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為諸艷之冠

賈寶玉為諸艷之冠

賈寶玉為諸艷之冠

賈寶玉

一)

    

賈寶玉非但是「情榜」中人物,而且是「諸艷之冠」。關於這一點,我們只可將多條脂評拼湊起來方可達到這樣一個結論。以下是脂評中有關各條:

       (一)第八回

        寶玉擲杯一段

        (甲戌眉批)按警幻情講,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癡情去體貼。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

按:警幻情講中之講可能系誤抄,「講」似應作「榜」。

        (二)第十七、十八回

        開始總批

       (庚辰)寶玉系諸艷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且暫題燈匾聯上,再請賜題,此千妥萬當之章法(己卯同。有正 「貫」作「冠」)。

        (三)第十七、十八回

        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

       (庚辰眉批)樹(前)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

        (四)第十九回

        寶玉說:「……到生在這裡。」

       (庚辰)……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

       (五)第二十二回

        寶玉悟禪機一段

       (庚辰眉批)……以之上承果位,以後無書可作矣,卻又輕輕用黛玉一問機鋒,又續偈言二句,並用寶釵講五祖六祖問答二實偈子,使寶玉無言可答,仍將一大善知識,始終跌(跳?)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回書,真有機心游龍不則(測)之勢,安得不叫絕。且歷來小說中萬寫不到者。己卯冬夜。

        (六)第二十三回

        寶玉……「恐怕腳步踐踏了(落花)。」

        (庚辰)情不情。

        (七)第二十五回

        「二則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

        (庚辰)不知好字是如何講。答日,在何等行為四字上看便知。玉兒(兄)每情不情,況有情者乎。

        (八)第二十七回

        「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

        (甲戌)不見寶玉,阿顰斷無此一段閒言,總在欲言不言難禁之意,了卻「情情」之正文也。

        (九)第二十八回

        「(黛玉)剛說到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

       (庚辰夾批)情情。不忍也。

        (甲戌眉批)情情。不忍道出「的」字來。

        (十)第二十八回

        「(黛玉)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

        (庚辰夾批)情情衷腸。

        (甲戌)情情衷腸,本來面目也。

        (十一)第三十一回

        開始總批

       (庚辰)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嬌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感,故顰兒謂「情情」。

    以上脂評十一段,或是說明末回情榜,或是說明「寶玉為諸艷之冠」,或是說明寶玉「跌」不出警幻情榜,或是說明情榜評寶玉為「情不情」,評黛玉為「情情」,等等。自來研究《紅樓夢》諸家對這問題未加以正面或徹底的探討,所以沒有達到具體的結論。

    俞平伯是第一個注意到這問題的人。在他的《後三十回的紅樓夢》一文中,他曾指出:

    末回情榜備載正副十二釵名字共六十人,卻以寶玉領首。每個名字下大約均有考語,現在只寶玉黛玉底評語可知。……有人說,「壬午季春雪芹尚生存,他所擬的末回有警幻的情榜。這個結局大似《水許傳》的石碣,又似《儒林外史》的幽榜。這回迷失了,似乎於原書價值無大損失。」(跋脂庚本)我底意見和他不很相同,如此固落套,不如此亦結束不住這部大書;所以這回底迷失,依然是個大損失啊。  

    情榜六十名都是女子,卻以寶玉領頭,似乎也很奇怪,第十七回起首戚本總評,「寶玉為諸艷之冠」是也(脂庚本作貫)。而且各人都有評語。現在剩得寶黛底兩個了。觀下引文,知寶玉列名情榜為無可疑者[下引脂評兩段,即前文所引第(四)及第(十一)兩段]。別處還偶然說到今不具引,最重要的只這兩條。情榜評得真很特別,自非作者不能為也。

    周汝昌在他的《紅樓夢新證》中只提到:「寶玉雖然懸崖撒手,到底『跳不出情榜』去。」對「寶玉為諸艷之冠」一點,並沒有提起。

    其後,吳世昌在他的英文本《紅樓夢探原》中駁斥了俞平伯的說法。他同意寶玉是情榜中人物,放在正、副、又、三、四冊之首,可是他認為「寶玉系諸艷之冠」,是俞平伯據「有正」本校正「庚辰」本,不能成立,仍應照「庚辰」本作「寶玉系諸艷之貫」。根據吳世昌的說法,這裡應解釋為:「寶玉為貫串諸艷之主線。」

    這個說法在表面上看,似乎可以成立,因為寶玉明明是男人,怎麼能把他放在諸艷之冠?況且寶玉對諸艷的確盡了貫串的作用。可是脂評中另有兩條,可以提出:

    第三回

    「黛玉說癩頭和尚」一段

    (甲戍)甄英蓮乃付(副)十二釵之首,卻明寫癩僧一點。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貫(冠),反用暗筆。……

    這裡,「黛玉為正十二釵之貫」也用「貫」字,難道我們可以就此說:黛玉為「貫串正十二釵之主線」嗎?

