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把劉姥姥當作犧牲
一 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
寫小說和寫詩一樣,不能離開比興以至象徵,但一切象徵或比喻都不免有片面性。把「一片冰山」比作賈府,把「山上面有一隻雌鳳」比作鳳姐,只能使讀者想到鳳姐所依托的賈府以及四大家族的靠不住,不易使讀者認識鳳姐的行為怎樣反作複雜,人與人的關係也很微妙。與其說她願意促使賈府象冰山那樣消融,不如說她希望封建制度永世長存。但是,既然她自己把個人利益看得高於一切,那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一種矛盾——鞏固和擴大自己的權勢,與維護賈府統治的願望和職責的衝突。
鳳姐與賈府的權威賈母的關係也很複雜,很微妙。她既是賈母的孫媳婦,又是賈母在家務方面的代理人;她既要用各種方式娛樂賈母,又要替賈母把家務管理好;她凡事要「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又要瞞騙賈母為非作歹;既要讓賈母精神安寧,又要滿足自己的慾望;利用賈母在賈府的特殊地位抬高自己,其實也就是在損害賈母的聲望;……這一切是對立的又是統一的。單以瞞騙賈母避免老太太生氣來說,也包含著避免自己受到責難的目的。繡春囊事件發生之後,她給王夫人出謀劃策,主張「平心靜氣,暗暗訪察」的原因之一,是「若被眾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她企圖不讓老太太知道的原因,何嘗只是為了保持老太太精神的安寧,而不是為了避免她和王夫人受到持家不嚴的指責。大觀園出了丟臉的事,有損於她那當家奶奶的臉面,有可能削弱賈母對她的信任和依賴,從而動搖了她的權勢。賈璉要瞞著賈母把賈母的東西搬出去典當,鳳姐假裝拒絕參預這一陰謀,理由是「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到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為什麼她怕在老太太跟前丟了臉呢?歸根結蒂,不過是為了避免喪失賈母對她的信任。可見鳳姐瞞騙賈母的真實動機,仍然主要是為了她自己。因而可以說,鳳姐與賈母之間,那溫情脈脈的關係,歸根結蒂是一種利害關係。而這種利害關係,是通過老祖宗與鳳丫頭之間的親密無間的關係表現出來的,這就不只說明雙方的關係的複雜性,而且因為它的表現形態多樣,也就給作者提供了以多種多樣的形式加以再創造的自由。
鳳姐取悅賈母的動機,她看賈母眼色行事的行為是一貫的,具體表現卻多種多樣。人們對於吹牛拍馬的角色的行為,有一種誇張的比喻式的說法:「你說殺人,他就端盆子;你說上天,他就搬梯子。」這話雖能概括奴隸主義者的醜惡行徑,卻遠不能代替《紅樓夢》中有關鳳姐那許多彷彿冠冕堂皇,不怕旁人恥笑地巴結賈母的行為的具體描繪。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時候,周瑞家的曾對她說:「可是你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她說的這「兩個人」是誰?一個是賈母,一個是鳳姐。所謂「福」,是指達到打抽豐的目的。所謂「緣」,是指主客雙方各自不同而又互相利用的需要。閒得無聊的賈母,從劉姥姥那見啥說啥的談吐,發現對方有符合自己需要的東西。隨時要討好賈母,一心要使老太太高興的鳳姐,發現劉姥姥是娛樂賈母合目的的小丑。因而並不喜歡窮親戚來添麻煩的鳳姐,對二進榮國府的劉姥姥也熱情起來。劉姥姥當然明白,「投了這兩個人的緣」是為什麼。她並不是職業的小丑,何況職業的小丑也未必願意把供人消遣當作自己精神上的享受。但她明白,「有錢高三輩,無錢輩輩低」,為了達到打抽豐的目的,竟只顧滿足賈母、鳳姐的口味,作了許多不那麼光彩的即興表演。所謂「明人不用指點,響鼓不用重捶」,她那些即興表現很出色、很投緣,也符合了鳳姐借花獻佛的目的。劉姥姥有時也有「絆倒了不痛,爬起來痛」的痛苦,她話裡有話地流露出受人玩弄的不滿。但鳳姐從自己的功利目的出發,隨口安慰兩句,繼續把劉姥姥當做她供奉賈母的祭品使用。
二 我更擔不起了
且不說鳳姐怎樣利用劉姥姥來作犧牲,先說說賈母這座至高無上的「冰山」,是怎樣成了鳳姐用來嚇人的偶像的。
賈母為了「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把給鳳姐做生日的事務交給尤氏去辦理。尤氏慣於看鳳姐眼色行事,所以這事也要同鳳姐商量。兩妯娌經常說說笑笑,這次商量事務也在說說笑笑。她倆商量事情的基本原則,既表現了賈母在賈府那舉足輕重的優越地位,也表現了人們對「老祖宗」的崇拜,更表現了鳳姐無時不把賈母當成偶像來嚇人的心理。
