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和光源氏:由情悟空的心路歷程
光源氏和賈寶玉,是東方文學之林中冠絕古今的人物形象。前者為《源氏物語》中的濁世浪子,後者則是《紅樓夢》中指穢士叛逆。兩人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不同國度,卻有著共同的命運:終生為情所苦,最終遁入空門。耐人尋味的是,紫氏部和曹雪芹在塑造他們各自心愛的主人公時,都不約而同地為他們的身世遭際串上一條佛教色空觀念的主線。《紅樓夢》第一回有云:「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由空空道人這一《石頭記》第一閱讀者的反應,道出「空空」與「情僧」實為一體,在「空——色——情——色——空」的流轉中,情是參悟的媒介和對象。「情僧就是情之真覺者,是對情的神識徹悟,葆有情的慧性靈根,達到情的涅磐境界。」這樣的論斷不僅適用於「絕代情癡」賈寶玉,也是對多情的源氏公子一生的形象概括。可以說,他們兩人的生命便是一個由情悟空的過程。
一 因空見色 由色生情
要在三言兩語中對佛教「色空」觀念做出明晰的表述是相當困難的,必須說明的只是:「色」、「空」並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它們之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眾所周知,佛教尚「空」,但「空」有不二,「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諸如此類的文字遊戲在佛經中比比旨是。佛教以「空」為出發點與歸結點,但並不停留在「空」的層次上。世界的本質是空的,而表象不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是「空」始「空」終的,而之所以能成為一個「過程」,還在於其間蘊藏著不可言說的「妙有」- 無常如白駒過隙的大千世界,滾滾紅塵。「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相者,色也。相的運作證明著本質的空。「空」也就亦空亦有,非空非有地撲朔迷離起來。正因為「空」有這樣的複雜性,所以一方面,「空」體現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澄澈佛性,一方面它又包羅萬象,良莠並存。與「空- 色- 空」相對應的是十二因緣三世輪迴。十二因緣以「無明」開端,以涅磐終結,往復不已,恰好映證了「色空」的交融。人之初,在「無明」的混沌狀態中即已蘊含著「色」的躁動與「空」的澄澈了。
「空」,作為覺悟的慧根,在寶玉和源氏身上都能找到。
寶玉的前身是女媧補天留下的一塊「通靈」頑石。他銜玉而生,自幼「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其後遊歷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天機洩漏」,寶玉之悟道參禪在書中也是屢有提到的。可見,作品一再地暗示出寶玉之能慧能悟,具備了悟道成佛的稟性和素質。
《 源氏物悟》 中的源氏雖然沒有寶玉那樣神乎其神的出生,但同樣是個自小「聰明穎悟,絕世無雙」的主兒。人們慨歎他的容貌漂亮,儀態優美:「這神仙似的人也會降臨到塵世間來!因而被,稱為「光華公子」。「這小皇子的多才多藝,如果一一的舉起來,簡直如同說謊,教人不能相信」。就是這樣一個公子,在諸多才藝中,又勤修佛法,其能慧能悟也就可想而知了。
寶玉和源氏都是自有佛性的大智大慧的奇人,同時他們又都有著「前生自業」,注定與大千世界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這種聯繫,主要是以情為中介的。「空」與「情」乍看矛盾,其實不然。禪宗有言:「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又:「若無情是佛者,活人應不如死人。」可見,空空的佛性中本自含情。從這意義上說,寶玉和源氏都為天生情種也就不足為奇了。
寶玉的本相是「墮落青埂」的通靈頑石,和惹下還淚情債的神瑛侍者合二為一,共投凡胎,可知其通靈之處主要還在通情。
《 紅樓夢》 載,那無力補天的頑石是在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的攜帶下才得以寶玉的身份「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投生的,而之所以如此,也是這頑石聽到那一僧一道「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時,萌生了「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的願望。佛心本自多情,更何況是「無明」躁動中的頑石,情心一動,由聞色而思見色,得以往塵世目睹那一場「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紅樓夢。