    第十九回

    「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

(庚辰)補出襲人幼時艱辛苦狀,與前文之香菱後文之晴雯大同小異,自是又副十二釵中之冠,得不補傳之。

    這裡,襲人「自是又副十二釵中之冠」,可以採取這樣說法,林黛玉也可以採取這樣說法,為什麼寶玉偏偏要例外?何況《紅樓夢》抄本不論正文或脂評,其中音訛之處甚多,貫與冠只是一例而已,不必特地杜撰一種自圓其說的理論。

    趙岡在他的《紅樓夢考證拾遺》一書中,卻接觸到這一要點:

        在第十七回的回首總批中,脂硯寫道:

         「寶玉系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

         而且更進一步引證第四十三回的一條脂批:

        「……且襯出寶玉直似一守禮待嫁的女兒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氣不待寫而全現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將寶玉當作一個極輕俊羞怯的女兒看……」

    我們知道十二釵之冠是釵黛。在第五回警幻的十二釵正冊的第一幅圖和冊文就是描寫黛釵兩人。脂硯不但把寶玉算成諸釵之一,而且尚在釵黛之上,位於十二釵之冠。……

    趙岡接納俞平伯的讀法,而且提出脂硯把寶玉看成諸釵之一,可以說更深入了一層,可惜並沒有透徹發揮,而諸家對「寶玉為諸艷之冠」這一點的議論,也可以說到此為止。

    其實,從以上所引十一段脂評,我們不難達到以下幾點結論:

    (一)寶玉為情榜中人物;

    (二)寶玉為諸艷之冠;

    (三)情榜對寶玉的評語為「情不情」,與黛玉的評語「情情」相提並論。

    黛玉既為正十二釵之冠,如果寶玉和黛玉相提並論,而且屬於同一句評語,那麼寶玉的地位只有在黛玉之上。何況評語先提寶玉,

然後再提黛玉。惟有承認寶玉為諸艷之冠,才能說得通,因為只有「諸艷之冠」才能放在「正十二釵之冠」上面,否則二人是無從放在一起的。

    脂評雖然提供的資料不多,可是從這十一段中,我們已可獲得一個明確的觀念。現在我們應該從原作中去尋找其他證據來說明並補充以上的說法。

                                    

(二)

    

《紅樓夢》原作中有四段文字值得我們注意。第一段見第十五回,寧府去送秦可卿的殯:

    鳳姐兒因記掛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閃失,難見賈母。因此便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

    脂硯齋在鳳姐說「女孩兒一樣人品」後,有這樣一段評註:

        (庾辰)非此一句寶玉必不依,阿鳳真好才情。

    脂硯非但讀得細心,而且從很多地方可以看出他對作者、原作以及男女主角的心理的確有深刻的瞭解。

    第二段見第三十九回,劉姥姥二入榮國府,平兒陪著她去見賈母: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

    前承奉。

    這一段本身很平常,只有心細如髮的脂硯才會在字裡行間尋找出特別意義來,所以在這一句下有這麼一段評語:

       (庚辰)妙極,連寶玉一併算入姊妹隊中了。

    原作這一句話很容易漏過,而且讀者很可能認為是作者的簡筆,省略了「寶玉和」諸姊妹中的首三字,偏偏脂硯一絲不漏,加以指出。

    第三段見第四十三回,寶玉私自帶茗煙出門到水仙庵去上香:

    ……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寶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煙捧著爐,出至後院中,揀一塊乾淨地方兒,竟揀不出來。茗煙道:「那井台上兒如何?」寶玉,最_頭。一齊來至井台上,將爐放下,茗煙站過一邊。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茗煙答應著,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禮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鬚眉濁物了。」說畢,又磕幾個頭,才爬起來,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說,看人聽見笑話。」茗煙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

    這一段寫得很妙,寶玉踢茗煙,並不是嫌茗煙說得荒唐,而是怕別人聽見笑話,可見寶玉願做女孩子這種想法連茗煙都知道很清楚。對這一段文字,脂硯非但加以注意,而且還加以發揮,在「說畢,又磕幾個頭,才爬起來」之後有這樣一段評註:

    (庚辰)忽插入茗煙一篇流言,粗看則小兒戲語,亦甚無味,細玩則大有深意。試思寶玉之人,豈不應有一極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廂記》中雙文降香第三炷,則不語,紅娘則待(代)祝數語,直將雙文心事道破。此 處若寫寶玉一祝,則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啞謎,如何散場。故寫茗煙一戲,直戲入寶玉心中,又發出前文,又可收後文,又寫茗煙素日之乖覺可人,且襯出寶玉直似一守禮待嫁的女兒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氣不待寫而全現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將寶玉當作一個極輕俊羞怯的女兒看,茗煙則極乖覺可人之丫環也。

    脂評這一段並沒有加重茗煙禱祝願寶玉來生變為女孩子這一點,而注意到整段所創造的氣氛:非常逼近《西廂記》中雙文降香,紅娘代祝那一段,同時再進一步指出寶玉的神態:「直似一守禮待嫁的女兒一樣。」脂硯對原作深切的體會非任何普通讀者所能及,由此可得一證明。原作及脂評二者應合在一起看才能曲盡其妙。

    第四段見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見賈母情緒很好,就順便將晴雯生病搬了出去,預備將襲人放在寶玉房裡,但暫不明說的計劃告訴給賈母聽。

    賈母聽了,笑道:「……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得。我為此也擔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

    到現在為止,這一段一直沒有人注意,主要原因是程高本已將這一段全部刪除,普通坊間的印本都缺這一段,惟有抄本系統(脂庚、有正,和全抄本)才加以保留,尤其全抄本,非但保留了正文,而且在上下用墨筆加以勾去,痕跡宛然。脂硯對這一段沒有評,可能因為我們現在所保存的脂評自第二十九回起,數量大為減少,有評而抄書者沒有抄錄也未可知。事實上,這一段文字極其淺顯,無須脂評加以說明。

