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三重性格在《家》裡面的體現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代表,它豐富多彩的內容,深邃博大的思想,以及卓越的藝術成就等等,影響了後來許許多多的作家,巴金則是其中成績突出的一位。巴金在創作《激流三部曲》時,在人物形象塑造、情節安排和場景描寫等方面,都對《紅樓夢》進行了借鑒,不少研究者都指出了《家》與《紅樓夢》的相似之處。吳定宇先生總結說:「巴金創作與《紅樓夢》的關係,實質上是《紅樓夢》怎樣為後來的家庭題材創作起典範作用,以及現代作家又如何從古典文學遺產中吸取營養、繼承和發揚中國文學的優良傳統以形成自己的創作特色的問題。」1但「巴金是一個作家,而不是一個皓首窮經的紅學家」2,他不像紅學家那樣對《紅樓夢》進行一字一句的考證,而是以一個作家的方式對《紅樓夢》的藝術精神作了繼承和發展,在《家》中,則主要表現在對一系列人物形象的塑造,特別是高氏三兄弟與寶玉形象的關係上。
在閱讀中,讀者很容易將《家》和《紅樓夢》這兩部小說聯繫起來,裡面的場景、人物,也可以一一對照。高家儼然就是一個榮國府,由高老太爺可以想到賈母,由鳴鳳可以想到鴛鴦,由梅可以想到黛玉,由玨可以想到寶釵,等等。但巴金不是一味的模仿繼承,更多的用時代的旋律,讓《紅樓夢》有了新時期的韻味。
有研究者這樣說過:「賈寶玉一角在《家》中則分化成了覺新與覺慧兄弟二人,他們分別在愛情婚姻與異端精神方面與寶玉類似。」3筆者認為在《家》中,高氏三兄弟分別表現出了寶玉不同的三重性格:覺新體現了傳統與順從,覺民體現了矛盾,覺慧則體現了激進和叛逆。
一 三重性格的體現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在很多人的眼睛裡是一個叛逆者,是對封建禮教的叛逆,但這只看到了其中之一面。賈寶玉身上體現得更多的是對傳統的順從,父母之言、家庭之利對寶玉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巴金先生充分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並且在《家》中以覺新的形象來具體表現。巴金在《家》中介紹覺新時這樣寫道:「他的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聰慧,在家裡得著雙親的鍾愛,在私塾得到先生的讚美。看見他的人都說他日後會有很大的成就,便是他的父母也在暗中慶幸有了這樣一個『寧馨兒』。」聽說自己的婚事被決定後,「他不說一句反抗的話,而且也沒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點頭,表示願意順從父親的話。可是後來他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門倒在床上用鋪蓋蒙著頭哭,為了他的破滅的幻夢而哭。」後來與玨成親時,他「被人玩弄著,像一個傀儡;又被人珍愛著,像一個寶貝……他滿意了,在短時期內他享受了他以前不曾料想得到的種種樂趣,在短時期內他忘記了過去的美妙幻想,忘記了另一個女郎,忘記了他的前程。」這些,都與寶玉有著極大的相似性。寶玉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自小就被賈母珍愛。寶玉與覺新一樣,在家是備受寵愛,卻不能隨自己的心意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覺新打算畢業後再到上海或北京有名的大學深造,甚至留學,卻由父母做主,放棄了學業。寶玉則反之,他不願考取功名,卻不得不在家庭的壓力下去參加科舉考試,承擔了復興家業的重任。為了實現「四大家族」的聯姻,寶玉只能在家人的安排下與寶釵完婚。結婚時寶玉雖是渾渾噩噩,心中所想的只是黛玉,但知道所娶的是寶釵後,也只能是歎息而已,且婚後「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覺新與玨的婚姻,正是寶玉與寶釵婚姻的影子。這些都說明,寶玉與覺新有著極大的相似性,寶玉對於覺新的形象塑造有著較大的影響。二人的性格都有怯懦軟弱的一面,在婚姻上,他們都愛慕一個女子,卻因為家庭的原因,不得不娶了另一個女子;他們都沒有自己主宰自己婚姻的權利,都無力去抗爭,最後只能接受家庭的安排。巴金在覺新這一形象中表現出來的更多的是繼承,而覺新更為顯得懦弱。作為一個受到新時代思想影響的青年,覺新讀過《新青年》,能夠認識到這個時代的變化,但他選擇了順從。
