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鼎鼎《濃淡由他冰雪中》
邢岫煙的出現是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隨著一同來京的寶琴,李紋,李綺,薛蝌等人似從天而降,「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雪芹著文此五人,屬寶琴為最,著力渲染,一來便是十全人物,上上下下無不捧為珍寶,更有白雪紅梅等亦難盡述,餘者筆墨甚少,李紋,李綺,薛蝌等不過幾筆交代而過,難見其情性。岫煙之文雖不多,掩蓋於眾姐妹之中,不為人注意,卻頗有著意,需細品細成究。(邢岫煙的出現,從行文來看,是第一個。鼎鼎不知注意了沒有。寶琴雖極力渲染,但過於奢華,竟似有些不真實,因為她沒有缺點。鼎鼎著眼於邢岫煙,自是眼光不同。)
邢岫煙給人的第一印象,怕是從這名字而來。岫者,山穴,峰巒也。這岫煙二字,青山隱隱,雲煙裊裊,正是一副反璞歸真的畫卷。紅樓女兒中,如此清素的名字實屬罕見,單從名字來看,竟有些山中高士的意境,她在雪芹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從解名來看,「山中高士」一詞作者在紅樓夢曲中已經送給寶釵了,岫煙的舉止言談,更像是空谷幽蘭,這個清素的名字,未必就說明她在作者心中地位如何,我們讀書,自有自己的見解,不一定非要符合作者。)
岫煙出場後,給人印象最深的恐怕是清貧二字。先以鳳姐的視角寫出她「溫厚可疼」卻偏「家貧命苦」,讓鳳姐都覺得可憐,以至於對她格外照顧。又寫在冰天雪地中,黛玉,寶釵,湘雲,李紈各有獨特的衣物鞋帽御寒,其他姐妹也都有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或鮮艷,或淡雅,或別緻,獨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與眾姐妹顯得隔隔不入。後又通過薛姨媽寫岫煙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釵荊裙布四字極為重要。這釵荊裙布四字不僅體現出岫煙的家世貧寒,也體現出岫煙的隨和,樸素,既不似寶琴這般大富大貴,艷麗逼人,也不似黛玉孤傲自憐,楚楚動人,她是這樣的平凡樸實,才貌平庸,以至於寶玉興奮得向襲人、麝月、晴雯等介紹所見的「精華靈秀」時,提到了似寶姐姐同胞兄弟的薛蝌,絕色的寶琴,還有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李紋,李綺,就是沒有提到「釵荊裙布」的岫煙,看來岫煙樸實無華,貌不出眾是無誤的了,似乎這樣的貧寒之女並不能吸引寶玉的眼球。以至於後來岫煙告訴寶玉她和妙玉交好,寶玉詫異不已,說「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看來寶玉一直以為岫煙這樣一介釵荊裙布是遠不能入妙玉之眼的。可知他從前並不識岫煙,直到這時才體味到岫煙「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乃是自然純樸,沒有雕鑿粉飾的脫俗可貴之處,這才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大喜大驚。(鼎鼎這一段偏頗了。寶玉之贊,是漏了岫煙,可是晴雯等回來說「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這個算什麼?岫煙的容貌也不差什麼。至於岫煙和妙玉交好,寶玉驚詫,請注意寶玉原話「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原來有本而來」這個「野鶴閒雲」或許可做岫煙取名的註解。至於不入妙玉之眼,試看大觀園中群釵,除了寶釵和黛玉,或許還有湘雲,就算十全如寶琴、精明如探春,可入得了妙玉之眼?以妙玉之僻,恐不是以「釵荊布裙」為交好的基礎的,她喜歡的是才情。鼎鼎之說,唐突妙玉了。還有,既然說到這裡,為何不接著品析妙玉和岫煙關係的實質。「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仔細看看,這個「十年」不是從現下前推十年,岫煙如今才十五六七,當時初識妙玉,自是比五六歲更小,妙玉入賈府時候十八,現在應該過了一兩年了,也就二十許,比岫煙大個四五歲。十年交情,十年影響, 妙玉對岫煙的性格的形成,非同一般,鼎鼎既然論邢岫煙,如何捨了這一部分?)