    從以上所引四段,我們可以看出原作的企圖:寶玉在心理上恨不得身為女孩子,而鳳姐、茗煙、賈母都知道他這種看法,鳳姐和茗煙甚至當他面這樣說他,寶玉也不以為意。

    可惜的是後四十回,我們只知道:末回有情榜;寶玉為諸艷之冠;情榜對寶玉的評語為:情不情。除此以外,可以說一無所知。照《紅樓夢》的寫作方法,前八十回既已有了這麼許多伏線,後四十回一定會有發展和交待。這裡我們不便多作猜測,只好表示遺憾了。

                              (三)

    既然有人目寶玉為女孩子,而寶玉也不以為忤,我們不妨從另一個角度來探討這一個問題,就是:在和其他男人的往來上,寶玉採取的是什麼立場?在和他們交往時,寶玉喜歡以女性自居,還是以男性自居?寶玉是不是有同性戀的傾向?

    首先我們必須認識《紅樓夢》寫作的技巧和出發點,《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有如明鏡高懸,人性中的善與惡都逃不過他的反照,而且永遠直言談相,從不將人性中醜惡的一面加以掩飾或隱藏。我們不必說《紅樓夢》是自然主義或寫實主義的小說,因為《紅樓夢》並

不是西洋文學的現成範疇所能容納。在這一點上,曹雪芹倒是和希臘史詩作者荷馬相接近。小赫胥黎(A1dous Hurley)曾經指出:荷馬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有勇氣將事物的整個真相(the whole truth)全盤托出。關於「男色」這一點,《紅樓夢》中從不加以諱言。以下三段就是很好的說明:

(一)第九回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倚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說。

(二)第四十七回

    ……因其中有柳香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樂得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出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發展下去,薛蟠因而挨了柳湘蓮一陣痛打。

(三)第七十五回

    ……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裡,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的。…… 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

如果寶玉有這方面的傾向,《紅樓夢》不會避而不寫。

    在讀《紅樓夢》時,我們進一步發現,和寶玉比較接近的男人,有下列三人。第一是秦鐘。寶玉第一次見到秦鍾是在賈蓉那裡:

    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就帶他來。」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那寶玉一見秦鍾人品,心中便有所失。

    在秦鍾眼中,寶玉則是:

    ……形容出眾,舉止不浮,更兼金冠繡服,嬌婢侈童。……

    結果:「……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二人同人家塾讀書之後,引起了不少謠諑,因為「二人都生的花朵兒一般的模樣」,二人又是如此之「親厚,也怨不得那些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可是秦鍾在書塾中卻勾搭了薛蟠的相好之一香憐,因此引出了一場「大鬧學堂」的風波,完全是一個正常的男孩子的表現。後來在饅頭庵中又和智能發生了苟且,更證實了這一點。二人中間的關係惟一可疑的是在寶玉捉到秦鍾與智能在一起之後,寶玉向秦鍾說:「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賬。」後來原作是這樣結束的:

    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裡面,秦鍾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賬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二人是否有超平常軌的關係,我們只好套用原作:「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寶玉的第二個知己是蔣玉菡。當時大家對男優的看法總是把他們視為相公。寶玉和蔣玉菡二人的關係明寫僅二十八回中一段,二人在馮紫英家宴會中相遇,蔣玉菡在行酒令時偶然引了一句「花氣襲人知晝暖」,令薛蟠喧嚷起來,後來: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簷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

    然後寶玉發現蔣玉菡原來就是聞名已久的琪官,並就此交換扇墜和汗巾,終於給薛蟠拿住。以後要到三十三回,我們知道寶玉為了忠順親王府向賈政索取蔣玉菡而挨打,寶玉知道蔣玉菡在東郊紫檀堡置有田地房舍,這是暗寫,但二人一向有往來是無可置疑的,連薛蟠在寶釵面前都一口咬定二人間有私情。可是這方面的證據並不充分,況且我們知道無論在現存的後四十回中,或是在脂評中所透露關於原作的結局中,蔣玉菡和襲人是結為夫婦的。當然二者的處理方法以及二人和寶玉的關係大不相同,至少蔣玉菡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則不成問題。

    寶玉第三個知己是柳湘蓮。二人第一次見面是在賴尚榮家中,見四十七回。這是明寫,實際上,二人相識已久,並且同是秦鐘的好友,後來在小書房中還曾談起秦鐘的墳來。柳湘蓮的人在薛蟠眼中看來: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致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

    他和寶玉的關係則有一點比較特殊:

    寶玉想了一想道:「既是這樣,倒是迴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走了。」說著,便滴下淚來。

    我們知道柳湘蓮為了薛蟠誤認他為相公一流人物而調戲他,因此拿薛蟠痛打一頓,後來又和尤三姐訂婚,可見他是個正常的男子漢,相形之下,寶玉聽說他要走就掉淚,未免太女性化了一點。可是這只不過是一種微妙的對比,更談不上什麼具體的證據了。