如果說覺新並未覺悟新生的話,覺民的抗婚行動則已經有了由「民」自主的覺悟。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是封建貴族家庭中帶有一點叛逆傾向和進步因素的一分子,但他並不反對這個封建家庭。覺民也有一些叛逆,有一些進步,他的叛逆雖然遠不如覺慧激進,但他敢於追求自己的愛情,愛上了具有叛逆精神的女子;在受到家庭干預時,他敢於抗婚。比之寶玉,覺民的叛逆更進步一些。
與兩個哥哥相比,覺慧將寶玉的叛逆性格演繹得更徹底。寶玉的叛逆被視為「迂闊怪誕」、「混世魔王」,正如同覺慧被祖父稱為「脾氣古怪」、「胡鬧」。他們兩人都追求個性解放。寶玉公開指出老師宣傳的性理之說不受人喜愛,斥責科舉制度培養的是「國賊祿蠹」,他「重自我,輕外物」。在《紅樓夢》第三十一回中,他對晴雯說:「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可以使得,只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在寶玉看來,扇子、杯盤不過是尋常之物,他看重的更是人的本身。覺慧也很注重人性,注重人的身體,這些可由高家燒龍燈的事件看出。正如他對琴所說:「你以為一個人應該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面嗎?你以為出了錢就可以把別人的身體用花炮亂燒嗎?這樣看來,你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勒!」這說明覺慧在人性化方面比覺民更進了一步。寶玉和覺慧最直接的追求人性自由體現在二人都毅然出走,他們的出走,是給予封建家庭,乃至封建制度的決然反擊。正如吳定宇先生所說:「在賈府,叛逆者賈寶玉被封建家長視為『不肖的孽障』、『混事魔王』,寶玉沒有成為這個顯赫家族的繼承人,用出家表示對封建家庭和禮教的反抗。在高家,覺慧與長輩格格不入,亦被看作是『叛徒』,他和《春》中淑英的毅然出走,給他們的叛逆性格著上光彩的一筆。」4
二 繼承發展的時代精神
時代精神,一般所指的是在特定的時代需要的精神。《家》完成的時代,正是「五四」時期,這個時代具有更強烈的反封建性,更多的追求民主、自由、平等的精神。而在《家》中,這種精神就體現得非常充分。
前面說到,巴金的成就,更多地在於他對寶玉這一形象的發展,他將寶玉這一形象融入了高氏兄弟三人身上。寶玉身上有諸多性格特徵,而巴金把這些性格特徵分別給予了覺新、覺民和覺慧三人,使他們的形象更為鮮明和獨特。
寶玉的順從、忍耐,更多地體現在覺新身上。在抄檢大觀園時,寶玉不能像探春一樣反抗;在賈赦迫害鴛鴦時,他不說一句批評和反對的話,只有「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這種不反抗的精神讓覺新發揮到了極致。但覺新雖是一個懦夫,卻是一個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悲劇命運的人。在這一點上,他的順從和忍耐又多少融入了一些「五四」的時代特徵。他閱讀《新青年》,在「五四」的新思潮影響下,他能清楚認識到封建家庭必然崩潰的命運。他是舊家庭的產物,又是「長房長孫」,他的生活離不開這個舊家庭,他所能做的只是一味的回答「是」,為了維持這個潰爛的家庭,他不得不做這個家庭的幫兇,但他痛苦,矛盾,因為善良、怯懦而不得不顧全大局。覺新這個形象是很多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化身,他的矛盾使得這一人物性格更多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
