此亦聖人所云:「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王仁在《紅樓夢》中是個狼藉不堪的人物,但古人屬辭比事,善惡不嫌同名。這裡的「王仁」,當然不能解釋成「忘仁」,而應該理解為「王者之仁」。似取《易、系辭》「顯諸仁、藏諸用」之仁,見此書立意之高;仁又為果實之核,種善得善,種惡得惡,寓福善禍淫之意。
與寶琴打幫進京者,李姓人與邢姓人一樣多,李者,禮也。邵子說《春秋》是孔子之刑書;董子則雲《春秋》是禮義之大宗。法施已然之後,禮禁未然之先,誅已然之亂臣賊子,以禁後世未然之亂臣賊子,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太平閒人這樣解釋李氏三人:「紋、綺為紈生色,即為是書生色。李嬸娘,見此消長之機,必須審查也。」可謂妙於體會。
三家晉京,以王仁為主。薛蝌是「聞得王仁進京,他也隨後帶了妹妹趕來」。太平閒人批曰:「此來轉以王仁為主。天人之理,一仁而已。先以王、李、邢三家一總。王為《易》,李為《詩》,邢為《春秋》,是為三家,而皆古文也,皆為禁用也。故蝌、琴乃趕來,是書所取給者如此。」可以參考。《春秋》為五經總案,太平閒人與我所說,並不矛盾。
寶琴出場的第二回——小說第五十回通過薛姨媽介紹了寶琴的身世:「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親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如今他母親又是痰症。」很多研究者根據這段描寫,大談明清商品經濟發展、對外貿易,資本主義生產關係萌芽等問題,未免偏題。其實一般來說,這段描寫也是不合常理的。古代商人外出做買賣,即使在國內,也很少帶家眷,更不用說帶著老婆孩子出洋。這裡的商人,可以作「殷人」——孔子自稱殷人。孔子轍環天下,徵文於宋,考獻於杞,觀禮於周,甚至還說過要「居夷浮海」,因魯國沒有加入WTO而作罷。敢情薛寶琴這個素王觀念的化身,竟比真正的素王到的地方都多!她的父親去世,她母親「又是痰症」,似乎她父親也死於痰症。痰症乃肺病,肺五行屬金,則其父母是病於金,而金乃滿清最初國號。於是我們不必擔心寶琴會得遺傳疾病。
三
俗話說:「佛是金裝,人是衣裝」。《紅樓夢》關於女性服裝描寫,千姿百態,蔚為大觀。而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毫無疑問是史太君給薛寶琴穿的鳧靨裘。其實這鳧靨裘就是素王華袞。
四十九回寶琴穿著鳧靨裘亮相,有這樣一段描寫:
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笑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麼著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笑道:「真是俗語說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也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又瞅了寶琴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著就由他怎麼著,他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這點福氣!你倒去罷,恐怕我們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
香菱說寶琴所穿的斗篷是「孔雀毛織的」,孔雀,《漢書》卷九十六《西域傳》稱之為「孔爵」,蓋隱言寶琴有孔子之爵位,而孔子之爵位即定制立法之秦王。又,佛教中有孔雀明王菩薩,唐不空和尚曾譯《大孔雀明王畫像壇場儀軌》。鄭玄《六藝論》云:「孔子既西獰獲麟,自號素王,為後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紅樓夢》所立之法,亦明王之法——這裡的「明」兼指「朱明」。古人言孔雀聞雷聲而孕,《易》:「地雷復。」神州光復,亦須華夏眾生之龍威虎震。太平閒人在香菱的話下批曰:「孔雀毒鳥,多文多眼。」《紅樓夢》誅亂臣賊子,一字之貶,嚴於斧鉞,辱於市朝之撻,其毒乃正義之威嚴。文成百萬,其指數千,萬物之聚散,皆在《紅樓夢》,所以多文多眼。此華袞史太君只給寶琴一人,而史湘雲說「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是由於能因史之舊文,筆削褒貶,立法垂治者,唯素王能之。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輩,進退失據,沉淪淺深,固不能復贊一詞。