    從《紅樓夢》中,我們可以看出寶玉的三個男性知己都是女性氣味極重的人,一方面面貌姣好,一方面秉性溫柔,不論待人接物都是體貼異常,寶玉一向認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所以和他們一見就意氣相投,惟一的解釋當然是「物以類聚」了。同時,寶玉在潛意識中以女子自居,同時也目此三人為女子,所以寶玉和他們在一起時,非常之自然,完全是一種同性間相處的關係,絲毫沒有使寶玉覺得他們是男、寶玉是女;或他們是女、寶玉是男。這一點作者當然沒有明白道出,也不必明白道出。不過如果我們試用這種新觀點去分析寶玉和他的男性知己的關係,或許會有一種新的體會和瞭解也未可知。

                                   (四)

    如果要進一步瞭解賈寶玉的性格,我們最好還是從原作中去尋找線索,何況《紅樓夢》在這方面供給讀者以充分的背景和說明。

    第一、賈寶玉並不是一個普通人,他非但大有來歷,而且還有形而上的根源。這一點在《紅樓夢》第一回中就有所交待: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

    寶玉就是這塊石頭,經茫茫大士施展佛法,將這塊大石「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的可佩可拿」。然後蒙僧道二人攜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就寫在這塊石上,所以本書又名《石頭記》。舊小說的主角有時由作者加以點明:前生為誰,或由某某人投胎轉世,表示大有來歷。《紅樓夢》在這一點上固然與舊小說有相似之處,可是將主角寫為一塊頑石,則又脫離了俗套。

  第二、賈寶玉是赤瑕宮神瑛侍者,林黛玉是絳珠仙子。絳珠仙子本來是一株絳珠草,受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脫卻草胎木質,修成女體。神瑛侍者決定下凡,警幻仙子問絳珠仙子如何瞭解這灌溉之情,絳珠仙子的回答是:

    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可是這中間還有一個技術上的問題。一僧一道二人同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即頑石)交割清楚,顯然神瑛侍者和石頭是兩回事。賈寶玉是神瑛侍者,這點不成問題。同時賈寶玉又是頑石,這點也已說明在先。何況脂評中有這樣一段:

    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嚐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洩胸中悒鬱。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此之謂耶?

    更何況《紅樓夢》詞曲第二支《終身誤》這樣點明: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抄本系統對這一點似乎缺了一點解釋,無從自圓其說,程高本就加以彌補,這樣說:

    只因當年這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道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

    這一段不見抄本系統,是程高本添增出來的,把石頭和神瑛侍者二合為一,以便自圓其說。可是赤霞不妥,因為瑕暗示玉,赤霞不切題。神瑛侍者在仙界已經愛上仙草,因為「十分嬌娜可愛」,趣味很低,把原作空靈的境界破壞了。此外還引起了另一問題,頑石既然已是神瑛侍者,為什麼還要把這蠢物帶去掛號了案?《紅樓夢》增刪五次,在作者去世之前,尚未有定本,其中自相矛盾之處很多,石頭與神瑛侍者之間的矛盾也是其中之一。有關這一段或許可以尋究和推考出一個較圓滿的解釋來也未可知,目前暫時不論。我們只要接受賈寶玉大有來歷這一前提就夠了。

    第三、作者借冷子興和賈雨村之口討論賈寶玉之為人,同時也可以代表作者對這方面的看法:

子興冷笑道:「……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    

這是在製造理論上和哲學上的根據。接下去賈雨村加以解釋: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庭,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推,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高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偶生於簿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

    這裡引了一長段,雖然充滿了抽像的字眼:正、邪、氣,可是它仍然自成一體系,可以用來解釋賈寶玉與眾不同之處。賈雨村並且舉了歷史上有名的人物為例:詩人中有陶潛、阮籍、嵇康等,帝皇中有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等,詞人有溫飛卿、秦少游等,藝術家有米南宮、唐伯虎等,再加上李龜年、卓文君、紅拂等。這一張名單很特別,在現代人眼光中看來,當然可以完全接受,但在當時就顯得大膽和擬於不倫。總之,賈寶玉既生於富貴之家,自然是「情癡情種」,同時清明靈秀之氣在他身上得到了發洩,賦予他以偉大的藝術家的氣質。他的成就當然不是在詩詞或藝術上,而是在他的思想和行為上,使他成為小說中最凸出的人物之一。

(五)

    賈寶玉的信仰:「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氣逼人。」已成了盡人皆知的傳說,連從來不讀《紅樓夢》的人都引為美談。可是這並不是一句故意駭人聽聞的謬論,也不止是脂評所謂「千古奇文奇情」,而是他整套人生哲學的一部分。這種想法當然不是憑空而來,自有它的根據:

    ……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

    這種看法是由於親身體驗,並經過詳細的觀察才達到的結論。對寶玉來說,這已經成為不可動搖的至理,所以在不知不覺之中,常常會流露出相類似的感歎。例如寶玉到襲人家中去,看到她的兩位姊妹,不由得他衷心表示:

我不過讚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裡,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裡。

還有一次,寶玉同襲人談天,認為所謂忠臣良將都只不過浪得

虛名:

    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競何如不死的好。

    再例如寶玉從芳官處知道藕官燒紙錢是為了祭死去的藥官,並且聽到了藕官對感情和生死的看法,大為佩服:

    寶玉聽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歎,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

    所以寶玉的人生經驗要在他見到了邢岫煙、李信、李綺、薛寶琴等之後,才算達到了最高峰:

    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他這妹子。還有大嫂子這兩個妹子,我競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自笑自歎。

    寶玉心目中學問的增長原來就是發現並證實他以前的想法:女人為人上之人。在他看來,如果女人也沾染上了世俗的看法,那真是對不起「老天」!所以寶玉在挨打之後,躲在大觀園中,「甘心為諸丫環充役」,日子過得十分舒暢,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

