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誡命,昭如天日——從通靈寶玉銘文談起
一部《紅樓夢》,地負海涵,包羅萬象,指出其中有這樣那樣的思想並予以論證,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但全面闡述《紅樓夢》的思想體系,理解其中各種思想傾向之間的先後、主次關係,則是困難的。而要在歷史的階段性、連續性、終極性的動態過程中理解這些關係及其消長演變,更為困難。應該說,紅學史上,尚未有人朝這一方向努力。
通靈寶玉是打開《紅樓夢》迷宮的總鑰匙。第八回作者開自古說部未有之先例,以「多媒體」的形式描繪的通靈寶玉圖形、銘文,還有詠通靈寶玉的那首七律,是對讀者最重要的提示,也是作者對一個被征服、被奴役,健忘、萎靡、散漫、苟且,痼疾深重的民族最嚴厲的批評,最沉痛的叮嚀,最神聖的誡命。
毫無疑問,通靈寶玉是作為記憶、思想、情感、意志主宰的心靈的象徵。《紅樓夢》是一部喚醒記憶、譴責遺忘的偉大小說。通靈寶玉正面「莫失莫忘」的四字銘文,也是對滿清統治者撕裂、踐踏、歪曲歷史記憶基本國策的嚴正抗議。
通靈寶玉背面的三句銘文:「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道出了記憶——歷史的功用。歷史記錄罪惡,抨擊暴行,揭露謊言,譴責遺忘,喚醒迷茫,激發義憤,號召復仇,撥亂反正,一字之貶,嚴於斧鉞,此所謂「除邪祟」;原始要終,懺悔自新,表彰善良,安慰無辜,「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忠魂冤鬼,各有其歸,此所謂「療冤疾」;「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鑒往所以察來,記住黑暗所以遠離黑暗,掌握歷史規律與其趨勢,斡旋氣運,革故鼎新,補弊起廢,變法改制,自強不息,日進無疆,為萬世開太平,此所謂「知禍福」。——這就是《紅樓夢》作者的萬難心事,這就是《紅樓夢》的思想體系。
據小說第一回,全書事跡,本來是刻在通靈寶玉的前身——補天未用的頑石之上的,而洋洋百萬字的鴻篇巨製,化繁為簡,最後凝成了寥寥數語的銘文。這幾句銘文,是中國文化史上內涵最豐富、最深刻的文字,任何一個紅學研究者都不應輕易放過。我們今天研究《紅樓夢》,完全可以由這幾句銘文向百二十回巨著輻射,如董仲舒之讀《春秋》,「得一端而多連之,見一空而博貫之」 ,「合而通之,緣而求之,伍其比,偶其類,覽其緒,屠其贅」,綱舉目張。《紅樓夢》之全體大義,必將大明於天下。
人類一切知識、思想,都和記憶的母體有關。但《紅樓夢》的「莫失莫忘」卻有其特指的內容。「失去幽靈真境界」,「白骨如山忘姓氏」,在悲憤而嚴厲地譴責遺忘的同時,也告訴了我們不應失去、不應忘記的是什麼。只有不喪失民族良知,只有牢記民族歷史上的災難和恥辱,才有「仙壽恆昌」的希望。所謂「仙」,在這裡是自由和尊嚴的象徵。
一部《紅樓夢》,以甄士隱成始成終。甄士隱姓甄名費字士隱,取典於《中庸》「君子之道,費而隱……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而察乎天地」一節。作者自稱《紅樓夢》「大旨言情」,僅就言情而言,其深刻纏綿,亦為上下古今小說之冠,但這只是小說一端。其實作者是從言情出發,以兒女律士大夫,闡述「君子之道」、歷史規律,乃至民族的命運,懲創人心,補天濟世。其理論基礎和衡量是非、予奪褒貶的標準,則是被作者批判地繼承了的、具有歷史進化和強烈社會變革思想的儒家今文經學(而不是被滿清統治者閹割了的、作為奴化、桎梏漢民族精神工具的偽儒學)。
說《紅樓夢》是一部反對禮教的小說,這必將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遺臭萬年的命題。古聖先賢,緣情制禮,「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萬事」。這是一個社會正常發展的必然要求。中華文明之所以能長期領先於世界,正是禮教維持的結果。禮教正如所有的政治制度一樣,其具體條目都有一定的時效性,都必然的會產生這樣或那樣的弊端。所以又有今文經學與時損益,變法改制之說。至於禮教的基本精神,被銘刻於聯合國大廈之上的孔子格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誰如果反對,就無異於喪心病狂。對於曹雪芹來說,禮教不僅不是殺人的工具,而且是審判「邪祟」的神聖而嚴峻律法和治療「冤疾」的總藥方。中華民族之所以在近世成為「病夫」,不是由於禮法太嚴厲,而是禮法太寬鬆。禮法的寬鬆,使國人如一盤散沙,對國家民族的命運、前途,缺乏責任感。於是曹雪芹把弘揚禮教,並使之成為每個國民嚴峻的、內在的律法,作為自己的使命,以加強民族自尊、自強意識。否則,「禮不下庶人」,《紅樓夢》對一個丫鬟襲人的出嫁,謚之為「破蓆子」,律之以「孽臣孤子」,即使是封建社會最頑固不化的道學家,也要指責他「以戕賊為仁義」。
