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寶玉性格的獨特性
《石頭記》的最早評論者脂硯齋已感覺到賈寶玉的性格具有非同尋常的獨特性,所以他稱賈寶玉是「今古未有之一人」,「今古未見之人」。但是,他一方面只從反面來論證,說賈寶玉之為人,「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帳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口,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於是,他也就承認自己不能評出賈寶玉「終是何等人物」。另一方面他又肯定地說:「按寶玉一生心性,只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按警幻情講(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這又認為賈寶玉的獨特處在性情體貼了。這種不算嚴重的自相矛盾表明,脂硯齋還不能有把握地掌握賈寶玉性格的獨特性。雖然如此,他提出這一點卻仍有重要意義,因為賈寶玉性格的獨特性,是用從具體到抽像的方法研究這個典型人物的基本出發點。
一
賈寶玉生於賈府這個鐘鳴鼎食之家,從小過著錦衣紈褲、飫甘饜肥的生活。但賈府又是詩禮之族,父親賈政強求他走讀書上進、中舉出仕、輔國治民、榮身耀祖的傳統人生道路,以致他感到精神上受束縛。結果,他做夢都盼望能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夢魂到了太虛幻境,他便想到「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父打呢」。另一方面,祖母溺愛異常,這雖能抵消一些嚴父對他的拘管,但也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埋下危機。他第一次摔玉時,賈母愛恨交加地說:「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這種溺愛縱容,很容易把不願受拘管的賈寶玉引到隨心所欲、使性弄氣的路上去,培育成恣意縱慾、舉止驕奢的薛蟠或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的夏金桂那樣的人。而賈府這個家庭環境,確實已養育出賈璉、賈蓉等酒色之徒,難保賈寶玉不是這樣。這一切表明,賈寶玉在幼年時期,正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前。
可是,賈寶玉終究與薛蟠、夏金桂、賈璉、賈蓉之流不同。推其原因,先是他從小在內幃廝混,在入世未深的女兒叢中長大,從而培育起一種敏銳的審美感受,能分辨美醜。古董商冷子興轉述他七、八歲時的奇談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這話雖符合賈政把他看作「淫魔色鬼」的偏見,但它與世俗以「水性楊花」喻女子不貞節是不同的。賈寶玉是以水的潔淨來讚美女兒,以泥的污濁來詆毀男人的。他雖以男女之別來分清濁,但已表現出他懷有背濁向清的意向。這種意向,引導著他與紈褲子弟分道揚鑣。
賈寶玉的心理素質,有自己的特性。太虛幻境的幾個仙子曾怨謗警幻說:「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賈寶玉在夢境中聽到這話,「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類似仙子的責難,在實境中,是諸如柳湘蓮那種人的口中發出的。柳湘蓮當著賈寶玉的面指責說:「你們東府裡除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賈寶玉聽了,與夢境中的反應相近,是「紅了臉」。而賈蓉受到這類指責,反應就不同了。他拉出更醜的事來做擋箭牌,說:「自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有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兩相對照可以看出,賈寶玉的心理素質與恬不知恥的人不同,是受到責難會自愧,在清淨的事物面前會自慚不如的。這種心理素質,從賈寶玉的主觀方面說,是取決於他有敏銳的審美感受和背濁向清的意向;從客觀的社會性質方面說,是各階層的人對封建貴族的腐朽、醜惡、卑劣等所作的責難,在少數貴族出身的人的心理上引起的反應。
賈寶玉不但有分辨清濁淨污的願望,而且,他還要在這個基礎上去分辨高低和靈頑。在與林黛玉初次見面時,他問黛玉
「有玉沒有」,黛玉回答「沒有」,——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好東西。」
這些話的底子是女清男濁的審美感受。女清則高,家裡的姐妹高,神仙似的林妹妹尤高;男濁則低,自己也低。他是以男女之別來分高低的,但進一層,就可看出他以品性清濁為標準來分高低了。這是一種道德標準,它與當時以社會地位劃分高低的標準是牴觸的。其次,賈寶玉認為那塊玉不擇高低而伴隨他這個「低者」降生,是不「通靈」的。所以,靈頑之別在於是具有分辨女清男濁、女高男低的能力。而他本人能分辨,那麼,他是「通靈」的。後面我們看到,賈寶玉畢生的「靈」性,正用在崇清抑濁上。
如上所述,賈寶玉對男女有不同的審美感受和審美評價。但實際上他對男人並不是一律看待的,也同樣是有不同的感受和評價的。這方面,在他初會秦鍾時表現得很明顯。他自見了秦鍾「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心中起了個呆念,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秦鍾也有類似的想法,於是兩人都深感門第「限人」。可見,賈寶玉感到自己相形見絀,自愧不如,還是因為對方「人品出眾」,並不在自己是否比秦鍾「尊貴」。於是,他以男女之別為標準所作的審美評價,和對男人以品格高低為標準所作的審美評價,終於殊途同歸,趨於實質上的一致了。當然,前一標準具有向男尊女卑觀念挑戰的特殊意義,但兩個標準的提出,都表明賈寶玉對傳統的等級觀念的背叛。
二
賈寶玉不只如前面講到的那樣自愧自慚甚至自責自貶,他也自命清高。秦鍾臨死時對他說:「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方知自誤了。以後還應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這點明賈秦二人皆無功名之念,不求榮耀顯達,並以此見識自高的。只因秦鍾懺悔了,這段話的性質就同薛寶釵對賈寶玉的規勸一樣,加之程本《紅樓夢》刪去這一段話的影響,人們對賈寶玉自以有高過世人的見識一點也就不夠注意。其實,林黛玉從不勸賈寶玉去立身揚名而建立了互認知己的愛情,和賈秦二人都自為見識高過世人而結下的友誼,其思想實質是一致的。所以,秦鐘的懺悔,倒能反襯出賈寶玉是終身堅持高過世人的見識的。