    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在另一處,寶玉乾脆把這些熱中於讀書上進的男人稱為:「祿蠹」。這是他崇女貶男的另一面。

    談到人生,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是死。我們不禁會問:寶玉有了這種想法和信念,對死亡的看法如何?在這方面,他的死亡哲學與他的人生觀是分不開的,所以在挨打之後,看見諸姊妹對他如此之關切,他反而得到最大的樂趣,以致有這種想法:

    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競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他為了博得姊妹的憐情悲感,不惜一生盡付東流。有時他覺得能和諸姊妹混在一起,已經享盡天下清福,此生實不應再作他想了,所以和大家閒談之時,他一則曰:

     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

    等到大家說他說的是呆話,他再加以強調:

    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

    這已經是大觀園高潮已過,將近抄查之時,所以口氣中已多少帶有預感。等到稍後,大觀園出了事,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寶釵又搬了出去,迎春不日就要出嫁,他已感覺到末日不久就要來臨:

    大觀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找黛玉去,相伴一時,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

    到了山窮水盡的階段,寶玉仍舊堅持他的看法:哪怕與兩三個女子同死同歸,還是不虛此生,真可以說是至死不渝了。

(六)

    有了這種不可搖動的信念之後,寶玉當然會很自然地進一步以女兒自居。這種想法不知不覺在他談吐、行為、舉動上透露出來。到第八十回為止,他只有同襲人發生過關係,很多讀者都認為他同秦可卿有關係,甚至有人進一步認為他同王熙鳳和香菱有染,那都是把他看成好色的正常男人,而且純然從男性的立場出發,與原作的事實和精神相違反,此地不必詳論。總之,在大觀園裡,他周旋於諸姊妹丫環中,並沒有絲毫狎弄之意,完全出諸於自然,好像是同性知己,只有冷惜,只有同情,只有體貼。所以大家對他也很自然,並沒有絲毫戒備或提防之心。例如他去尋黛玉: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環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去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

    這一段表面看上去很平淡,其實大有文章。脂硯就加以揭露:

    (庚辰)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此卻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場(蕩)是也。

    「說不得淫蕩」,與以前一段脂評中的「說不得好色好淫」相呼應。另一段,寶玉去探視黛玉,二人談天: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度,與方才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的滿面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

    因為寶玉來時,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蓑衣,黛玉笑他為漁翁。後來一時不小心,自己卻說成了漁婆兒,暗中把二人說成夫妻。妙就妙在寶玉渾然不覺,脂評就注意到這一點:

    (庚辰)必雲不留心方好,方是寶玉,若著心又成何文

    字。且直是一時時獵色一賊矣。

    非但在思想和性格上,他並不見外於姊妹丫環,而且在具體行動上,有時做出來都是女孩兒家常做的事。所以襲人在規勸他時,首先以即將離他而去來恐嚇他,然後軟語相勸,只要寶玉肯依她三件事,就可以留下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  「再不可調脂弄粉,……再不許吃別人嘴上擦的胭脂(關於此點,詳下文),與那愛紅的毛病兒。」這是襲人站在正常女性的立場上,規勸一個正常男人的話,而這個男人是自己預備以終身相托的。其結果如何,不問可知,因為儘管寶玉口頭上答應,他的心是無法與口如一的。他不能違背他的本性。所以在同一回內,他去看視黛玉: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

    前一晚還滿口答應襲人不再調脂弄粉,次日清晨,襲人病倒,立刻就替丫鬟們淘胭脂膏子,這不是本性難移,是什麼?脂評在「蹭上了一點兒」之後,有一段評註:

    (庚辰)遙與後文平兒於怡紅院晚妝時對照。

    這裡所指後文即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寶玉見平兒哭了一場之後,勸她再擦些脂粉,結果在妝台中為她找出新鮮的粉和胭脂。這妝台配備齊全,洋洋大觀,連平兒都大開眼界,可是看上去是寶玉本人的私人妝台。在這一方面,他比女孩子還要講究。

  第二十一回,寶玉在清晨去叫醒黛玉,那時湘雲也宿於黛玉處: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又進來,坐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著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裡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

    可見寶玉是個「積犯」,這一點大家都已見慣了。下面一段是湘雲為寶玉梳頭(當然和寶玉為麝月梳頭那一段相映成趣),從略。再下一段又是非常有典型性的:

    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才改過。」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

    可見寶玉這習慣已養成極久,襲人不必說,連翠縷和湘雲也已見過不知多少次。大家口口聲聲說:多早晚才改!可是寶玉這一生一世是不會改的了!

(七)

    那麼賈寶玉究竟憑了什麼資格才能得到「諸艷之冠」的稱謂?《紅樓夢》中情榜上的人物,個個有其可愛的地方,寶玉憑了什麼能壓倒群芳而高踞首席?