史湘雲糾正香菱的說法,說這件斗篷是用野鴨子頭上的毛織成的。蘇軾《題惠春江晚景》詩中「春江水暖鴨先知」之句最為人熟知,寶琴嫁與梅花,故能先知春消息。野鴨,即「鳧」,古稱「鶩」與「騖」同音,鶩者,求也。綱常正義,泯滅於台閣簪纓,俠義高風,培養於漁樵脂粉。橫雲山人之《明史稿》,乃阿附滿清,荒蕪不堪之假語穢史,扶植綱常,嚴夷夏之別,撥亂反正之真文,只能見之遺老隱逸之野史。史湘雲之言與南明遺民鄧凱之《求野錄》,可能均取「禮失而求諸野」之意。
鳧靨裘又音諧「斧鉞仇」,素王誅貶亂臣賊子,即將斧鉞加之仇敵之身心,以除邪祟。這三字還可音諧「復冤仇」,與通靈寶玉最重要的一句銘文「療冤疾」,亦相發明。能復冤仇者,必須懺悔反思,自尊自強,擺脫劣根。
「鳧靨裘」如果在小說中找一個對子,那可能就是五十二回賈母送給寶玉穿的「雀金呢」孔雀毛的氅衣,它「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賈母說:「這叫做『雀金呢』,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這裡的「孔雀」,仍可作「孔爵」解,賈寶玉為心的象徵,史太君以素王華袞加之,是喻此書當秉麟筆科旨,史外傳心。而「雀金泥」三字,諧「卻金夷」,有驅除韃虜之意。
《紅樓夢》形容賈寶玉、史湘雲帶的麒麟,薛寶琴的「鳧靨裘」,賈寶玉的「雀金泥」,都用了「金」、「翠」、「輝煌」等字眼——這是描寫其他裝飾所沒有的。而且這些東西都是從史太君身邊眼底寫出。皆寓史外傳心,變法改制之意。而變法改制,為萬世開太平,必須首先消滅民族壓迫等暴政。漢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解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夫子素案圖菉,知庶姓劉季當代周。見薪采者獲麟,知為其出。何者?麟者木精,薪采者,庶人燃火之意,此赤帝當代周,居其位故。故麟為薪采者所執,西狩獲之者,從東方王於西也。東卯西金象也,言獲者,兵戈文也,言漢姓卯金刀以兵得天下。」何休的解釋如讖如緯,怪誕不經,但此類文字,如《文心雕龍·正緯》所說,「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紅樓夢》不廢神道,故不妨取法。「翠」為東方卯木之色,與「金」相剋,亦「兵戈文」也。劉老老二進榮國府,信口開河、莫名其妙講什麼十七八歲姑娘穿大紅襖兒雪地裡抽柴生火,行酒令時又說什麼「大火燒了毛毛蟲」,原來都有深意。
太平閒人五十回後總評云:「聽琴聲之再鼓,非譜《求凰》;霸王終讓空王,春色都來櫳翠;人鏡居然月鏡,桂枝已動金風;圖上鴛鴦,陡生劍氣;夢中蕉鹿,請善屠刀。」《紅樓夢》立法示勸,亦欲喚起漢族聖賢豪傑,不憚玄黃之血,驅逐達虜 ,恢復中華,再造太平。
四
薛寶琴進京是要與梅翰林之子成婚,梅翰林之子與巧兒之周姓未婚夫一樣,都沒在書中現廬山真面目。他們其實也都是觀念的化身。「梅」者,「沒」也,子虛而烏有也,不過藉以明變法改制之義而已。
梅花於錮冷積寒之中,一陽先動,南枝橫斜,為三春招魂。縱然「一片白茫茫大地」冰封雪蓋,只要有這數點紅梅,就令人肺腑生春,充滿希望。宋明遺民詠梅之詩數以萬計,他們往往把堅貞的氣節與亡國之悲以及民族復興的信念寄托於詠梅詩中。《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最善畫梅詠梅,其題畫名句「疏梅個個團冰雪,羌笛吹它不下來」,最為人傳誦。小說第七十四回薛寶琴《西江月》詠柳絮之「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亦有此意。
《周易·說卦傳》言《艮》之取象,「為山、為徑路、為小石,為門闕……其於木也,為堅多節」。《紅樓夢》本名《石頭記》,勉勵人們於無道之世,持捐介之操。宋洪咨夔《梅》詩:「萬物成終又成始,須將艮體看梅花」。石頭與梅花皆可喻於《艮》。