如果忽視秦鍾臨終時說的話,也就有可能漏掉賈寶玉氣質上有自視為高的特性。的確,賈寶玉常常覺得自己的一切都不如別人,特別是不如「諸女兒」,這就是二知道人說的「寶玉無夜郎自大之習」。但又正如二知道人所說:「然其自命,高於妄談經濟者一籌。」而後一方面,正與林黛玉的「孤高自許」相近相通。所以,只有掌握上述兩個方面,才算摸到了賈寶玉的性情脾氣。
在產生賈寶玉形象的那個時代,即實行八股取士制度的明清兩代,人們熙熙攘攘,皆為功名利祿而忙。因此,賈寶玉不立志功名,不求榮耀顯達的見識,的確是高過世人的。他既以自己的見識為高,那麼,他對讀書上進、中舉出仕、輔國治民、榮耀顯達的人生道路的否定,也就自具特點。他忠實於自己幼年時期的性格,從審美感受出發,來詆毀這條傳統的人生道路。有一次他對薛寶釵的勸導予以反擊,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閏繡閣中亦染此風,真正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他所說的「無故生事」的「前人」,是指制訂八股取士制度的朱元璋、劉基等人。他們商定,八股取士,「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考試專以《四書》、《五經》命題,《四書》要以朱熹的注為依據。這是把宋儒的經義訂為考試內容,以八股文為表現形式了。賈寶玉對這兩方面都加以指斥。他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見,混編纂出來的。」在他心目中,混編纂的「前人」是《大學》以後儒家著作的作者,主要是二程朱熹等宋儒。同時,他平素厭惡時文八股一道,謂「原非聖人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餌名釣祿之階」。這些言談心聲議論,正是賈寶玉式的。所謂「無故生事」,所謂「不能解聖人之書另出己見混編纂」,所謂不能「闡發聖賢之微奧」,都是頑而不靈。所謂「釣名沽譽」,所謂「餌名釣祿」以及「鬚眉濁物」,都是污濁不清。而「女兒」染上「釣名沽譽」的習氣,則「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失掉「清淨潔白」的天性。所謂「國賊祿鬼」,那就更為低劣了。賈寶玉正是以性情的靈頑,品性的清濁和人格的高低來看待周圍的人事的。因此,他是在對醜惡的人性作審美評價和道德評價,發的是一種「誅心」之論。顯然,這與顧炎武等人對八股取士制度之性質危害等的解剖和批判,是有所不同的。
賈寶玉對於「忠」這一最高封建道德的否定,也是從審美評價和道德評價出發的。老子早就說過:「國家昏亂有忠臣」。賈寶玉也有同樣的看法。此外,他又說:「那些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以致「文官念了兩句書汗在心裡,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為諫君「猛拼一死」;「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他自己無能,疏謀少略」,但「只顧汗馬之名」,也猛拼一死:所以這些忠臣都是「沽名」,並不知君臣「大義」。他以「念了兩句書汗在心裡」和「自己無能,疏謀少略」之不靈,以「邀忠烈之名」和「只顧汗馬之名」的污濁,把他們評倒。這也是「誅心」之論。
既然傳統的人生道路污濁不堪,賈寶玉不但不肯走,而且還以全身心的力量來否定它。他雖然像耗子見貓那樣怕父親,但也有「牛心」,直到挨打也不肯遵從父命。對其他圍繞著傳統人生道路轉的人,他就直接表示不滿。薛寶釵規勸他,他生氣地斥之為「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對薛寶釵的另一次規勸,「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史湘雲的勸導比薛寶釵退了一步,她說:「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即使如此,賈寶玉也不能忍受,立刻下逐客令:「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接著他又把史湘雲的勸導貶為「混帳話」。他感到自己生在釣名沽譽之風盛行並污染了閨閣的時代,不但受父母打罵拘管,而且受到薛寶釵和史湘雲的規勸,是多麼不幸啊!他生氣、憤怒,但也痛苦,以致心情激動用反話和諷刺來挖苦她們,或者輕蔑地要把人趕走,或者鄙夷地抬腳離去。誰想得到,這個「連毛丫頭的氣都受的」了的人,對薛史的勸告竟如此反感。然而,正是這種人的強烈反感,才顯示出舊人生道路令人厭惡的程度之深,並顯示出他本人那種憤世嫉俗的性格。
對於那些立志功名,追求榮耀顯達的鬚眉濁物,賈寶玉就更加鄙視和厭惡。凡讀書上進的人,他就給取個名字叫「祿蠹」。祿蠹安身立命於「官印」之上,他卻毫不在乎地說:「倒是丟了官印平常。」在他看來,官印遠不如赤金點翠的麒麟之類小巧玩物重要。達官貴人賈雨村要會他,他「心」中好不自在,口上抱怨。史湘雲在旁勸慰說:「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他卻憤慨地說:「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來往。」但終究迫於父命去了,卻也沒有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不屑顯出好處來警這號「國賊祿鬼」。他「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可見,只要有可能,他就屏棄一切與為官作宰的人們相會的機會,拋棄一切供統治者賞識的可能。而且,這也說明他那種憤世嫉俗的性格必然要反對封建禮法的束縛。
