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小道具」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了不少小物件,亦可稱為「小道具」。粗粗一看,這些「小道具」似乎不那麼重要,可有可無,甚至以為是作者在賣弄「雜學」,故弄玄虛,調侃讀者,捉弄紅學家。但要仔細品味一下那些小物件的背面文字(寓言),又似乎不那麼簡單,彷彿其中頗有一點「深意存焉」。或許就是某些權威們所說的「味外之味」了。
我明知自己的「味覺」差勁,雖然品不出更多的「深意存焉」,大略也可以嘗出其中的香臭。這裡所寫的三件「小道具」的妙用,就是讀書中的一點感受,故曰「譾論」。
一、冷香丸:薛寶釵人格的象徵
《紅樓夢》第7回中寫到的「冷香丸」,是一件「小道具」。
「冷香丸」這個名字又奇又怪,據薛寶釵的介紹說是「癩頭和尚」叫的,顯然是作者「杜撰」出來的。先看小說中開的方子是怎樣寫的: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誠如小說中所寫的,這是一張瑣碎人的「海上方」,難怪當今的醫學家們查不出「出典」來。不過醫家們還是說,按方子上開列的藥,還真真符合醫理。假如有人要試一下,我想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說不定還有點「保健」作用。薛寶釵說,這「冷香丸」專治從胎裡帶來的「熱毒」症,也就是今人說的「哮喘」病。因為這位薛家大小姐從小就有「熱毒」症的病根兒,吃了以後果然有奇效呢!不過,我始終有點懷疑,曹雪芹當年寫這張「海上方」的真正目的,恐怕治「熱毒」症是假,而「借藥」寫薛寶釵的人格是真。我們倘若真的相信薛寶釵的話,去「研究」它的醫理,甚至試制幾丸,那就會是脂批所說的「被作者瞞過」,真的成了「呆雁」了。
那麼,曹雪芹寫「冷香丸」的目的是什麼呢?敝意以為,要品出這「冷香丸」的「味外味」,我們不妨先從薛寶釵姓薛的方面想想。《紅樓夢》第4回那張「護官符」上說過一句「豐年好大雪」,雪字諧薛,我們知道這個「雪」字是指皇商薛家。第5回還有一句「山中高士晶瑩雪」,這裡的「雪」也是指薛,即「高士」薛寶釵。所謂「雪」,據辭書解釋:是「空中降落的白色結晶體,多為六角形,是氣溫降低到零度以下時,天空中的水蒸氣凝結而成的。」換句話說,「雪」就是「冷」的象徵。其次,再來看小說中是如何寫薛寶釵的。小說中凡寫到薛寶釵時用墨都是淡色,說她舉止端莊安靜,不苟言笑,更不隨便開玩笑。她平時只穿「家常舊衣裳」,住的房間不著擺設,「像雪洞一樣」。這一切描寫,都突出一個「冷」字。故薛寶釵在大觀園眾姊妹中,是以「冷美人」的而著名。有了這兩層原因,所以曹雪芹開列這張「海上方」時,特意選用了四種「白」顏色的花卉,連用的糖也是「白」色的。「白」是「雪」的顏色,即所謂「雪白」是也。「白」色,是「冷」色,也與「冷」相關。四種花卉的蕊,不論是牡丹、荷花,還是芙蓉、梅花,都是名貴之花,奇香襲人。因此這藥的名字取作「冷香丸」。這「冷香」二字恰是薛寶釵人格的兩面,外表「冷」而又「香」。
薛寶釵的外表是又「冷」又「香」,那麼她的內心世界是否也如此呢?是的,她的內心世界是又「冷」又「熱」。本文開始時說道,這「冷香丸」是專治「從胎裡帶來熱毒」的。表面上看,這是醫家的術語,似乎薛寶釵真的患了「熱毒」症,需要服降溫祛毒的「冷香丸」了。其實,所謂「熱毒」云云,也是一語雙關。作者的本意是以「熱毒」寫寶姑娘的內心之「冷」「熱」。例如,金釧跳井之後,王夫人在房中自責自悔之時,寶釵來了。她勸王夫人的一番話,足以說明這位千金小姐內心之「冷」。還有黛玉死後,寶玉尚蒙在鼓裡,整日想見林妹妹。眾人皆不敢走漏絲毫風聲,而寶釵卻直以黛玉已死相告,斷了寶玉思念林妹妹的念頭。這種「果決」的做法,自然也是她內心之「冷」的表現。但是,寶姑娘也是女孩兒,且在情竇初開的年華,對於男女之情雖是口上在說,但內心也是「熱」流湧動。小說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其中寫到寶姑娘的心中所想,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正是她內心的「熱」處。還有,小說中寫到寶姑娘惟一的一次「哭」,是乃兄薛蟠點出「寶玉」對「金鎖」的事來。寶姑娘為何哭?是乃兄點穿了她內心的「隱秘」,傷了女孩兒家的自尊心。但這恰好說明這位寶姑娘心中有了「寶玉」,這是她的「熱」點。她內心的「熱」是人——女人的本性,沒有泯滅的本性。她內心有「毒」,是封建的禮教熏陶而積下的。本是靈秀的女孩兒家,變成了「國賊祿蠹」,寶姑娘是一個典型。「冷香丸」正是對症下藥,要以「冷」驅「熱」,以「香」驅「毒」,這才是「冷香丸」背面的真意所存。