樂府詩有「孔雀東南飛」之句,梅為東南物望,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蔚,杭州之西溪皆產梅。姑蘇之玄墓,餘杭之孤山,皆賞梅勝地,東南為文明之方,寶琴金陵人,又嫁梅,正是人心思明,人心思漢。
小說五十回詠紅梅花,群釵之中,唯岫煙、李紋、寶琴三人得作,而以寶琴為最。三人之作,皆有絢麗、希望色彩。寶琴為素王,岫煙、李紋其游夏之徒乎?三人皆非薄命冊中人,所謂「仙壽恆昌」者,若釵、黛之輩,沉淪情孽,何足並立!第六十三會,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琴被「再三」請去參加,眾人掣簽,預示未來命運,自始至終沒道及寶琴(這天也是寶琴生日),太平閒人仍然以為這是因寶琴不在「薄命冊」中,是局外人;我以為此回演鄭所南《心史·大義略述》「辮發囚首,地坐無別」,「雜坐喧溷,上下同食,舉杯互飲,不恥殘穢」的禽獸夷狄之行, 薛寶琴在其中,乃一審判官。
小說五十二回,賴大家的專門送了兩盆上好的蠟梅和水仙給薛寶琴,寶琴也很會做人,她把一盆蠟梅轉送給了探春,一盆水仙轉送給了黛玉。賴大家的是何阿物,怎麼她唯獨對寶琴獻此慇勤?蓋「賴大」,「來大」也,大來小往,暑來寒往,日來月往,「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水仙送給黛玉,欲其於靛缸之中,保住「乾淨身子」;臘梅送給探春,欲其斡旋氣運也。
第七十回眾人填柳絮詞,寶琴《西江月》卻詠及梅花,眾人稱讚她的作品聲調壯美,卻又說她「落第」,這恐怕不是因為眾評委崇尚婉約派或偏心作弊,而是因為寶琴非薄命冊中人,故不必參與此次評獎。以梅花之高標,固不必與殘柳敗絮爭長論短。
小說第五十回寫賈母由暖香塢回自己房中,路遇寶琴,有這樣一段精彩的描繪:
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
上遙等,身後一個丫環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少了
兩個人,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
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
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
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裡
哪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
背後轉出一個披大紅猩猩氈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哪個
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賈母笑
道:「我的眼越發花了。」
次日,賈母讓為劉姥姥畫大觀園圖的惜春把雪琴、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並說這是「第一要緊」事。
眾人說寶琴白雪紅梅之造像似仇十洲畫的《雙艷圖》,十洲為化外蠻夷之地,十為滿數,則仇十洲實有仇恨滿洲之意。寶琴之母病於肺,實病於金,寶琴之於金,實有父母之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所以雖說她是姑射神人,亦不能太上忘情。四十九回寶琴亦割腥啖膻,品嚐鹿肉,此即《春秋》攘夷之意。
所謂《雙艷圖》,可解為春容秋色之圖,寓指《春秋》;亦可作娥皇女英之圖,意為哀悼亡國之作;更可作「月中霜裡斗嬋娟」之青女素娥——能斗之,也能勝之。與《紅樓夢》命意,皆不相背。
寶琴紅梅立雪之時,按五十回賈母的說法,「是十月裡頭場雪」。十月,按鄭玄《周易》爻辰之說,為建亥純陰之月,而將盡之陽,迴光返照,故又有「小陽春」之稱。大雪恐怕未必,至於十月梅花盛開,更非伊所思。還是四十九回太平閒人回末總評說得好:
一點陽春,生於積冷陰寒之下,是曰「白雪紅梅」,而寶琴主之。琴固雪女而梅也。是為佛說因緣,大眾都入琉璃世界。無如群情陷溺,污穢已深,湛湛湧靈,生吞活剝,是必現身說法,或冀禁止於萬人,則寶琴已入化子群而吃生肉,庶一洗脂粉腥擅,回向櫳翠,紅梅不為妖怪。