由上述兩方面我們可以看到,賈寶玉在背叛傳統的人生道路方面,已顯出自己的性格獨特性。反過來說,他是按照自己的「性情」來批判傳統的人生道路的。但是,他的批判所涉及的面仍然是廣的,而且帶有系統性。他攻擊的主要目標是八股取士制度。由於應舉要經過長期刻苦的準備,由於八股取士制是為封建王朝選拔官吏的,所以他又攻擊熱衷科舉的儒生和科舉出身的官吏,來批判封建教育制度和封建官僚制度。他還針對八股取士制度規定的考試內容和文體,批判了用來束縛人們思想的程朱理學和八股文,並否定了最高的封建道德。八股取士制盛行所造成的污濁的社會風氣,賈寶玉的批判也沒有放過。這樣看來,他抓住八股取士這一環,對封建主義的政治、思想和道德等上層建築都作了批判,甚至不指名地批了朱元璋那樣的專制君主。在他看來,朱元璋冥頑不靈,無故生事,製造人間的不幸,是「不聖不仁」的。換一個角度看,賈寶玉的「誅心」戰,以釣名、餌祿、沽譽等攻擊維護舊制度舊道德舊傳統的人的心,無意中實行了朱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原則。說得準確一點,賈寶玉是以其人之道還擊其心。程朱理學的核心是「存天理,滅人欲」,但賈寶玉的意思卻是:程朱理學及其信徒認為天理所存之處(如「忠」),正是使功名利祿之心大發作之地。所以,賈寶玉對舊事物的批判,又是有它的力量和深刻性的。
前面曾提到,賈寶玉不立志功名,不求榮耀顯達的見識的確是高過世人的。至於把他與當時先進的人們相比,見識誰高誰低,紅學界就有不同的評價並有所爭論了。八股取士制鼎盛的明清兩代,不願做官的人也不少,如李贄、湯顯祖和袁宏道,是看透了官場的黑暗,又不願受封建禮法的束縛而棄官的;又如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是有堅定的民族意識而不願出仕清廷的。這些人在歷史上都起過進步作用。賈寶玉不願應舉出仕,與李贄等的情形相近。至於發為言論的見識誰高誰低,那麼先要看到各人的特點再作比較,如果以著作家的標準來要求沒有理論著作的賈寶玉,那恐怕是不夠公允的。因此,就見識本身而論,賈寶玉有反對八股取士制和八股文的議論,顧炎武也撰文揭露過八股取士制的弊害,但李贄等卻不反對它。另一方面,賈寶玉否定「文死諫」、「武死戰」這封建社會中大丈夫的兩大名節,這是李贄也加以否定的。準確地說,賈寶玉的那次議論,是老子和李贄兩人的觀點的綜合和繼承。而顧炎武,由於他的民族意識裡有忠君思想,又對要求思想解放的李贄極端不滿,斥之為「異端之尤」,因此,他對封建傳統的否定是不及李贄和賈寶玉的。還有,黃宗羲對專制皇帝作了猛烈抨擊,賈寶玉也攻擊了朱元璋以來實行八股取士制的皇帝。當然,李贄和顧黃王的全部高見,賈寶玉不可能都達到了;他們的不足之處,賈寶玉也不可能都避免了。從上面舉的三條來看,李、湯、袁和顧、黃、王的見識各有長短,是不能持一端下定論的,那麼,賈寶玉與他們相比,也是不能持一端而下定論的。但是,他們和賈寶玉雖各有長短,卻從不同方面達到了當時最先進的思想水平,這一點是大致可以肯定的。
三
賈寶玉的背濁向清的意向和自為高過世人的見識,使他在與舊事物舊傳統的關係上顯示出不願受封建禮法束縛而憤世嫉俗的性格。但是,這一重要性格方面還不足以使賈寶玉成為今古少見的人(脂硯齋說是「今古未有之一人」),因為如賈南村所舉的許由、阮籍、嵇康還有莊周、李贄等,也都是憤世嫉俗的一使賈寶玉成為古今少見的人的,是曹雪芹說的他那種「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脂硯齋認為賈寶玉一生心性是「體」二字,這已接觸到他的獨特性格,只不過把它狹窄化了。脂硯齋在第九回「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旁批道:「幾四語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寫盡古今情種人也。」他對「四語十六字」作如此理解,就回到自己否定賈寶玉是情癡情種的觀點上去,因而對賈寶玉的獨特性格也交臂失之了。
當然,「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與自以為見識高過世人而憤世嫉俗的性格方面,是相反相成地構成賈寶玉的完整性格的。但是,從作者曹雪芹的安排來看,賈寶玉性格的「自高」方面多被隱於「後台」,而「自低」方面卻被充分地在「前台」呈現出來。從賈寶玉本人來看,「自高」方面是他否定舊的人生道路時的表現,「自低」方面,是他探索新的人生道路和追求理想生活時的表現。所以,「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方面是在更大的程度上表現著賈寶玉性格的獨特性的。
向清背濁的意向和自慚自貶的心理,使賈寶玉降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去敬重品格高潔的人。他的審美感受的第一個層次是女清男濁,因此,他的意向是趨近「女兒」,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也在清淨女兒面前充分地表現出來。女兒高,他敬重,女兒清,他感到美。因此又有愛慕之「情」。由於孩提時的愚拙,他對女兒的「情」先是混沌一片的,後來才判分為性愛之情和憐惜之情。開始,他對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晴雯、襲人、金釧、齡官等的「情」都是混沌未判的。在男尊女卑異常嚴重的社會裡,賈寶玉對女兒不分貴賤地「暱而敬之」,是一個優點。但他又受一夫多妻制的影響,以致他的這種「情」中又帶有紈褲子弟的庸俗習氣。後來,他有了下述兩方面的人生經歷,情形才基本上改變了。
一方面,他因黛玉高潔而敬愛她。從李嬤嬤在梨香院拿賈政問書作威壓,而黛玉明言「犯不著勸他」時,賈寶玉已知道黛玉不會勸他去立身揚名。有才有貌的薛寶釵卻「學的釣名沽譽」,從小一起淘氣慣了的史湘雲也講些「混帳話」,唯有黛玉果真不要求他立志功名。麗相比較,品格自有清濁高低之別。向清背濁的意向終於使賈寶玉不再「見了姐姐忘了妹妹」。
另一方面,賈寶玉對金釧表達了混沌未判的「情」,金釧就被王夫人加上「下作娼婦」的罪名攆出賈府,因而含冤投井自盡。賈寶玉事前沒有料到,他的「情」裡的庸俗輕佻的成分竟造成如此慘重的後果。所以,死訊傳來,他五內摧傷,並為此終生負疚。這的確是一個沉痛的教訓,促使他去克服自身的紈褲習氣。還有,他到梨香院去請齡官唱曲,不料齡官不理他而只屬意於賈薔,於是領會到了先前所見齡官「畫薔」的深意,並悟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的道理。這也是促使他去克服所謂「泛愛」的毛病的。
上述兩方面的經歷,使他對「諸女兒」的情判分為愛情和憐惜之情。他不但對林黛玉的愛情變得堅貞專一,而且對其他女兒的憐惜之情也變得純潔了。總之,他的向清背濁的意向,也使自己的品性趨向純潔。