如果說覺新、覺民、覺慧是寶玉形象的三個台階的話,覺民則較為「中庸」。他有一定的覺悟,為自己的婚姻敢於勇敢抗爭。他穩健,對人溫和。他不像覺慧一樣有銳利的稜角,也不似覺新如棉花毫無剛性。他更像一塊鵝卵石,能恭順地回答被覺慧稱為劊子手的馮樂山的話,亦能在婚事上追求自由,他能喊出「死囚牢就是我底家庭,劊子手就是我底家族……請你們絕了妄想罷,我底條件不接受,我是決不會回來的」這樣堅決的宣言。正因為他這種性格,才使他不會像覺慧一樣被軟禁於家中,也不會走上如覺新一樣順從的道路。他把愛情看得很重。他的這一形象,是寶玉所不具備的。在寶玉眼中,愛情也很重要,晴雯死、迎春嫁他是難過的,但都不及聽說黛玉回揚州使他傷心,但寶玉只能憑借他人的寵愛來爭取自己的愛情。在婚姻上,他只能被動地接受,沒有主動地爭取,因此,在婚姻上,他失敗了。覺民則因為自己的堅持而成功,最後贏得了勝利。
覺民的形象,亦來源於當時的時代。在「五四」時期流行的各種社會思潮中,對巴金影響最大的是無政府主義。巴金將他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有選擇地賦予了覺民。覺民追求民主,追求平等,追求自由,在當時的中國,追求民主、平等、自由的知識分子很多,但是他們通常具有狹隘性,片面地理解民主自由,片面地追求民主。因此,覺民形象的塑造,在當時也具有較大的典型意義。
寶玉的激進、叛逆,主要體現在覺慧身上。賈寶玉的叛逆,在於他不願意走仕途,他追求的是身邊的女子都能永遠看著他,守著他。而覺慧則承擔了時代的責任。他被高老太爺軟禁於家中不是因為他玩樂,而是因為他參加學生運動。對晴雯的死,寶玉自欺欺人地相信她做了芙蓉花神,為她作《芙蓉女兒誄》,而覺慧則因為「有進步思想的年輕人的獻身熱誠和小資產階級的自尊心」打算放棄鳴鳳。但是鳴鳳的死擦亮了覺慧的眼睛,他為自己沒有救出鳴鳳而自責,「因為我是殺死她的兇手,不,不單是我,我們這個家庭,這個社會都是兇手!」 「我恨我自己。」這種恨,使他與過去的他分離,在他與他的家庭中間劃上了更深的裂痕。如果說寶玉的出家只是一種消極的避世,那麼覺慧的出走,則是積極地融入到新的世界。
覺慧形象的創造,根源還是在於「時代」。他是在「五四」的時代大潮中吸取了更多新的思想,在新思想的影響下一步一步成熟起來的,並最終勇敢地衝破家庭的牢籠,投入到創造新的社會中去。他是舊家庭的「叛徒」,這個「叛徒」,正是「五四」時期覺醒青年的典型形象。巴金先生對這 個「叛徒」充滿了摯愛,給他身上賦予了更多時代的精神,那就是勇敢地走出去,追求真正的民主、平等和自由。
吳定宇先生說:「如果說賈寶玉是中國封建社會開始走下坡路,資本主義處於萌芽時期的典型形象,那麼高覺慧就是『五四』時代覺醒青年的典型。」5曹雪芹生活的時代,是封建社會開始走下坡路的時代,他本身也經歷了由一個鐘鳴鼎食的貴族之家陷落到「蓬牖茅椽、繩床瓦灶」的困境。他精心塑造的寶玉這個典型,也寄托了自己的思想追求。但是他找不到一種新的思想作為出路,只能朦朦朧朧追求個性解放卻不能更進一步,正如寶玉一樣。儒家的倫理思想扎根在寶玉的文化心理深層,他認為「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逆」。寶玉「雖厭惡『四書』為代表的儒學,卻找不到新的文化思想來取代它,左衝右突,仍陷在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圈子中,只能從儒家跳到佛家,在《南華經》、《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等佛經道藏中尋找精神上的解脫」6。巴金卻不一樣,他能廣泛的接觸到各種思潮,接受了不少新的思想。巴金在吸取了民族文化的同時,也融入了自己所認識到的各種新思想。「五四」的時代精神影響著巴金,使他的反封建精神較之曹雪芹更為徹底。寶玉找不到一種新的思想,而在《家》中,巴金把「五四」的新風吹進了高家大院,讓高家的「寶玉」們在新的思潮影響下由於不同的性格而有了不同的道路。
巴金曾說:「我寫覺新、覺民、覺慧三兄弟,代表三種不同的性格,由這不同的性格而得到不同的結局。」7這些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結局,正是對寶玉形象的延展,這種延展在新的時代賦予了「寶玉」更多的精神內涵,也將寶玉的形象在「五四」背景下擴展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