「冷香丸」是一副藥,所以它符合醫理藥理,足見曹雪芹對醫道的精通。但作者的真意是「借藥」寫人,寫出薛寶釵從外表到內心的「人格」——「冷」而含「香」,「熱」而有「毒」。所以,薛寶釵的「病」只能服「冷香丸」,而不是「天王補心丹」。
二、薛寶釵手中的扇子扇出了什麼風
扇子是拂暑取涼的工具,這是大家都熟知的事。但是,在腦袋瓜精靈的小說家們筆下,扇子的功用則不同了。它就像魔術師手中的魔杖,千變萬化,絢麗多彩,讓人眼花繚亂,真假莫辨。例如,《三國演義》中諸葛亮手中的那柄「羽毛扇」,不論春夏秋冬都拿在手中,絕不是為了「拂暑取涼」,那扇子成了諸葛亮智慧的象徵。又如,《西遊記》中孫悟空「三借芭蕉扇」,那「芭蕉扇」也不是為了「拂暑取涼」,而是去扇滅火焰山上的火,它是「法力」的象徵。所以說,扇子在作家們的描繪中,充當的角色是多種多樣,隨文而出,隨事敷演,奧妙無窮。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對扇子也是情有獨鍾,小說中借扇子寫出了「滴翠亭楊妃戲綵蝶」(第27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第30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31回)、石呆子藏古扇(第48回)等重頭故事,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以薛寶釵手中的扇子來看,就已不完全是為「拂暑取涼」為主要目的。扇子是曹雪芹筆下的小道具,以扇子寫寶釵生就一副「楊妃」的富態、怕熱,是暗諷;同時也通過扇子寫出寶釵的「智謀」或說「心計」。扇子在小說中的功用是隨著人物性格、故事情節的要求而改變了它的本性,賦予了新的審美內涵了。
小說第27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是借扇寫寶釵如「楊妃」之美,「撲蝶」的神態、動作的描寫構成了一幅絕妙的畫圖,把繪畫的手法應用到小說環境描寫和人物美的刻畫之中。重要的是,作者借扇子來描寫寶釵的心智(聰明、心計)。當她在聽到「滴翠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並已聽出是紅玉墜兒在裡邊說話時,她想到的是別人疑心她「偷聽」,要「金蟬脫殼」,嫁禍他人。在這時、這個特定的環境中,扇子是薛寶釵掩飾「偷聽」和嫁禍他人的道具。她以「扇子」騙取紅玉、墜兒相信她真的是在「撲蝶」,偶然經過此處。而一句「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則使紅玉、墜兒疑心是林黛玉在「偷聽」她們的談話了。薛寶釵果然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扇子又幫助了她達到這個目的。
到第33回,曹雪芹通過扇子來刻畫薛寶釵的為人性格,回目就是「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所謂「借扇」,就是以「借」找「扇子」為理由,目的是要達到「雙敲」。因此,「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就連「雖不通達」的王熙鳳都看出了「形景」。小說寫道: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
薛寶釵「借扇」扇出的風真真是「利害」,竟然把寶玉兄弟扇得「無精打采」,把林妹妹扇得「羞紅」,達到了一「扇」雙敲的目的。
曹雪芹通過這一回的「借扇機帶雙敲」,不僅要寫出寶黛釵三人之間在愛情生活中的複雜心理狀態,而且還要「借扇」寫出薛寶釵性格的兩重性。小說中寫薛寶釵是向以「品格端莊,穩重和平」著稱的,她的學識、修養不讓鬚眉。但是她非常自尊,寶玉把她稱作楊貴妃,傷害了她的自尊心,頓時使她做出了反擊,而且話語中還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這正是她對寶玉暗愛又有幾分嫉妒寶黛親熱的吐露。
由此可以看出,薛寶釵手中的「扇子」扇出的風,既不是「拂暑取涼」的清風,也不是「扇者善也」的和煦春風。而是充滿虛情假意、發洩妒意的歪風!