賈寶玉所以堅貞專一地愛林黛玉,誠如紅學家們所指出,一是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互相瞭解;二是有共同的思想傾向,他們的愛情是「知己」之愛。其實,寶黛不但「志」相合,還有「趣」也相投。從賈寶玉方面說,他被林黛玉所吸引,是他愛慕林黛玉那種以高潔的品格為中心所形成的神韻。他初會黛玉而摔玉時,即以為林黛玉比姐妹們更高。後「稍明時事」,更以為「凡遠近親友之家所見的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林黛玉從揚州回來,「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得超逸了」。他這是把林黛玉超俗出塵的姿色態度,見識行止,性情品格,靈心慧性等總攝於「超逸」之內了。如果說,他在「人品出眾」的秦鐘面前,有過「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的想法,那麼,在高潔超逸的林黛玉面前,就連這類自嘲尊貴的念頭也從未產生過。王熙鳳曾指著他問黛玉:「你瞧瞧,人物兒、門第兒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要是寶玉也以為有門第根基傢俬則黛玉可招之而來,那麼,他會認為這才是真正玷辱了黛玉。恰恰與王熙鳳的看法相反,寶玉除了「刻刻求黛玉知其癡情」外,就是「作小服低,賠身下氣」地敬愛她,珍重她,體貼她。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是我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於千淨淨收拾著等姑娘吃。……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他已「作小服低」地處在丫頭的地位上服侍黛玉了。更重要的是,他關心黛玉的健康,同情她孤苦的身世,體貼她喜潔的性情和憂鬱的情緒,尊重她的意願,對她的才情也極為珍視和推崇。史載孟光敬丈夫而舉案齊眉,在寶黛關係上,卻是梁鴻敬孟光而舉案齊眉了。
不過,寶黛二人在相戀的過程中常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毀」。他們的爭慪,如寶玉題對額歸後黛玉將荷包剪碎一段,史湘雲來黛玉以寶玉疏遠她而賭氣一段,王熙鳳、史湘雲拿黛玉比小旦後一段,《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一段,黛玉發幽情後寶玉復以《西廂》曲相戲一段,黛玉到怡紅院吃閉門羹以致因落花傷感後一段,寶玉說王夫人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後一段,端午節元妃賜物後一段,清虛觀打醮後砸玉剪扇穗大鬧一段,訴肺腑二人放心不放心辯說一段,看《五美吟》前一段,等等,在這些糾紛中,正如襲人說寶玉那樣:「那林姑娘哭了鬧了,你得賠多少不是呢。」有時,寶玉不免有冒犯黛玉之處,但總是以他低聲下氣向黛玉賠不是,兩人才言歸於好,或認錯求饒,並賭咒不再犯;或「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勸慰」;或分剖內心,說「心裡只有妹妹」;或細析「親不問疏,先不僭後」,以情理相喻;或受奚落嘻嘻一笑而不介懷;或落了貶謗也只自嗟自怨;或求其「放心」以明不辜負她素日待己之意,並期以寬慰開懷而使病情減輕;直至發如此懇切之言:「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樣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樣才好。」這一切,正是他癡情到極處,又是「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的表現,絕不是用來騙人上手的手段而一時偽裝出來的。
同時,賈寶玉對其他女兒的「情」,卻並不因對林黛玉的情趨於專一而減弱了,而是在基本上排除了性愛成分得到淨化和昇華後增強了。
賈寶玉以為諸女兒各有高處,對她們都敬重,並無親疏尊卑貴賤之分。對薛寶釵和史湘雲,雖在她們說.「混帳話」時極其鄙視,但仍以為她們的詩才和博識勝過自己。他又推重妙玉和邢岫煙不是自己一流「俗人」,認為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特別是晴雯,他曾在《芙蓉誄》裡讚道:「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刪花月不足喻其色。」他認為晴雯的品格可與賈誼的「高標」、鯀的「直烈」媲美。總之,晴雯品格高姿色美,可與林黛玉並肩,而他卻自稱「濁玉」。
但是,這些可敬可羨的女子的遭際,卻是可悲可歎者居多。
她們孤苦的命運,引起賈寶玉深厚的同情。香菱是其中最為薄她們孤苦的命運,引起賈寶玉深厚的同情。杳菱是具最為薄得命的一個。對她,賈寶玉曾這樣想:「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這個霸王。」薛蟠要娶夏金桂,他又為身為婢妾的香菱「耽心慮後」。平兒不幸的身世同樣使他感慨萬端。他念及,「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感傷起來,不覺洒然淚下」。他對平兒的同情,是與對林黛玉的同情一樣深的。
由此,賈寶玉總是關懷這些不幸的女子。聽說賈政要盤問他的功課,這對他來說是大難臨頭了。但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之際,他還關心伴他夜讀的丫鬟,叫她們添衣,催她們去睡。襲人、晴雯病了,他忙著張羅請醫生熬藥,並服侍她們。這個貴公子又把自己降到小丫頭的地位上了。他不但關心她們身上的病痛,更關心她們精神上的痛苦。他看見象林黛玉一樣嬌弱的齡官在薔薇架下「畫薔」,悄悄的流淚哽咽,心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及至大雨來臨,他只擔心齡官禁不得驟雨,叫她快避雨去,卻不覺得自己被淋得水雞一般。賈寶玉欲為人分憂而忘其自身,可謂惜人而不自惜了。
另一方面,正如傅試家的女僕所說,賈寶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襲人曾說他:「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可見他經常受晴雯的氣。玉釧送蓮葉羹去,滿臉怒氣,喪謗寶玉。他知道她因姐姐金釧被迫自盡而怨恨自己,所以要「虛心下氣磨轉」她。隨後還鬧出傅試家女僕說的那種傻事:蓮葉羹燙了自己的手,卻只管問玉釧燙了哪裡,疼不疼。這種危急中所出之言,正是那種「作小服低,賠身下氣」的性情的自然流露。他到梨香院央齡官唱曲,不料齡官以天子不臣、諸侯不友的氣概給他白眼看。他雖感到「從未如此遭人棄厭」,也只「訕訕地紅了臉」出來而已。如果把脂硯齋在別處的評語移到這裡,那麼也可以說:要是齡官碰到薛阿呆,則「成齏粉矣」。總之,賈寶玉對諸女兒的敬重、同情和關懷,與「毛丫頭的氣都受的」相形益彰,顯出他的性格的獨特性。