那「看老太太眼色行事」的鳳姐與尤氏的那段對話,我在本書第十章裡引用過一些。緊接著,鳳姐和尤氏在李紈、平兒、鴛鴦等人的分金上作弊的行為,也具備著捧賈母和騙賈母的兩重意思。尤氏格外注意李紈有沒有交出應交的分銀。她在鳳姐屋兩人半說笑半交鋒那段對話,也可看出賈母的威力。最後,雖然尤氏妥協了,但她深知鳳姐怕賈母,也總算借賈母的威風壓了壓鳳姐。這且不說,單看鳳姐大鬧寧府,果真「丁是丁卯是卯的」了。她痛責尤氏時,有意這樣把賈母以及王夫人當成嚇人的偶像。
……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裡,使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再者,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來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
受了恐嚇的賈蓉懇求鳳姐:「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子還要周全……」鳳姐對此,進一步編造謊話,掩蓋她哄騙尤二姐進入賈府的真實意圖,同時也利用自己編出來的「奴才小人」的「主意」,對尤氏作了變相的恐嚇。而鳳姐用以嚇人的武器不是別的.還是「老太太、太太」。她說:
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雖然是個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絕後,我豈不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趕著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到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到說「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們的意見,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樣,再收拾房子去 接他不遲。」……
正因為賈母在賈府是最高權威,鳳姐才無微不至地逢迎她,也無微不至地利用她。關於這,後四十回也有一些可取的描寫。鳳姐病後,賈母、王夫人來看她。也許由於習慣,鳳姐就地取材,彷彿「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地對賈母說:「老太太、太太怎麼樣疼我!……叫我幫著料理家務,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麼臉見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親自過來,我更擔不起了!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了兩天去了。」。看來續書者作為前八十回的讀者,也能瞭解鳳姐巴結賈母已成為習慣或本能。雖說較之前八十回那些鳳姐怎樣巴結賈母的描寫,這樣的描寫還顯得有些笨拙。在前八十回裡,包括鳳姐怎樣利用劉姥姥作犧牲,鳳姐巴結賈母的花樣層出不窮。可以說鳳姐在這一方面,很有積極性、靈活性和創造性。作者在這些方面,給封建社會作了真實的寫照。而且,他剝揭鳳姐所代表的封建貴族的言行,雖不聲色俱厲卻很無情。
三 荒年間餓了還吃他
形象能不能反映豐富生動的生活內容,不只是作品能不能引起讀者得到美的享受的問題,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能不能在思想上政治上積極影響讀者的問題。形象乾癟的符號式的人物和情節,一味演繹某種既定觀念的作品,只能說明作者企圖要用什麼觀念去影響讀者,而不能使讀者由衷地接受它那觀念的影響。也不能讓讀者在特定形象之中,發現也許為作者尚未發現的思想。這樣的形象和方法都是沒有力量的。毛澤東同志指出:「黨八股這個形式,不但不便於表現革命精神,而且非常容易使革命精神窒息。」為了發揮文藝創作和文藝評論的革命精神,這一重要的論斷現在仍有重大的指導意義。形象的生動性豐富性,與思想內容的尖銳性和深刻性是相輔相成的。《紅樓夢》不是無產階級藝術,但它真實地再現了「人大面大」的鳳姐和「人小面窄」的劉姥姥之間,那種施捨與告貸的關係。因而作品對於剝削階級等級制度和損人利己的思想的暴露,是富於說服力的。文藝作為鬥爭的武器,這樣的創作方法符合魯迅那「要用文藝者,就因為它是文藝」[1]的名言。這種靠藝術形象說話的創作方法,是很能使讀者或觀眾接受作者所要宣傳的道理的方法。作者雖然沒有直接出頭來講道理,但讀者可能從特殊的形象裡,發現其中的道理。