所謂櫳翠,指妙玉所居之櫳翠庵,是梅花所生之地,春意之源。妙玉者,妙語也。《後漢書、光武本紀》寫望氣者蘇伯阿至南陽,遙望見舂陵廓,歎曰:「氣佳哉,鬱鬱蔥蔥然。」櫳翠之名,蓋取此意。翠字又是麒麟之「赤金點翠」與鳧靨裘「金翠輝煌」之翠。而鳳陽、鍾山之佳氣,亦同於南陽。苟人心思漢,本性不泯,氣運回轉,光武帝、明太祖之事業,可以復作,而三代之盛,亦能徐還。昔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紅樓夢》之作者,亦欲以寒梅少許色相,令深陷胡虜邪崇的華夏子民於無文字處,領會其萬難心事,普同懺悔,回向櫳翠,同時亦給人以信心與慰藉。立意深遠精微,實「第一要緊」的情節。
惜春受史太君之命為劉姥姥畫大觀園圖,是《紅樓夢》中最鄭重之事。華夏子民,螽斯麟趾,生生不息,而以「母蝗蟲」劉姥姥主之;天下大觀,無過於興亡滄桑,而以惜春成之。作者蓋欲以明清興亡,華夷變態的辛酸史,喚醒中華眾生。王道任陽不任陰,一陽之生,護之惟恐不謹,此之謂惜春;祈天永命,翰旋氣運,此之謂暖香。所以惜春畫大觀園圖,必在暖香塢。大觀園圖沒有畫成萬紫千紅、繁華盛麗之群芳行樂圖,卻畫成了白茫茫一片荒寒雪景。四十二回林黛玉開玩笑說,大觀園圖應為《攜蝗大嚼圖》,其諧音乃是《淒惶大覺圖》。若無寶琴與數點梅花,則令人何堪。
五
前文已指出《紅樓夢》中關於薛寶琴的描寫,有許多不合常理之處,但皆寓深意。小說中還有最不合常理的一段描寫,那就是第五十回賈府除夕祭宗祠,通過薛寶琴的眼睛,介紹賈氏宗廟的規模和賈家祭祖的過程。太平閒人批云:「書中荒唐,無過此處,而看官每每忽之,作者枉示以隙矣。夫祭宗祠何事也,而姻戚之女同觀,必無是理。則此一段大文,悉之寶琴作用,尚何疑乎?」
陳其泰《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講得更明確:
薛家是外姻,寶釵已無入祠與祭之理,寶琴更隔一層,
萬萬不應隨同賈氏子姓至宗祠。此段總屬敗筆。作者只因前
文從未敘及兩府過年景象,不得已敘此一段,而從寶琴眼中
看出宗祠規模,實不合也。何不作賈蓉續娶之妻,系榮府至
戚家之女子。初娶兩年,除夕祭期,皆值生產。今年姑得與
祭。初次看見行禮,一一敘出,則長孫婦入祠堂,鄭重其事,
頗為入情。何以要說到外親閨女,闌入宗祠耶?如寶琴可與此
祭,則薛蟠、薛蝌,亦可與諸男人同入宗祠矣,有此理乎?
寶琴何故該進賈祠。論親誼甚為疏遠,豈可使賈氏合族人等皆
見耶。親戚中如黛玉是外孫女,尚不應入祠與祭,況寶釵耶。
況又寶釵之堂妹耶?此筆太不入情。
如果挑刺的話,賈氏祭祖,寶琴觀禮,的確是一個小兒科的錯誤。在今天的很多地區,還有大年初一不能走姥姥家的禁忌,何況在除夕夜看人家磕頭上香!但《紅樓夢》是借事明義之書,重義不重事,哪管它是真是假,合不合常理。
《紅樓夢》以薛寶琴為素王,因這段不合常理的描寫而章明昭著。
薛寶琴進入宗祠,首見賈氏宗祠之正門:黑油油柵欄五間大門,上懸一匾,曰「賈氏宗祠」,兩邊有一幅長聯:「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此聯此匾,有版本作衍聖公孔繼宗書,有版本作「特晉爵太傅前翰林院掌院事王希獻書」。衍聖公孔繼宗有繼武麟筆立法垂教之義。太平閒人解王希獻之義云:「自寫其書為王朝文獻。掌翰林爵太傅,以文為教也。」孔子又曰文宣王,兩者實可相互發明。
《春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何休注云:「得麟之後,天下血書魯端門。」麟為孔子素王受命之符,端門為孔子受命之地。《紅樓夢》中有關賈氏宗祠大門的這段描寫,即演「端門受命」一事。五間大門,即為端門,肝腦塗地,即演血書。至於「百代仰蒸嘗之盛,」似乎表明作者欲於孔子左右,爭一席之地。
賈氏宗祠抱廈前一塊九龍金匾,為「星輝輔弼」。太平閒人批曰:「代天宣化,左右斯民。」此正素王之作用。至於五間正殿前「慎終追遠」一匾,更是《春秋》與《石頭記》命意所在,所謂「艮止」,所謂「成始成終」,即是慎終追遠。祭宗祠一回寶琴眼裡最後一幅對聯為:「已後兒孫承福澤,至今黎庶念榮寧。」此聯喻《石頭記》一書教人以孝為本。何休《公羊春秋註疏序》開宗明義即云:「孔子有雲,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此二學者,聖人之極致,治世之要務也。」薛寶琴眼中的匾、聯,也是《紅樓夢》的綱領,素王立法的宗旨。
六
正如寶琴是惜春為劉老老所畫大觀園圖的主人公。第五十一回寶琴之新編懷古詩十首,實為統括全書之作。