上述幾個方面中,都包含著賈寶玉尊重諸女兒的意願的性情。而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他的這種性情表現得更為突出。晴雯摔折了扇股子,他責備她顧前不顧後,晴雯不服,冷笑說:「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這一頂,兩人吵了一場。但他外出一趟回來,卻對晴雯說:「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響,就故意的碎了一也可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說:「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就按她的意願把扇子遞過去,任她撕,並且說:「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前面對晴雯的責備,正反跌出他對晴雯「暱而敬之,恐拂其意」的性格特徵。
賈寶玉對諸女兒既是順其性而不拂其意,結果就像魯迅說的那樣變得「愛博而心勞」了。平兒受賈璉夫妻凌辱,賈寶玉安慰她,服侍她理妝。香菱弄髒了石榴裙,賈寶玉擔心薛姨媽罵她,叫襲人拿同樣的一條給她換。藕官在大觀園燒紙錢祭奠,夏媽以為違禁,要拉她去見主子奶奶;賈寶玉找借口庇護她。彩雲受趙姨娘指使偷了玫瑰露,違犯了賈府的家規;賈寶玉又說是他偷了來嚇唬彩雲她們玩的,為保護她們,自己擔了不是。芳官受到乾媽不公平的待遇,並被打了幾下,對此,賈寶玉恨得用拄杖敲著門檻說:「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就叫襲人照管芳官。趙姨娘也在尋芳官的不是,欺侮她,賈寶玉又再次去保護芳官。賈寶玉的心總是向著這些被歧視、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兒的。
但是,在那個污濁的社會裡,由於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冷酷的封建禮教的統治和凶殘的封建統治者的摧殘,賈寶玉對「諸女兒」的保護只能在他的力量所及的範圍內起一定的作用,卻不能使她們避免「茞蘭竟被芟鉏」的悲劇命運。這對賈寶玉是一種多大的精神上的打擊啊!但是,金釧含冤自盡,賈寶玉悼念她。他又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以致「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抄檢大觀園後,司棋被逐,他指著那些逼她走的管家婆子,恨恨地說:「比男人更可殺!」晴雯被攆,他發出「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的不平之鳴,並「犯慈威」去弔祭她。他的性格也由柔變剛了。這一次,除因司棋和晴雯被攆,又因四兒被逐,芳官等被迫出家為尼,別迎春這些「羞辱驚恐悲悽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賈寶玉作小服低,對諸女兒鞠躬盡力,仍陷入「憂患日深」的境地,這是他的又一大不幸!
總之,在諸女兒面前,賈寶玉也像在林黛玉面前一樣,表 現出「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 但是又不限於此,他在秦鍾、蔣玉菡和柳湘蓮面前也同樣表現出這種性格。他在秦鐘面前的態度,前面已有介紹。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後來弄得一貧如洗,社會地位已降低。寶玉聽說他聘了尤三姐,讚道:「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真是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所謂「為人」,是指柳湘蓮有「素性爽俠,不拘細事」的品格。他還與沒有人身自由、被人歧視的優伶蔣玉菡交結。慘遭賈政毒打後,他夢中「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醒後他對林黛玉說: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這些人」中既有「女兒」,也有男人。賈寶玉在上塾學時對秦鍾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是同窗,以後不必論叔侄,只論兄弟朋友就是了。」但秦鍾不肯,後因寶玉堅持「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癖性」,秦鍾也只得依他了。其實,他與柳湘蓮、蔣玉菡相處,也是「只論兄弟朋友」的。所以,賈寶玉對諸女兒的態度,也就是把對秦鐘的態度擴大(擴大到更多的人)和貫徹到底(從不論門第叔侄到不論主奴尊卑貴賤)而已。反過來說,他對諸女兒和秦鍾等男人的態度,有如落葉歸根,最終歸到「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癖性」上。
四
賈寶玉「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不但有豐富的多方面的表現,而且包含著深刻的社會歷史內容。
首先,賈寶玉的獨特性格包含著尊重個性的民主要求。比較明顯的,是個性自由已在他的意識中萌芽。曹雪芹這樣解剖他的心理:「因他從小在姊妹叢巾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這裡有兩點值得注意。一,對他來說,盡孝是勉強的,悌弟就更不在乎了。更重要的是,他降低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以「丈夫」自居,是不願以封建倫常律己,做子弟的表率。他原是要求從準備應舉的讀書中解脫出來獲得生活自由的,現在進而要求從維護封建等級制的倫常中解脫出來獲得個性自由了。二,這種個性自由的要求,還是從女清男濁的審美感受中生發出來的,所以,他的表現只是解放自己的向清的個性,不是放縱自己去欺壓別人,同時,尊重的也是高潔的個性而不是低劣的個性。這正是賈寶玉的要求個性自由的進步性所在。