當然,這種講道理的方法,不見得對於任何讀者都能產生強烈影響的。但是當讀者越讀越覺得有所發現,甚至發現了作者自己未必已經發現了的道理,例如認識了封建等級思想和損人利己、爭奪權勢、貪贓枉法等等罪惡活動,怎樣體現在鳳姐那彷彿不過是尋歡作樂的活動中的時候,對於醜惡現實的鞭笞就更深刻也更有力量。鳳姐把劉姥姥當作犧牲品的情節彷彿很平常,遠不如鳳姐企圖滅口而暗殺張華那麼驚人,在嚴重程度上也大有差別,但鳳姐為了滿足賈母精神方面的享受,竟利用劉姥姥那有求於人因而不得不委屈求全的弱點,來耍弄這個「村野人」,她的出發點仍然是可鄙的。作者把鳳姐這種彷彿逢場作戲的行為寫得那麼生動,對她所代表的貴族階級腐朽的生活,揭露得既準確又有力量。
在貴族階級遊戲場中充當了丑角的劉姥姥,這個曾經自詡「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的莊稼人,到賈府告幫這一行動表明,她不像一個「人窮骨頭硬」的貧苦農民。但她也不是一個隨便供人玩弄的木偶。不知道這位滿載而歸的人物,是否以為賈府的厚贈已經贖回了她做人的尊嚴,彌補j,她所遭到的侮辱。不論如何,當她處於璉二奶奶所安排的丑角地位的時候,她不是無所覺察,毫無反感的。請看:
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價和樹林子作街坊。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裡天天見他,耳朵裡天天聽他,口兒裡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一認。
這段話,是劉姥姥誤認了賈府的貴重木杯的木料,引得人們哄堂大笑之前說的。不能認為這段話的主題不明確吧?這些話既像是奉承,又像是譏諷;既像是自負,又像是自貶;既像是隨便說說,又像是故意要逗人笑。這雖表明,鳳姐拿她供賈母等人消遣並未選錯材料,但是,可以因而就認為,鳳姐應當拿她作犧牲?「荒年間餓了還吃他」,劉姥姥這句話包含著許多作者沒有直接說出來的社會內容。作者寫出劉姥姥作為莊稼人的引人同情的特徵,而她卻不能不受到鳳姐的愚弄。作為作者對鳳姐的側面的抨擊,這種寫法要比一切空洞抽像的調頭更有力。
四 也算是我們的窮心
劉姥姥出自進城告幫的動機,對於賈府上下都表示尊敬。她一見頗有身份的平兒,連忙從炕上下來問好。她還說:
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稼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
生活在有錢能買鬼推磨的賈府,平兒這些姑娘未必缺少「頭一起摘下來的」瓜果菜蔬「尖兒」。但是人小面窄,好言好語不嫌多。劉姥姥將要回家時,平兒講究院客氣話:「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乾兒、葫蘆條兒,各樣乾菜都帶些來就是了,』——我們這裡上下都愛吃這些個。」這既表示她不辜負劉姥姥的「窮心」,也表示賈府上下對於「野意兒」有點特殊興趣。這,也像鳳姐聽了劉姥姥感謝饋贈的「不敢多破費了!……」的話之後,回答的客氣話—「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那樣,其實主要是在炫耀官僚地主階級的豪富。
劉姥姥之於賈母,也可說是一種精神上的「野意兒」。賈母成天接受子孫們的請安問好,吃喝,看戲,打牌,聽鳳姐說笑……所謂「戲唱三道無人看」,賈母對於天天如此的這一切,怎能不感到有點「吃膩了」呢?因為劉姥姥說起話來使人們「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因為劉姥姥的巴結比鳳姐之流的巴結有特殊的魅力,所以,這個生來有些見識的「村野人」,競自成了賈母的座上客。自覺被當成「野意兒」的劉姥姥,為了沾光托福,不放鬆機會巴結賈母,表現了她那能說會道的本領。就一定意義來說,她也是一個富於想像力的藝術家。
她說起話來沒有令人生厭的八股調,也不是不癢不痛的廢話。只可惜她那作品的主題,也不免對她自己造成傷害。她看見架上能學話的鸚哥,說:
誰知城裡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裡,他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