賈寶玉銜玉而生,其事神怪荒誕;通靈寶玉上的銘文,若符若菉。這可能是「五四」以來,標舉「現實主義」的國學大師們對其不屑一顧的原因。而孤臣孽子,操深慮危,詭詞以明義,巽詞以免禍,若執相而求,真正是「欲追尋,山萬重」,咫尺千里,甚至南轅北轍。
銜玉而生這個超自然的情節,還有另一個象徵意義。那就是民族自覺、自尊、自強的意識,應該是這個民族成員先驗的、絕對的命令。自人類社會產生以來,生而為人,就應該具有這種意識;即使文學史上從來沒有《紅樓夢》這部作品,也應該保持這種意識。而《紅樓夢》之所以創作,則是因為這種意識極端的失落。並且正是由於這種失落,造成了漢民族「白骨如山」的浩劫,使整個民族處於「首崇滿洲」的壓迫和歧視的深淵。
《紅樓夢》思想體系中有深沉的民族主義思想甚至民族偏見,這是絕對的,必然的,不能為之諱亦不必為之諱;《紅樓夢》會超越狹隘民族主義,這同樣毫無疑問。對我們而言,小說中「療冤疾」(即漢民族自我反思、自我批判,自我救贖)的內容,遠比「除邪祟」(即對滿清統治者罪行暴政的揭露和批判以及民族復仇傾向)更為重要。《紅樓夢》中變法改制、避禍求福的思想,也會據亂世而昇平世,指向儒家消除一切民族隔閡,遠近大小若一的太平大同世界。
歷史上那些人為的災難,無論對承受者還是製造者,都是沉重的、難堪的記憶。何況還要涉及複雜而敏感的民族問題。1998年***主席訪問日本,在早稻田大學作《以史為鑒,開創未來》的重要演講,對過去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予以譴責,曾招致右翼分子的擾亂和一些媒體的攻擊。但江主席卻把講述史實當作自己的責任——每一個有良知的現代人都應該履行這個責任,公正而勇敢的面對歷史,把《紅樓夢》「莫失莫忘」的神聖誡命化為內在自律。
忘記歷史意味著背叛;忘記歷史的災難,必遭災難的重演甚至升級。二十世紀南京大屠殺、「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民族浩劫,與「五四」以來對《紅樓夢》致命的誤讀,與對待民族文化遺產的魯莽滅裂的虛無主義態度,有著必然的聯繫。並且完全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而今而後繼續違背《紅樓夢》「莫失莫忘」的嚴峻誡命,比南京大屠殺、「文化大革命」嚴重百倍千倍的災難,仍會是中華民族難以擺脫的宿命。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從這個意義上說,二十世紀所謂新紅學對《紅樓夢》致命的誤讀,是中國文化史上永遠的恥辱。俞平伯先生在去世前以其大智大勇,表達了自己的大徹大悟:「胡適、俞平伯腰斬《紅樓夢》,有罪。」而腰斬小說結構,必然導致割裂小說思想,導致對小說作者神血丹誠的的誤解和褻瀆,這才是真正意義的「罪」。
一個人的心靈,能夠通過記憶、通過對歷史的瞭解、感悟,使自己與自己的民族甚至全人類的智慧、命運聯繫起來,從而不斷超越自我。這顆心靈具備萬物,含弘諸法,它能迷、能覺,能獸、能人,能凡、能聖,變態無常。偉大的心靈,偉大的作品,必能自覺覺人,引導人們擺脫愚昧、野蠻,走向文明、進步。「欲明大道,必先為史」,無論是賈寶玉太虛觀冊,還是薛寶琴新春懷古,抑或是曹雪芹在悼紅軒翻閱「歷來的古史」,都和《神曲》中但丁遊歷三界一樣,都是在對記憶、歷史進行檢閱、感悟,從而尋找走向真理和至善的道路。而不是在為寫自傳或家譜搜集材料。
所謂紅學,是《紅樓夢》文本與紅學研究者之間無休止的對話,是作者心靈與研究者心靈之間不斷交互作用的過程。《壇經》云:「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古愚」,對中華民族而言,《紅樓夢》,也只有《紅樓夢》,才配稱這樣的智慧之燈。《紅樓夢》又是一面鏡子,研究者會借助研究對象,認識自己本身。我們生活的時代,尤其是大部分紅學家生活的環境,雖然表面上豫大豐亨,繁華盛麗,但距離大同世界仍然非常遙遠;《紅樓夢》所批判的漢民族的種種痼疾,在我們身上仍然有著遺傳,甚至變本加厲;對《紅樓夢》乃至傳統文化的致命的誤讀和歪曲,還在繼續。當西方紀元的新千年到來之初,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正在全球蔓延,道德倫理正面臨著世界性危機;國人正為全球化的幻境、為追求財富而瘋狂,為出格離譜地渲染鋪張滿清征服者雄才大略、威福驕橫的肥皂劇和通俗小說而垂涎陶醉;甚至對日本右翼分子、日本政府否定南京大屠殺、美化侵華戰爭採取無原則寬容。當海內外有良知的炎黃子孫在哀歎著民族生命的漂泊無依,民族精神的徹底失落,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作為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天誘其衷,揭示《紅樓夢》的廬山真面目,重申其嚴峻而神聖的誡命,為失去的民族良知招魂,這是對《紅樓夢》作者為時已晚的謝罪,也是一種自我救贖,而不是賈雨村(還有「莫怨東風當自嗟」的林黛玉)式行險僥倖、進退失據以「求善價」的作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