還有,賈寶玉要求個性自由,是為了追求生活的樂趣。所以,他不想做子弟的表率,不要弟弟怕他時,這樣開導賈環:「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再尋樂頑去。」正因為這樣,意在不拂逆晴雯而發的「愛物」論中,他明確地提出:「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承認各人性情不同,允許各人按這樣那樣的愛好行事,這當然是一種反對束縛個性,要求個性自由的思想。
同時,賈寶玉也有思想自由的要求。他極其厭惡宋儒經義和八股文,也不喜讀《四書》和《五經》。用薛寶釵的話說,是不願讀於身心有益的「正經書」。他不願使自己的思想受這些「正經書」的控制。另一方面,自《莊》、《騷》、怡情悅性的詩詞至占今小說、外傳野史和傳奇角本,無所不讀。他涉獵的範圍這樣廣,很可能看過老子和李贄的著作。總之,用薛寶釵的話來說,他是「雜學旁收」,愛讀移人性情的「雜書」。因此,他一出場,就表現出才思的活躍和敏捷。與黛玉初會,他就給她取字「顰顰」;探春在旁問其出處,笑他又杜撰時.他的回答脫口而出:「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杜撰不成!」他認為自己也有杜撰的權利。這之前,他杜撰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一論;這以後,諸如「明明德」外無書,山川日月之精秀皆鍾於女兒,愛物論,死於諫死於戰皆非正死,女人三變等,杜撰得就更多了。等到追悼晴雯時,他才揭起自己的旗幟,以為作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不蹈襲前人的套頭。在他,「另出己見,自放手眼」,先是在思想領域裡,然後推及文體的。的確,他所杜撰的,也都是反傳統的翻案文章,多少都有點新意。
在賈寶玉看來,有兩種「杜撰」和「另出己見」。一種是導致「混編纂」的另出己見和杜撰,另一種是能「別開生面」的另出己見和杜撰。在實踐上,他激烈地反對前一種,斥之為冥頑不靈、不能解聖人之書者的無故生事;他自己則追求後一種。但是在理論上,他是把它們都歸於「另出己見」,和「杜撰」的。這暴露出,他對真理的看法,還有相對主義觀點的成分。封建的傳統思想觀念,已經謬誤百出,而新的民主思想的合理性呢,卻是連具有這種思想的人本身,也還缺乏應有的堅定的信念。這表明,產生新的民主思想的社會力量還處於萌芽狀態,還沒有成長到足以戰勝舊的社會勢力的程度。這又表明,賈寶玉的一些民主思想,也同樣處於萌芽狀態。但是,賈寶玉終究以「前人」有杜撰謬誤的權利,論證了自己應有「另出己見」的正當權利了。在新的民主思想還嚴重地受到壓制和攻擊的時期,賈寶玉為它的產生和生存找到的這樣一個理由,是有利於它的進一步發展的。
其次,在生活實踐的基礎上,平等思想也在賈寶玉的意識裡萌發。他的女清男濁、女高男低的審美感受和審美評價,是與傳統的男尊女卑的觀念針鋒相對的,其中正孕育著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同時,他還借用古人的語言來表達自己對入與人平等相處的要求。他隨林黛玉、薛寶釵到櫳翠庵,就用「世法平等」的佛家語要求妙玉用同樣的「古玩奇珍」來招待他們三人。當春燕的母親對親女兒和乾女兒不公平時,他又援引「物不平則鳴」的古語為芳官辯護。而他的行止性情卻超出這種占老的平等觀念。先是他的與人平等相處的願望,蘊藏於「暱而敬之,恐拂其意」中,表現為「作小服低、賠身下氣」的性格。他對晴雯說各人性情不同時,實際上已承認包括晴雯等奴婢在內的各等級的人,都有按自己的性情愛好行事的平等權利。後來,興兒這樣說到他:「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賈寶玉在主奴關係上所表現的性格,興兒的這個概述是得當的。身為貴公子的賈寶玉不要奴僕敬畏,與他們「沒上沒下」地相處,說明主奴尊卑等級界限正在消失。所以,賈寶玉雖然還沒有主張人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應當平等的言論和觀念,但他與奴僕「沒上沒下」地相處的關係上,正孕育著近代平等要求的幼芽。
再次,賈寶玉的獨特性格中的「情」,也包含著多方面的內容。前面介紹他的「情」在人生經歷中逐漸判分為二,一是愛情,另一是「憐惜之情」。對林黛玉的愛情,是違背父母之命,由自己的意願決定的,反映出他對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要求。同時,寶黛在共同的思想傾向和生活志趣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生死不渝的愛情,具有近代性愛的性質。關於這一點,論者很多,茲不贅述。後一「憐惜之情」,是對於以諸女兒為主體的處於「卑」、「賤」地位上的人的同情。但是,這兩種「情」還不是賈寶玉的「情」的全部。脂硯齋解釋說:「按警幻情講(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如此說來,憐惜落花,意欲安慰畫中美人的寂寞等等,也都是寶玉的「情」的一部分。.另外,賈寶玉的「情」中還有「憐憫」之情。有一次他說:「這兩個女人倒和氣,會說話,他們天天乏了,倒說你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說:「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寶玉笑道:「你們是明白人,耽待他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這種同情,雖然避免了「拿出做上的規矩鎮唬」的「無情太甚」,但還是自上而下的憐憫。從此回頭去看,他的「憐惜之情」是以降低自己的身份地位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因此是一種力圖排除等級界限的人與人的互相友愛。
總括起來說,在賈寶玉的意識和感覺裡,那種個性自由、思想自由、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和人與人平等相處、互相尊重、互相友愛的生活,才是有樂趣的、幸福的、美好的。反過來說,在這種對生活理想的追求中,正孕育著近代民主思想的幼芽。賈寶玉背叛舊的人生道路,尋求新的人生道路,從而表現為由憤世嫉俗和「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兩方面構成的性格,正是包括作者在內的那些企圖擺脫舊生活,尋求新生活的先進的人們所理想的性格。從這方面說,賈寶玉那種反對封建傳統和要求個性自由、人與人平等的傾向,是通過作者曹雪芹從時代潮流中汲取來的。
當然,賈寶玉的性格是多側面的,複雜的,不止上述兩個重要方面。但是,我們也不能因此使上述兩個重要的性格方面、變得模糊了。