劉姥姥不是專業演員,卻能在鳳姐和鴛鴦的導演之下,以似乎笨拙其實有創造性的方式,賣弄著自己的機靈,作了各種不那麼高貴的即興表演。比如,她說: 「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如此妙語,誰不解頤?連好哭的林小姐也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讀者讀到這些情節,很少可以不笑的。作者曹雪芹寫劉姥姥的可笑,有沒有過頭的地方呢?看來他寫「劉姥姥醉臥怡紅院」,已經超過了和劉姥姥開開玩笑的界限,簡直是用「村野人」的洋相,來讚揚貴族地主階級生活的豪華。劉姥姥這個賈府興衰的見證人,特別是作為一個因生活困難而告幫的農村婦女,作者這樣出她的洋相,讀起來總感到有點不舒服。這能說不是作者剝削階級的偏見嗎?這樣的情節,看來和「叔嫂逢五鬼」一樣,是這部偉大作品中的糟粕部分。在這樣的章節裡,曾雪芹世界觀的矛盾暴露得多麼明顯。
五 可有什麼惱的
也可說是瑕不掩瑜吧,沒有把人物性格簡單化的作者.基本上沒有把劉姥姥寫成一個樂於供人玩弄的「女清客」。劉姥姥受了第一輪玩弄之後的表現,使人想到現實主義畫家瑪特依可筆下那個宮廷小丑:當一場表演完畢而冷靜地坐下來之後,小丑意識到自己供統治者玩耍那卑賤的地位而感到苦惱。
就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整體來說,作者對這個人物的態度,甚本上是同情而不是鄙視,個別地方有輕視以至挖苦,占主導地位的仍是同情,同情這一個在賈府變相的受壓迫者。正如寫寶玉既聰明而又憨厚一樣, (比如,寶玉對黛玉謹慎小心,唯恐她感到受傷害,可又毫不敏感,對「卿何薄命」一語引起黛玉精神的強烈震動毫不覺察),作者寫劉姥姥在方法上最顯著的特點,也在於不把人物性格簡單化。寫出劉姥姥可笑的一面,又寫她值得同情的另一面。正因為寫出劉姥姥不甘於作犧牲而又不得不成為鳳姐奉獻給賈母的犧牲,表現了作者既批判她又憐憫她的態度的雙重性,所以這樣的形象,應當說才是從生活實際出發的。
劉姥姥成為鳳姐用來娛樂賈母的「女篾片」,始作俑者是鴛鴦。鴛鴦先說「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卻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掌握家務大權的鳳姐說:「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就這樣,劉姥姥在鳳姐以及鴛鴦的導演之下,成了大家取笑的「女篾片」。
第一輪酒席結束,賈母等人散出廳堂。另放一桌,鳳姐、李紈對坐著吃飯。劉姥姥既感到自己受到了優待,也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一方面,對她所處的不被尊重的處境感到難堪,一方面竭力克制著難於克制的不愉快。情不自禁地在鳳姐和鴛鴦跟前,流露出她那不甚高興的情緒。她說話語意雙關:
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
這些話進了機靈的鳳姐耳朵,一下子就聽出了話裡的話。她「一張人臉一張狗臉」,連忙笑著抹稀泥:
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兒。
鳳姐話未說完,鴛鴦也進來給劉姥姥賠不是。面對鳳姐和鴛鴦的這一手,劉姥姥彷彿換了另外一個人:
姑娘說那裡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
劉姥姥受了捉弄而表示不滿,立即又這樣反轉來道好。這是作者在譏諷劉姥姥的見風使船,還是作者藉以顯示鳳姐所代表的貴族階級的偽善呢?這麼取笑一個有求於賈府的窮親戚,與倚仗賈府權勢打退婚官司的情節一樣,並不是對鳳姐之流的歌頌。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鳳姐在下一次席上,又拿劉姥姥出洋相?可見才剛她向劉姥姥賠不是,越發顯得她那笑嘻嘻的面目的可憎。
劉姥姥「禮出大家」這句話,好像是對鳳姐,李紈等到上輩吃完自己才敢吃飯的行為的恭維,但出自此時此地的劉姥姥之口,它的含義似乎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說這不是對於地主階級虛偽性的諷刺,也不能說是對於她所受到的玩弄的感激,至少不能算是對賈府的由衷的巴結。不論如何,她這些話裡有話的話,絕不是一進賈府就「尊貴」了的鸚哥所能說得出來的。作者既不把受辱的劉姥姥寫成理直氣壯的抗議者,也不把受辱的劉姥姥寫成唯利是圖而掩飾著屈辱心理的老油條。鳳姐和鴛鴦聽得出劉姥姥話裡有話,連忙向她道歉,解釋,這表現了鳳姐、鴛鴦的敏感,也就是劉姥姥那無形的眼淚的一種反照。劉姥姥並不因此結束她那「女清客」的行徑,這未必不過是作者對於這個「女清客」的批判,而不同時就是對於這個受著貴族階級捉弄的人物的憐憫。
六 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
鳳姐給劉姥姥道歉,不過是為了讓劉姥姥安於當丑角,以達到她討好賈母的目的。在第二次宴席上,鳳姐這個當主人的,不是還在繼續耍笑劉姥姥嗎?