    很明顯的,賈寶玉是為女兒們而生存的。說他把他的一生完全貢獻給女兒們並不過分。在成立詩社時,寶釵取笑他,說他早已有了別號:「無事忙」。事實上,他真是忙得可以,要說他無事則不見得,因為他忙的全是諸女兒之事,而且他對她們完全一視同仁,不分貴賤,不分親疏。關於這一點,脂硯看得很清楚,在第二十二回寶玉讀《莊子》之後,他曾經有這樣一段長評:

    ……且寶玉有生以來,此身此心為諸女兒應酬不暇,眼前多少現成有益之事尚無暇去作,豈忽然要分心於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閨閣外,並無一事是寶玉立意作出來的,大則天地陰陽,小則功名榮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隨分觸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當作有心則謬矣。只看大觀園題詠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總不見再吟一句,再題一事,據此可見矣。……

    寶玉並不是沒有才能,而是他由衷相信,既然天地精秀之氣,獨鍾於女兒,自己何必違反大自然的規則,去和「人上之人」爭強鬥勝?《紅樓夢》第二回提到甄寶玉,所謂真寶玉和假寶玉根本是一回事,甄寶玉的想法也就是賈寶玉的信仰,所以甄寶玉讀書一定要兩個女兒伴著他讀書,方能認得字;等到他挨打時,口中亂叫姐姐妹妹,便可解除痛苦。至於甄寶玉對小廝們所說的話:

    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

    這幾句話,如果說是出自賈寶玉之口,沒有人會覺得不妥。《紅樓夢》很多地方喜歡用反寫、側寫等技巧,這裡用真假合一的方法也是另一特色。可是思想是不夠的,口號也是不夠的,一定還要見諸於行動。在這一方面,賈寶玉真正是「知行合一」,他用他的一生來貫徹他的主張。第二十回,寶玉怕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引她說笑,脂硯就有這樣一段評註:

    雲寶玉亦知醫理,卻只是在顰釵等人前方露,亦如後回許多明理之語,只在閨前現露三分……

    這只不過是一個小枝節,因為他的一生只有一個目的:他平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非是為諸女兒服務,他最大的快樂就是使她們快樂。關於這一點,從前讀《紅樓夢》的人也早已見到,例如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就指出:

    寶玉之待十二釵,必個個以香花供養之,方不褻瀆老    天靈秀之氣。千金買笑,直等閒事耳,又何足道!

    寶玉能得眾女子之心者,無他,必務求興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利女子乎即為,不利女子乎即止。推心置腹,此眾女子所以傾心事之也。推其術以撫民,可以入循吏傳矣。

    最後一句話,仍免不了世俗之見,如果讓寶玉聽到,一定要罵他為「祿蠹」,怪寶玉不肯同臭男子交接來往了。

    可是更重要的一點:寶玉對諸女子(除黛玉外)可以說是完全平等待遇,無分彼此。這一點由脂硯指出於前:

    ……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

  二知道人指出於後:

    寶玉一視同仁,不問迎、探、惜之為一脈也,不問薛、史之為親串也,不問襲人、晴之為侍兒也,但是女子,俱當珍重。若黛玉,則性命共之矣。

  此外,姚燮(即大某山民)也曾指出:

    寶玉於園中姊妹及丫頭輩,無不細心體貼。釵、黛、晴、襲身上,抑無論矣。

    然後他接下去引證湘雲、妙玉、金釧、鶯兒、鴛耆、麝月、四兒、小紅、碧痕、玉釧、紫鵑、藕官、芳官、五兒、佩鳳、偕鸞、紋、綺、岫煙、二姐、三姐、平兒、香菱等人和事。

    這裡面的一部分人和事出現於後四十回,但並不影響到整個理論的正確性。他這種行為,從沒有知識的人眼中看來,當然是荒謬萬分。第三十五回,玉釧喂寶玉喝湯,將湯潑在寶玉手上,寶玉自己燙了手,卻只管問玉釧燙著了沒有,害得兩個婆子在背後大發議論:

    ……我前一回來,聽見他談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且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

    惟有少數瞭解他的人,才能從他的行為中看出他別有用心。第六十五回和第六十六回,尤二姐和尤三姐盤問興兒賈家情形。說起寶玉來,興兒嫌他:「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裡鬧。」尤二姐於是認為可惜,惟有尤三姐認為不然:

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也只在裡頭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喫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

這麼看起來,尤三姐可以說是寶玉的紅顏知己。這一段是從側面描寫寶玉,興兒和兩婆子的話則是從反面寫寶玉,其目的在烘托出寶玉的性格則一。玉釧是丫頭,寶玉待她如此,可見寶玉不分貴賤;尤二姐和三姐只不過是僅見了一兩面的遠親,寶玉待她們如此,可見寶玉不問親疏。「但是女子,俱當珍重。」所謂珍重,也就是以香花供奉,並不想佔有她們的身或心。寶玉在前八十回中曾與襲人初試雲雨情,其餘至多和鴛鴦、金釧有過親熱的舉動,在後四十回中,根據脂評,我們知道他得寶釵為妻、麝月為婢,可見他是個正常的男子。而在這眾香國中周旋於諸女兒之間,他仍然對她們只有尊敬,沒有狎弄之意。我們當然可以隨著警幻,稱他為「意淫」,而脂硯的解釋卻是:

    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

    所謂體貼,所謂意淫,仍嫌太抽像,我們不妨舉寶玉和鴛鴦之間關係的發展作為具體的例子。

    首先,寶玉和鴛鴦一向很接近,因為鴛鴦是賈母房中的丫環。第二十四回,鴛鴦正在寶玉房中看襲人的針線:

    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 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脖項,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娑,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這是兩人極接近的證明。後來等到賈赦有意將鴛鴦收在屋裡,鴛鴦和她的嫂子大吵一頓,平兒和襲人事先在場,吵嘴時都幫著鴛鴦說話,前因後果均為寶玉聽到,並由寶玉將鴛鴦拉到怡紅院去,大家加以勸慰。