有的紅學家指出,賈寶玉還有忠孝等封建道德觀念。這是應該承認的。但是,如果把他的忠孝觀念估計得過於嚴重,就會陷入喧賓奪主的境地。應該說,賈寶玉不願走讀書上進、中舉出仕、輔國治民、榮宗耀祖的人生道路,是最大的不忠不孝。唐代開科舉,太宗李世民在端門「見新進士綴行而出」,高興地說:「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到了清代,這個故事就被用來宣揚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了,如《幼學瓊林》就說:「英雄入吾彀,唐太宗喜得佳士。」與這種誘人入彀有所不同,那個被賈寶玉斥為「無故生事」的朱元璋除實行八股取士制外,又明令「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罪該抄殺」,強迫文人效忠皇帝。由此可見,賈寶玉不願走傳統的人生道路,是與最高統治者的政治要求不合的。同時,如探春說過的那樣,「恭敬不如從命」,封建社會裡的卑者賤者幼者對尊者貴者長者要遵行這一條不成文的禮法。如此說來,賈寶玉路過賈政的書房要下馬步行之類的孝敬,與他在人生道路上不從父命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了。
況且,賈寶玉(還有作者曹雪芹)是懂得拿「大題目」勸人壓人的。他到城外祭過金釧後,茗煙勸他早回家,說現在既盡了禮,「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不是二爺有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單為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纔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安生」。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由此看來,賈寶玉言談中「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除『明明德』外無書」,「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等語,怎知不是象茗煙那樣「怕擔不是」才抬出來的「大題目」呢?怎知他沒有拿「大題目」壓人的用意呢?如果只看字面,以為賈寶玉比那些為兩大名節而死的文官武將深明君臣「大義」,那麼對他不願再托生為人的願望就難以理解了,因為這種願望是不想再作皇帝的臣民。
隨之而來的是賈寶玉對「孔聖人」的態度問題。他想到:孝,「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一句話」。可見他對孔子提倡的倫理道德的否定,是有保留的。他也沒有去動搖孔子的「聖人」地位,對《四書》沒有攻擊。應該承認,這些是他反對封建傳統不夠徹底的表現。但賈寶玉在一個根本點上違背了「孔聖遺訓」。孔予以「隨心所欲,不腧矩」為君子進德修業的最高境界,而賈寶玉的性情,總的說來是「隨心所欲,不安本分」的。這正是賈寶玉性格反對封建傳統的基本傾向所在。所以,在對待孔子的態度上,也應為他的性格分清主次。
關於賈寶玉的性格,還有兩個側面應在這裡提到,他不是一個出污泥而不染的人,開始,他身上的紈褲子弟的習性還是較重的,但他有向清背濁的意向,後來逐漸得到克服,不過,由於社會上一夫多妻制的存在,他的這種習性也沒有徹底清除。二,他因否定舊事物而陷入了對人生意義的否定,因哀悼美的事物被摧殘被毀滅而悲觀失望,又受莊子思想的影響,以致虛無思想在他的意識中滋長起來。上述兩個側面一消一長,更增加了他的性格的複雜性,也表現出他的性格的發展變化。按照他的向清背濁的意向,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卑者賤者交結的願望,「作小服低,賠身下氣」的性格,他不但會逐步克服自身的紈褲子弟的習性,而且會使自己成為一隻從「王謝堂前」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燕子。這也就是說,賈寶玉的性格,是一種趨於平民化的性格。但虛無思想的滋長,卻使他走進古剎僧捨。這是賈寶玉的人生悲劇,也是賈寶玉性格的悲劇性的表現。
五
賈寶玉的性格,還有一個小小的特性:喜歡以「物」比「性」。他拿水和泥比喻人性的清濁,在《芙蓉誄》裡,又以 冰雪喻性潔,以鷹鷙喻品行高,以茞蘭喻賢,……總之,他像被自己稱為「古人」的思想家和詩人那樣,喜歡以物比性,讚賞人格美。
但是,「古人」以物比性或以物比德,所比的對象中大都包括自己,而常常自愧自貶的賈寶玉卻沒有讚美自己的習慣。所以,以物比賈寶玉之性這個任務,是落在作者曹雪芹的肩上了。曹雪芹既寫了以水清比女兒的性潔,就以其他水性來比為自己所肯定的賈寶玉的性情。但他寫賈寶玉,於斷制處從不下贊語,所以,他雖以水比賈寶玉之性,卻不形於文字。
「古人」常讚賞水性,但因學派不同,所取之水性也不同。如儒家學派所取的,是可以用於激勵「君子進德修業」的水性。道家學派的創始人老子卻另有所取,他在《道德經》裡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其中「眾人之所惡」,指卑窪之處。這是我國古代的一個著名的審美觀點。《管子·水地》篇也說:「夫水淖弱以清,而好灑人之惡,仁也;視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滿而止,正也;唯無不流,至平而止,義也;人皆赴高,己獨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由此可見,老子所取的,是「善利萬物而不爭」、甘願「處眾之所惡」的卑窪之地的水性。這與他「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的觀點一致;所以,他以為水性接近於「道」,可用來比喻最高的「善」。《水地》篇的作者傾向於老子,特別是他所取於水的「人皆赴高,己獨赴下」的「卑」性,以為「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的觀點,可說是老子觀點的發展。總之,以不赴高而赴下的「卑」性為美,不誣之為「下流」的,是老子和受他影響的人才有的審美意識。
在曹雪芹筆下,賈寶玉出身於侯門公府,卻願生在寒門薄宦之家,身為貴公子,卻「甘心為諸丫鬟充役」,而且這一切都出於向清背濁的意向,真心實意地在想在做的。所以,他的「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正與老子學派所取「善利萬物而不爭」,不赴高而「赴下」的水性相符合。反之,賈寶玉對「進德修業」的一套極其厭惡而格格不入,因此,他與儒家學派所取的水性也就無法加以比擬了。