先後兩次宴席上的「取笑兒」,劉姥姥的表演都很逗人笑。這回「眾人先是發怔」,啞場片刻,後是大家聽出味來,上上下下都哄笑起來。作者發揮了出眾的藝術本領,寫出在場人一致而又各別的反應: 「史湘雲掌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了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人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
這是一幅多樣統一,形象非常生動的畫面,讀者不能不佩服這麼洗練而又這麼生動的文筆。讀到這樣的描寫而不笑的讀者世上難找。不過,當我讀第二遍時,卻不再笑得起來。這不是因為發現藝術上有什麼破綻,而是因為有一種不那麼舒服的感覺排除不開。我曾設想:不知劉姥姥帶來的小外孫板兒此刻在什麼地方,他要是目睹親姥姥這些不尋常的表演,是感到得意還是感到羞恥?他回到村裡,是否會把這種經歷當成有趣的新聞來傳播?或者相反,在他的小夥伴面前,一想起這一經歷就不舒服?總之一句話:板兒究竟是把她姥姥的遭遇當著光榮,還是當作恥辱?當然,這不過只引起讀者關心,卻是作者不必解答的問題。作者只寫了板兒在這次游大觀園的活動裡,吃點心,玩果子,欣賞小姐蚊帳上那些使他感到親切的昆蟲。真倒楣,還挨了劉姥姥一巴掌。當著眾人罵他是「下作黃子」。附帶提到,姥姥的罵,不像是怪她小外孫不配欣賞描寫昆蟲的美術,而是為了表示她懂得珍視小姐們的東西。姥姥還罵板兒「沒干沒淨的亂鬧;到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這,其實也是她變相地巴結主人。
看來作者諷刺的鋒芒,不像是對著有求於人的劉姥姥,而是對著存在於劉姥姥身上的也許是在當時的京郊流行的一種作風和習氣。而且,作者既寫出劉姥姥任人擺佈的一面,也寫出了她不那麼馴順的一面。儘管這個人物在這個場合基本上處於被動地位,卻不只一次流露出不易覺察但也尖銳的譏諷。例如她和賈母談天時說:
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
這種說法,正如她吃了「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磨菇……」製成的茄子之後,說「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那樣,討好主人而貶自己的動機是主要的。不過,在客觀效果上,對於不勞而獲的地主階級至少不是真正的恭維。正如劉姥姥看見賈府浪費紗羅時蛻, 「我們想他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那樣,不妨當著勞動者對於寄生者的不滿來讀。這也像唐·吉訶德的牧師朋友在路上和他打招呼的話——「真是運氣得很,會碰到您,您這騎士制度的鏡子,我的高貴的同鄉拉曼郤之吉訶德先生,您是紳士界裡的英華和精髓,是窮困人的護符和救星,是遊俠騎士的精粹」[2]——那樣,很難說當真是一味的恭維。我們如果把劉姥姥與賈母的對話當做劇本的台詞來讀,是否容許讀者強調劉姥姥那話裡有話——帶譏刺性的一面呢?