過了一天,鴛鴦當著眾人之面,跪在賈母面前,表明心跡,並說:

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率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然後在發了重誓之後,還用剪子,拿頭髮剪斷,以示決心。在做了這表示之後,鴛鴦當然在各方面要和寶玉疏遠,以避免嫌疑。第五十二回,賈母給了寶玉一件「雀金呢」的氅衣,寶玉披在身上,預備給王夫人去看:

寶玉答應了,便出來,只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括,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迴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去了。

可是寶玉仍然不以為忤,千方百計要找機會對鴛鴦盡自己的心意。後來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第五十四回,寶玉回至怡紅院:

於是大家躡足潛蹤的進了鏡壁一看,只見襲人和一人(鴛鴦)對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三個老嬤嬤打盹。寶玉只當他兩個睡著了,才要進去,忽聽鴛鴦歎了一聲,說道……寶玉聽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會話兒。襲人正在一個悶著,他幸而來的好。」說著,仍悄悄的出來。

    這種體貼真是最崇高的無我的境界,因為他不求鴛鴦知道並見他的情,而且他明知鴛鴦同他之間的距離永遠不會消滅,以後也不會有改善的可能。這是一種沒有希望的,不求任何報酬的、單方面的癡情。

同樣的情操也可以從他對平兒的態度上看出來。第四十四回,平兒受了賈璉和風姐的氣,一肚子委屈,寶玉讓她到怡紅院中去,親自代賠不是,侍候她洗臉、梳頭、換衣裳、化裝,所謂「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就是,為什麼喜出望外呢?因為:

  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眼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敏極    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些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競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競能周全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簿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

  平兒是賈璉之妾,所以寶玉對她根本沒有任何企圖可言,至於這裡為她傷感,更是為古人擔憂,在任何正常人看來,真是多此一舉。同樣情形是香菱,因為香菱是薛蟠之妾,寶玉平日也沒有機會盡心。第六十二回,香菱和上下豆官斗草,把一條新裙子弄髒了,寶玉想出一個辦法來,叫襲人把自己那條新裙換給她。寶玉一路走回去:

  一壁裡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可是他這種想法,連天地間靈秀之氣所鍾的女兒們都未必懂得,更談不到欣賞了。所以,後來香菱嫌寶玉說話唐突了她,責備寶玉:「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再也沒有一句話比這句話更傷透寶玉的心的了!

寶玉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在思想上達到了一個新的意境,為女兒們盡心,而並不斤斤於求她們的瞭解或同情。十二金釵無論怎樣有才、有貌、有德,總是活生生的人,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前提,為自己打算。換句話說,她們都是自私的。而寶玉,已達到了無我的境界,從不為自己打算。這就是寶玉遠超過諸艷的地方。十二釵最多是出人頭地的人,寶玉卻是個聖人,說他超凡人聖一點也不誇張。二者之間的差別就不可以道里計了。

寶玉非但無意於在身體上佔領大觀園中諸釵,連心理和感情上,都無意於追求她們的依賴、寄托、心心相印。他所心嚮往之的是別人的幸福,自己的感受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計算之內。可是這種崇高的情操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獲致,一定要經過多年的磨練和修養才能獲得。第三十回,寶玉看見齡官在地上畫薔字,看得呆了,兩人都淋著雨而不自知。這時寶玉根本不知齡官愛上了賈薔。第三十六回,寶玉發現了事實的真相:

寶玉見了這般情況,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畫「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歎,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競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競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得各人眼淚罷了。

    這是寶玉悟出來的至理,比從前又深入了一層,豈是襲人等所能體會或領略得到的?

    從前人讀《紅樓夢》,雖然為時代所限,自有他們獨到的地方,不應一筆抹煞。例如塗瀛的《(紅樓夢)論贊》中「《紅樓夢》贊」一段,雖然讀上去有八股文的味道,可是卻值得我們在此加以全部引用:

    自有天地以來,生其間者不知幾恆河沙數矣。開天明道有人,主治立極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羽翼經傳有人,獨閨閣無傳心之諦,作養之人。造物有憂之,於是萃日之精月之華,花木之靈芬,山川之秀異,篤生一不道不德、不功不業、不雅不俗、不頑不靈者,為蛾眉調其氣,為脂粉和其神。夫色愛易也,敬為難;親易也,養為難。此處有急索解人不得者。是必由生知安行,加以盡性至命工夫,直造到人欲盡淨,天理流行,然後一念之仁而眾美各若其性,一念之義而眾美各暢其情,一念之禮而眾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眾美各盡其才,各奠其位而已也。乃如度花之風,意在花而不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而不為花私,夫然後香溫玉軟,不摧於怨雨淒風,綠膩紅酥,不侮於狂蜂浪蝶,於以主持巾幗,護法裙釵,極大塊之文章,實人間之瑞事。

(八)

  在前面已經說過,寶玉在生理上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可是《紅樓夢》並沒有把他寫成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如果寶玉是個正常的好色的男人,看見美麗的女孩子就會存有不軌之心,那麼他必不會見容於大觀園。所有女兒們看見他一定會存有防備之心,而寶玉和她們之間的關係也不會那麼自然,一定相當勉強和帶有幾分緊張。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就看不到這麼許多精彩的妙文了。