同時,賈寶玉的獨特性格,還受到明中期興起的新思潮的孕育。由於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芽和市民階層的壯大,意識形態領域裡就有李贄、袁宏道等人讚美「童心(即真心)」、提倡「率性而行」的思想解放的思潮興起。賈寶玉的獨特性格中包含的社會內容,與這一思潮所提倡的東西實質上是一致的。這個新興起的思潮也表現著社會上審美意識和審美趣味的
轉變。袁宏道在《虎丘記》裡講到,他做吳縣縣令時去游虎丘,不料百姓「聞令來,皆避匿去」。他以為這是歷來「烏紗之橫,皂隸之俗」造成的。最後他慶幸自己「得解官稱吳客」,預期可消除與民眾的隔閡。這就透露出降低自己的身份地位,使自己平民化的願望。馮夢龍編撰的《醒世恆言》裡的《賣油郎獨佔花魁》,又聲言對「小娘們」要「低聲下氣」。其中的主人翁秦重被淪為妓女的莘瑤琴的美所吸引,積了銀子去與她「相處一宵」,卻因她大醉而回拋卻了初衷,以尊重憐惜的態度服侍她。這時,男女的性愛之情也擺脫了「逛妓院」的庸俗性而昇華為一種更純潔的尊重人、愛護人的情感。這與賈寶玉的性格和「情」的昇華相類似。但是,賈寶玉的性格,無論在廣度和深度上都遠遠超過秦重。莘瑤琴的社會地位具有雙重性,她既是沒有人身自由的、被王孫公子玩弄踐踏的妓女,又是受王孫公子捧場、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高級妓女。正因為這樣,她開始還嫌秦重是市井之輩,社會地位低。因此,從秦重方面看,他「低聲下氣」服侍她,在當時也還不是完全降低了身份。賈寶玉是貴族公子,他不但降低自己的身份去尊重地位低於男子的林黛玉、妙玉、史湘雲、薛寶釵等女子,又同樣降低身份地位去尊重晴雯等奴婢,還降低身份地位與平民秦鍾、柳湘蓮及優伶蔣玉菡交結。所以,賈寶玉尊重社會地位比自己低的人,是一種範圍更廣、程度更深、內容也更豐富的「作小服低」。至於女子的才識高於男子,這是徐渭和蒲松齡的作品、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都表現過了。賈寶玉(還有曹雪芹)的「卑」者褒之、「尊」者貶之的審美評價,也是徐渭以來以女「壓」男的審美意識的發展。從上述幾方面的情況來看,賈寶玉「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又是明中期以來思想解放思潮的理想性格之一。
曹雪芹說賈寶玉「甘心為諸丫鬟充役」,脂硯齋說「寶玉有生以來,此身此心為諸女兒應酬不暇」,二知道人說他「必務求興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如果補充上處於卑賤地位的男人,這些斷語就全面地符合實際情況了。那麼,賈寶玉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總的說,是為了得到生活的樂趣。他的願望和理想,是與周圍的人不分等級尊卑貴賤而自由平等地相處,使他們和自己都能過一種不受封建禮法家規拘束的歡樂生活,像「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那樣。他是以降低自己的身份地位,甚至貶低自己的才智和人格去追求這種理想生活的,所以他的目的是純潔的。當然,他同情和體貼別人,也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和體貼。所以,當他受父親笞撻而薛寶釵露出「憐惜悲感之態」時,他受感動了;當他感到平兒在墜兒竊蝦須鐲一案中能體貼他,他也歡喜。其中雖有不健康的感情,但要求互相同情互相體貼並不會玷污純潔的目的。而且,他更多的是在服侍別人時得到樂趣。他作小服低地幫平兒理妝,使這個原來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變得比受「荼毒」前更美了。面對自己參與創造的這個美的形象,他「心內怡然自得」,以能在平兒面前盡心為「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他又以設法給香菱換石榴裙為意外而又意外之樂。他服侍人和保護人,事前並不企求得到報答。至於晴雯幫他補孔雀裘,紅玉、茜雪、賈芸和倪二救他出獄等等,也都是不期然而然的。他只願「女兒」紅顏永駐,生怕歲月遷移,烏髮如銀,令人傷心,又願「女兒」清而不濁,生怕染上男人氣味使人厭惡。所以香菱在黛玉幫助下苦志學詩,他就稱讚說:「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這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這也就是說,像「天地」那樣「至公」地為卑者賤者「充役」,並保護他們,使他們變雅變美,是賈寶玉「立意」要做的一生的事業。這是維護和創造「美」的事業。
但是,在那個「濁世」,賈寶玉不去改變自己敬重、同情的卑者賤者的生存條件和生活處境,他的事業和生活理想又怎麼能實現呢!所以,當晴雯含冤而死時,他就不自覺地把自己的事業轉移到幻想領域裡去了。那時,一個伶俐的小丫頭對他胡謅說:晴雯「去做管芙蓉花的花神了」。他聽了,不但不以為怪,且去悲生喜,說:「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品格高潔的晴雯做的是「美」的事業:護法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其實,這也正是賈寶玉的「夫子自道」和幻想。賈寶玉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美」的事業,經過自己的努力建立起來的一小部分,也終於被惡勢力摧毀了。雖然如此,但他終究從事過這種「美」的事業。
所以,儘管賈寶玉的事業不可能實現,但他的背濁向清的意向,「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的性格,卻仍然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他的意向使他的性格從明中期以後要求思想解放的思潮出發,昇華到上古以「水」為「上善」的審美意識所要求的高度。的確,在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中,以善利萬物而不爭和不赴高而赴下相結合的水性所比喻的人格美,是比儒家提倡的禮賢下士、恭己待人更高的「上善」的美,是可以和為民族、為人民的利益英勇奮鬥而不惜犧牲的精神相媲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