七 那裡𠎦的過他
給鳳姐作犧牲的劉姥姥,對鳳姐、賈母以至賈府所代表的地主階級的態度有兩重性。她既像是在任憑對方捉弄,卻又像在搞抓不住岔子的反捉弄。第一次宴席上受了捉弄表示過不滿,第二次宴席上卻又與施之於她的捉弄相配合。她既說「別這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卻又立刻就範。因而她那假裝不服的表演,是更能迎合對方「取笑兒」的需要的。然而即使是她那供人「取笑兒」的言談本身,也有兩重性:既是恭維富人的,也是嘲笑富人的;既有窮人的自卑,又有窮人的自負;……比如對於銀筷子的說笑,就表現了這種兩重性。當鳳姐說, 「菜裡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說:
這個菜裡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
賈母只感到劉姥姥說得有趣,吃得香甜,沒有懷疑這些語是否含有譏諷的意思。但當讀者聯繫她的其它議論來讀時,至少可以感到這不單純是褒富貶窮的。也許,因為鳳姐只有鎮壓奴隸和爭奪權勢等方面的鬥爭經驗,缺乏形式複雜的思想鬥爭的經驗;也許她是勝利沖昏頭腦,才對劉姥姥的話是否帶刺完全喪失警惕;也許她雖已看出不太對勁兒的苗頭,卻也有「一隻跳蚤頂不起一床被子」的預見;反正,她沒有給劉姥姥扣上什麼大帽子。但很明顯,劉姥姥「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等話的心理內容,並不像她的話那麼簡單。
大家一進大觀園,鳳姐就開始捉弄劉姥姥。賈母揀了一朵大紅花簪在鬢上,對劉姥姥說: 「過來戴花兒。」鳳姐一看有機會捉弄劉姥姥,拉過劉姥姥來說:「讓我打扮你。」她給劉姥姥橫三豎四插滿一頭花。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同樣是戴花,一朵花與橫三豎四地插上許多朵花,有質的差別,所以眾人不平。自己戴上或給別人戴上,量多量少,都會產生老妖精與非老妖精的不同效果。這,從動機上說,有尊重自己與戲弄別人的不同。不知道劉姥姥是對鳳姐的寬容,還是對鳳姐的戲弄給於曲折的還擊,她笑道:
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
還沒有在酒席上遭到鳳姐更明顯的捉弄的劉姥姥,這些話表明她也有「哄著老太太開個心」的動機。儘管她不會不感到鳳姐給她插滿一頭花是對她的捉弄,但她不是來賈府惹禍的,而是來賈府打抽豐的,所以,她所說的「年輕時也風流」或「今兒老風流」,未必就是對鳳姐以至賈母的譏諷。但是,正如劉姥姥看著鳳姐三人吃飯,笑著說的話那樣,心理內容並不簡單。「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的倒。」這些話好像不過是隨便說著玩的,卻也不像完全是隨便說著玩的。它至少不像完全是說來討好主人的。小說的對話之於讀者,好比劇本的台詞之於演員,儘管它的思想內容和情感內容是確定的,讀者卻可能在體驗和分析上有不同的著重點。倘若讀者認為,劉姥姥這些話具有譏諷的意味,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勞動者對於不勞而食的寄生蟲的嘲笑,不見得「毫無疑義」,「顯然」是對劉姥姥談話的穿鑿附會的解釋。
劉姥姥有機智、幽默等長處。但好比鹿死於它的角那樣,長處反而使她倒楣。劉姥姥自己捉弄自己,也因為她聰明。鳳姐和鴛鴦誘導她當了丑角,悄悄對她說: 「這是我們家的規矩。」她上場時再一次聽到提醒說了「別忘了。」劉姥姥何嘗不知道這是捉弄她的,但她既然不得不當丑角,只得一開場就自己捉弄自己。人家安排來捉弄她的那雙老年四楞子鑲金象牙筷子,使她的開篇顯示了丑角般善於打諢的才能。她說:
這叉爬子比俺們那裡鐵掀還沈,那裡???的過他。
小說裡的人物都笑了,不少讀者都笑過。但是,作者這麼寫劉姥姥,是否僅僅是在拿劉姥姥來開玩笑?一個有求於地主階級的窮婆子,在鳳姐佈置的圈套跟前,「那裡𠎦的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