薛姨媽為了給金玉良緣投石鋪路,硬是要把岫煙娶進門(這一觀點在《細論薛姨媽愛語慰癡顰》一文有專門論述),想著薛蟠不行,幸而定了薛蝌,不然岫煙也是個薄命司裡的冤魂。薛蝌的樣貌寶玉早有誇讚,「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可見也是個風流人物。邢薛二人的感情沒有基礎,只不過是「大約二人心中也皆如意」,這個「心中皆如意」不過是互相不反感討厭罷了,談不上什麼愛情,所以他們的結合是典型的沒有愛情基礎包辦婚姻的產物,從二人結合的情感上來說更多的是一種宿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二人的舉止品行來看,倒還般配,但雪芹在紅樓中都充斥著一種悲劇的婚姻觀,邢薛二人的婚姻究竟會是怎樣一個結果?他們會幸福嗎?幸而雪芹在岫煙寫的那首詠紅梅花的詩中向我們透露了一些信息。(所謂過去的包辦婚姻,並不都是悲劇,紅樓既然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豈能少了這一事實?所謂感情基礎,那是現代人加上去的,古人可沒有這樣的認識。「如意」就是他們對自己婚姻的認可,愛情這種奢侈的玩藝,在岫煙的學識中未必存在。又何來無可奈何?所謂「宿命」,有時不是說「天作之合」「天賜良緣」,不是宿命是什麼?不要說紅樓是悲劇,就應該一悲到底,不要說紅樓是女兒悲劇,所有的女兒都應該是悲劇結局。作者不肯多寫岫煙,或許正因為她不是悲劇。)
蘆雪庵的聯詩盛況空前,參與者多達十二人,而且雪芹最善於在詩詞中隱藏和暗示人物性情,人物命運,但聯句主要突出釵黛湘,岫煙,寶琴,李紋等並沒有喧賓奪主,所以後來她三人單獨再作一首,因此,這後來補作的詩是包涵她三人信息的重中之重,切莫泛泛讀過。
岫煙得的是「紅梅花」的「紅」字,詠的也是紅梅花的「紅」。如果按人物性情來比喻,岫煙更應該是淡色的梅花,甚至是綠梅,可偏偏雪芹讓她詠的是紅梅花的「紅」,這裡大有深意。這個「紅」字恰恰在暗示岫煙後來的婚姻,因此岫煙詠的也是她的婚姻。
詠紅梅花 得「紅」字 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魂飛庾嶺春難辨」一句,蔡義江先生在他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一書中提到意謂「紅梅若移向庾嶺,其景色就與春天很難區別了」。大庾嶺盛植梅花,既然是盛植梅花,當然包括了紅梅,淡色梅花,綠梅等各種品種形態的梅花,本來就已經「春難辨」了,本來就有紅梅,為何還要將「紅梅若移向庾嶺」才「與春天很難區別」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看來這「魂」並不是指紅梅的魂,正是在指岫煙自己。「魂飛庾嶺」正是暗示岫煙來至大觀園,「庾嶺」的春色滿園不正如大觀園一樣嗎?這滿園的春色就如大觀園中的眾姐妹,但在岫煙看來已難分辨,她迷失了,她的貧寒,她的家世使得她和這裡的姑娘差得太遠。
「霞隔羅浮夢未通」一句,羅浮用的是趙師雄游羅浮山夢見梅花化為「淡妝素服」的美人與之歡宴歌舞的典故,「羅浮夢」在這首詩中只取趙師雄與美人歡宴快樂的那層意思,代表幸福和歡樂;岫煙自喻是那羅浮山上的淡梅,樸實無華;而「霞」字正是她洞房時的紅妝。她本無意成婚,她本是閒雲野鶴,卻因父母之命而與一個並不熟悉的男人結合,所以「夢未通」,他們的結合併沒有歡樂和幸福,只是迫於無奈,完全是宿命。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這兩句更是岫煙洞房時的情景,紅燭下添妝,酒宴後扶醉,而在她看來這一片喜慶的景象卻只如「殘紅」一般。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這兩句是岫煙無奈的寫照,在他人看來邢薛的結合是完美的,天造之合,非「尋常色」,但只有岫煙自己才明白這其中的無奈,但既然已經成婚,不論幸福與否,她都會和薛蝌度過一生,正所謂「濃淡由他冰雪中」。
這首詩正是雪芹暗示了岫煙婚姻的狀態。通過岫煙對這場婚姻的態度我們可以想像邢薛的婚姻將會平淡無奇,彼此之間相敬如賓,日復一日的重複著自己無奈的生活直至白頭。
值得一提的是岫煙與寶釵早在定婚之前就已交好,在迎春處住的困難都有寶釵暗中幫助。以至於書中寫道岫煙是「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後方取薛蝌」,若她真喜歡薛蝌,又怎麼會先看中大姑子?可見寶釵對她的關愛也是岫煙屈從這樁婚姻的關鍵。
岫煙讓人難忘的還有一點,就是她和「萬人不入目」的妙玉竟然相交甚密,還是師徒關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岫煙的一些言行雖然受妙玉的影響,但她對妙玉的一些怪癖有著自己清醒的認識。一語道破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這正是指出了妙玉情慾尚存,牽連不斷,難潔難了難悟的「四不像」狀態。因此岫煙應該比妙玉更高一酬,所以她選擇了隨遇而安,一切順其自然,內心平靜的生活態度,她對周圍的事物沒有太多的要求,她只希望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如她在詩中所寫的那樣:濃淡由他冰雪中。(關於這首紅梅詩,前日已經和鼎鼎討論過了,這裡不想重複。只是強調一點,這首詩完全是邢岫煙的自我寫照,和她後來出現的婚姻毫無關係。)
最後來說,鼎鼎的這篇有些捨本求末。論邢岫煙,沒有抓住她的來歷,沒有扣住她的性格(如佩玉、當衣),不注意當時人情,只是自己想當然的認為她就是悲劇中的一個,把紅樓中唯一的一段好姻緣胡扯成悲劇!當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