三、傳情的使者:黛玉與小紅手中的手帕
手帕,小巾也。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用手帕擦汗、擦眼淚、擦手、擦臉、撣衣服上塵土等物。例如,在《紅樓夢》中,黛玉時常哭泣,所以第34回特意寫黛玉的丫環「正在欄杆上晾手帕子」,襯托出黛玉流淚之多。又如,第19回寫黛玉以手帕蓋臉,襯托出少女的嬌羞之狀。這些描寫,都是生活中常見的用處,手帕只能是一個「小道具」而已。
在《紅樓夢》中,手帕除了一般常見的用途之外,曹雪芹還把手帕作為一種特殊的媒體,注入一種別有韻味的內容——傳情的信物。例如,第24回的回目就是以手帕為題目而展開一段風月故事。回目的下聯是:「癡女兒遺帕惹相思」。小說圍繞著紅玉(小紅)在大觀園「遺帕」、賈芸「拾帕」,而展開紅玉與賈芸之間的故事。這段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不必全引它的內容。但是,有兩點內容是不容忽略的。
(1)在「紅玉佳蕙閒話」一段之上,甲戌本有眉批道:
紅玉一腔委曲怨憤,緣身在怡紅院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
(2)蒙古王府本在第25回末的總評中道:
喜相逢,三生注定,遺於帕,月老紅絲。幸得人語說連理,又忽見他枝並蒂,難猜未解細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這兩條批語說得明白:「遺帕」引起「相思病」,成為喜接「連理」的「媒介」物。因此,手帕在此處是以「訂情之物」而出現的,即是「月老紅絲」了,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手帕」。
小說中圍繞著「遺帕惹相思」的小故事,還引出如下一條脂批:
「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
這條脂批見之於庚辰抄本《石頭記》署「丁亥夏,畸笏夏」。從小說的情節發展的脈絡上看,小紅在第34回以後、特別是後40回中應該有更充分的描寫,也似乎有一些大作為。不然,脂批不會如此明確指出「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的。正如脂批所歎「惜迷失無稿」。現今流行的百廿回本中,並無「獄神廟」的一大回文字,一方面證實了脂批的可信性,另一方面也可證程高序言中所說的話是真實的,並非如某些大言欺人的權威所說:程高序言是騙人的謊話。
手帕作為傳情、訂情之物,並非只是小人物獨為,一些有錢有勢、有「知識」的公子、小姐也借助「手帕」傳情。在《紅樓夢》中,寶玉和黛玉之愛情發展中,「手帕」起到了一種特殊的作用。例如,第34回寫寶玉挨打之後,醒來之後「因心下記掛著黛玉」,趁襲人不在身邊,便命晴雯來吩咐道:
「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寶玉一句「他自然知道」,道出了「手帕」的多少奧妙!果然,晴雯送到黛玉處之後,初時還感到納悶,「著實細心搜求」。到底林姑娘是心比比干多一竅,「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儘管晴雯聰明伶俐,她總是知識有限,「一路盤算,不解何意。」那麼,黛玉又「悟」出什麼來了呢?小說中接著寫道: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私相傳遞與我」下有著重號),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
這就是人們說的「以帕傳情」,接下是黛玉抒發自己對寶玉的情意,「以帕題詩」。小說中寫道:
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愉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這三首「題帕詩」,突出了詩人「暗灑閒拋卻為誰」的深情,把一腔牽念都傾瀉在「兩塊舊帕」上。
在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焚」的是「那塊題詩的舊帕」。一個「斷」字充滿多少心酸淚水呵!說是「焚稿」,不如說「焚帕」,因為那「帕」上寫的詩是情的結晶,那「舊帕」又何嘗不是情的象徵呢!
小小的一丸「冷香丸」、一把「扇子」、一塊「手帕」,在曹雪芹的筆下竟寫出一番生動有趣的故事來,把藥丸、扇子、手帕的功用發揮到極致,這就是一個偉大作家高度藝術修養和廣博知識的表現,也是《紅樓夢》中諸細節中最為引人的「細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