古人說:《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例。薛寶琴之十首懷古詩,為統括全書之作,亦為統括明清興亡之作。但謎中套謎,謎外出謎,言非一端,為《紅樓夢》中最難索解者。這裡不妨略為點逗,撮其綱要,讀者可以觸類旁通。
懷古十絕之第一首《赤壁懷古》,乃表彰明代忠義之作。讚美以江陰守城為代表的抗清英烈。江陰以一彈丸小城,牽制清軍主力,激戰八十餘日,十餘萬人玉碎殉國。《桃花扇》中那個歸結興亡案的張薇,在其所著《謏聞續筆》中記述江陰戰事,有「援盡力竭,縱火自焚,無一降者」之語,其悲壯激烈,上下五千年所僅見。沈濤《江上遺聞》感歎曰:「區區一邑,將舉天下抗之。蔽遮錢塘南下之師,捍衛閩廣新造之國,不可謂非竭忠於所事也。」江陰之戰,為南明魯王、唐王組織抗清政權,贏得了周旋的時間,以至南國抗清烽火,數十年不滅。所以江陰英烈,應大書而特書。而查《明史》,江陰之戰最重要的領導者、明朝忠烈之最閻應元,竟沒單獨立傳,僅見之於侯峒曾的附傳中。《明史》略所不當略,多類此。詩中有「徒留名姓載空舟」之句。舟者船也,船者傳也,傳又與史傳之傳為一字。此句又與上一回「觀音未有世家傳」的謎底,「雖善無征」相互發明。
《謏聞續筆》中還說,浙江金華,福建浦城之守,略同於江陰,浦城士紳兵民舉火自焚之時,還「各項《心史》一部於首」。則金華、浦城,以及所有為抵抗滿清而獻出生命的有明烈士,都可接受作者之祭獻,受此《國殤》。一簋之享,腹果干春;一樽之奠,津含萬劫;一語之褒,榮如華袞。懷古而首褒忠義,既可慰藉無限英魂,又使亂臣賊子,無地自容,至於起頑立懦,懲創未世人心,其功德尤為難量。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賈政向門客談及朝廷袁彰明憲宗第六代孫,青州恆衡王朱由輒及其宮人林四娘抗清忠義之事。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系干古未有之曠典隆恩,實歷代所不及處,可謂『聖朝無闕事,』唐朝人預先說話,竟應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這些話一方面是對滿清政府文網禁錮的辛辣諷刺,同時也說明聖王立法教世,固應闡微彰幽,褒揚節烈——如果說忘記過去的災難,必遭災難的重演,忘記歷史上的英烈,也就不會在有英烈產生。《禮記·檀弓下》載魯哀公十一年齊國進功魯國,戰於郎,魯國有一兒童重汪踦共赴國難,英勇獻身,魯國人想為重汪踦舉行成年人的葬禮,請教孔子,孔子表示贊同:「能執干戈,以衛社稷,雖欲勿殤也,不亦可乎?」聖人表彰忠烈,不惜變通常禮。《紅樓夢》之作者,可謂得其心傳。
因篇幅所限,其它幾首懷古詩只好簡而言之:第二首《交趾懷古》是讚美以李定國為代表的崎嶇南天,死而後已,延有明正朔的英雄。第三首《鍾山懷古》為身受迫協,「不得已」貳仕滿清的吳梅村之徒痛惜。第四首《淮陰懷古》,諷刺孔有德、王螯永等前明之叛臣、貳臣,而竟作滿清之烈臣的民族罪人。第五首《廣陵懷古》嘲笑進退失據的無恥文人錢謙益之徒。第六首《桃花渡懷古》,慨歎南明人才如六朝,癡皮艷骨,浮靡不競。第七首《青塚懷古》是淪落夷狄的眾生哀歌,為十首懷古詩中最為憂憤深廣之作,它與第六首可以參看。明承趙宋以來崇尚理學、標榜聲氣的學風、士習,又律以八股取士之制,江河日下。大言欺世,空談誤國,燕雀處堂,門戶水火,一遇事變,即不可收拾,殘於流寇,變於夷狄。國家之亡,由人才之不競,人才之不競,由制度之不善,一句「漢家制度誠堪歎」,變法改制之義已呼之欲出。第八首《馬嵬懷右》,緬懷朱之瑜等亡命海外,賦《式微》之章的義士。第九首《蒲東寺懷古》痛斥不能盡維城之責,納命滿清的明代宗室。第十首《梅花觀懷古》,同情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碧血丹誠,不忘故國,併力圖回轉世運的孽子孤臣。
通道必簡,《春秋》褒貶之微言,更制之大義(亦即通靈寶玉上銘文的宗旨),皆於寶琴十首懷古詩中見之。寶琴詠完後,寶釵與黛玉圍繞著最後兩首詩產生了可不可以於「史鑒」之外用外傳、戲本典故的爭論。結論是可以的。《紅樓夢》屬詞比事,借假語以演大義,與此相通。小說中說「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並非釵、黛之徒,智商太底,實因詩中迷底,皆不可實指,亦不必實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