在另一方面,寶玉絕不是一個生理上不正常的男子。他並沒有缺少荷爾蒙,所以不是一個女性生化的男人。我們如果拿現代心理分析的方法來解釋他的心理和行為,說他變態,未免太現成和簡單了一點。勉強要用現代的名詞來說明寶玉的為人,我們不妨說他的感情已經昇華了。他把對個別女兒的愛擴展為對所有女兒們的愛和同情。可是生理上的正常和心理上以女兒自居正是個極大的矛盾,如何克服這個矛盾,並使讀者加以接受,才是《紅樓夢》的藝術上的勝利和偉大之所在。

普通讀者心目中的賈寶玉是個多情種子。賈寶玉成為一個到處留情的典型人物。他對後代的流行小說產生了莫大的影響,而這影響甚至在今天的流行小說都留下了烙印。賈寶玉這角色,好像陰魂不散似的,以不同的面目在各種說部之中出現,他有時見一個女人愛一個,有時為女人們爭相追逐的對象,卻又缺乏賈寶玉的深度——到處鍾情、自作多情,使人讀後引起反感。事實上,《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並不是這樣一個人物。賈寶玉雖然對所有女兒都加以珍重,可是他仍然情有獨鍾:他把他的心交託給了林黛玉。這點無需我們詳加解釋。寶玉在警幻仙姑處聽到的十二支《紅樓夢曲》中的第二支《終身誤》,就說明:「金玉良姻」是眾人所說,自己卻堅信「木石前盟」。寶玉在夢中也說過同樣的話,連寶釵都在旁邊聽到。紫鵑同寶玉開玩笑,說黛玉就要回蘇州,把寶玉嚇得發瘋。從《紅樓夢》我們可以看出賈寶玉從頭到底把林黛玉看作他惟一和真正的愛人。說他可以和黛玉「性命共之矣」一點也不過分。可是把女兒們一視同仁和把黛玉看作「真愛」的對象又是一個極大的矛盾,而且在表面上無法自圓其說。如何克服這個矛盾,使讀者信服,認為寶玉這樣做是對的,合乎情理的,是《紅樓夢》藝術上又一偉大的勝利。

《紅樓夢》的中心思想之一是女兒在人品上、才智上、道德上,各方面都遠超過男人。女兒是高等人,男人是低等人。這一點已在前面詳加說明。可是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女兒也是人,有人的長處,當然也有人的缺點。在曹雪芹的時代,多數女兒生活於閨閣之中,與社會隔絕,所以並不直接暴露於社會上的罪惡和其他的壞影響。說她們較純潔則可以,說她們超人則缺乏人性上的根據。她們仍然具有人類所共有的缺點:自私、小氣、妒忌成性、心胸狹窄。可是通過曹雪芹的筆,《紅樓夢》中的女子個個都有獨立的生命,她們並不完美,但是非常可愛。她們都有缺點,可是讀者卻原諒她們的缺點,並深深為她們所吸引。在這一點上,《紅樓夢》描繪了不可勝數的可愛的女兒,非但在中國文學上史無前例,即使在世界小說史上也佔有獨一無二的地位。脂硯在這一方面曾加以指出:

(庚辰)……寫黛玉之睡態,儼然就是嬌弱女子,可憐;湘雲之態,則儼然是個嬌態女兒,可愛。真是人人俱盡,個個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釵。

這其實不止是作者曾經見到過多少裙釵,而是作者創造的天才的表現。第六十二回,開始總批,為「有正」本所獨有,是否脂評還不敢說,但本身說得很有意思:

(有正)探春圍棋理事,氣象嚴厲。香菱斗草善謔,姿態俊逸。湘雲喜飲酒,何等疏爽。黛玉怕喫茶,何等嫵媚。晴雯刺芳官,語極尖利。襲人給裙子,意極醇良。字字曲到。

這是作者善於利用對比的技巧,在焦點集中在幾個人身上時,她們的個陛在對比和彼此襯托之下,就顯得格外鮮明而生動。如果將主要人物加以檢討,我們不由得不佩服作者的才華。隨便舉一個例在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王熙鳳等人之外,他怎麼可能再創造出賈探春來?表面上,探春好像是配角,可是自始至終、作者用盡心機,經之營之寫出另一個人物,迥然與幾個主角不同,雖不能和她們分庭抗禮,卻至少有她獨立的生命和光彩。而且在故事的主線發展上,探春發生了極大的作用,可以說與大觀園的存在和崩潰息息相關。相形之下,珍·奧斯登的小說,雖然反映純女性的世界,也要為之失色。賈寶玉說:老天,老天!你怎麼會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我們讀了《紅樓夢》之後,不禁要說:曹雪芹!曹雪芹!你怎麼會創造出這些第一流的女兒來!一方面女兒是人,一方面女兒是人上之人。這是一個極大的矛盾。《紅樓夢》能使我們相信女兒的確比男人高明、純潔、可愛,並且接受賈寶玉的想法和信仰,這是《紅樓夢》的魔力,也是《紅樓夢》的不可思議之處。這不是藝術上的勝利,是什麼?

在現代人心目中,賈寶玉可能不合潮流,因為現代人崇拜暴力,追求官能上的刺激和滿足。可是在中國小說中,賈寶玉是最凸出的人物,理由很簡單,因為《紅樓夢》克服了各方面的矛盾,創出這樣一個無古無今的人物——一個男人,而同時卻又是諸艷之冠。這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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