反觀源氏,其出生與情也大有宿緣。《 源氏物悟》 開篇《 桐壺》 貼,完全承襲了中國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模式。桐壺天皇與身份低微的更衣兩情繾綣以致招人物議,最後更衣抑鬱而終,給天皇留下了「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段愛情悲劇的結晶就是「光華如玉,蓋世無雙」的源氏公子。「長恨」因此又成為源氏的主題,使得他注定要在多情和不幸中度過一生。同時作為帝王之子,他雖然被貶為臣籍,並歷經宦海沉浮,但更多的時候,他是權傾朝野的攝政關白,輔佐了三代天皇,是一個「滿月無缺損,世獨我榮華」的人物。寶玉和源氏,可以說都是閱盡榮華富貴之人,以他們的慧根靈性,多情善感得以閱盡榮華富貴,就不能不——
二 傳情入色
無論是寶玉還是源氏,其時都還是翩翩濁世佳公子,雖然日日周旋於富貴場,但兩人都表現出「富貴不知樂業」的秉性。寶玉極其厭惡功名仕途,且「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源氏則毫無政治野心,後來雖被扶上攝政之位,但不久便辭去了。相反,他卻樂衷於為一切風雅之事一擲千金,力求十全十美,以致六條院幾乎可成「奢侈」的代名詞。富貴在使他們深感厭惡的同時又使這兩個天生情種有條件在女兒國、溫柔鄉中從容展現情感世界最華美的篇章。
寶玉和源氏在情感上的最大特徵便是泛愛。他們都是以絕代情癡的面目出現的。
根據脂評提供的材料,《 紅樓夢》 最後公佈情榜,寶玉名下所注為」情不情」,解釋之一就是:「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段癡情去體貼。」這份奇異的泛愛,在書中隨處可見:「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活;河裡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咕咕的」,連畫上的美人也會恐她寂寞,須去「望慰他一回」, 寶玉情感之廣博豐富,執著忘我,若非一個「癡」字,怎可了的?寶玉兒時的癡話歷來為人傳誦:「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對大觀園中的女兒,不論貴賤,一樣熱愛,當他得知,書僮茗煙與一粗使丫頭偷試雲雨居然不問對方歲數時,就曾責備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的你了。可憐,可憐!」那份設身處地的關切溢於言表。
源氏的多情則有鮮明的日本色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其對四季風物的感受纖細入微,平日無事也總有閒愁幾許,時時泣下沾襟,詠出大量傷感的和歌。如「浩蕩山風吹夢醒,靜聽瀑布淚雙流。」就是入深山聽法華懺法的感歎。其敏感脆弱之處,怕也是無人能及的。
源氏認為「女子個個可愛」,把憐香惜玉當作義不容辭的責任。他一見軒端荻便看出「這是一個輕狂女子」。然而在他的多情重色的心中,又覺得不能就此抹殺了她。平安時期的日本女子是不能在丈夫以外的男子面前拋頭露面的,因此,源氏「從來不曾看見過女子不拘形跡地顯露真相的樣子。今天這個軒端荻不曾留意,被他看到了真相,他覺得對她不起。」源氏的多情表現在對所有愛過的女子都不忘懷,「世間女子個個可愛,教我難於捨棄」。即使象花散裡、未摘花之類才貌均不出眾的人,他也悉心照拂她們的衣食起居,並建造二條院東院,六條院等豪華宅第使所有情人安居樂業。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愛,原本不常。然而在諸多無常的現象世界中,執著於強烈的愛慾,就不能不在生老病死的生命流程中深味那種種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人間苦痛了。執著於情而力圖證情,是身處凡世又兼慧性靈根的寶玉和源氏一生的追求。
寶玉曾有一個津津樂道的理想:「趁你們(女兒)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飄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 … 就是我死的得時了。」他的泛愛裡一直包含著女兒們都愛他的假設,但這裡面是有矛盾的。女兒們愛他,但目的各個不同。黛玉所愛的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寶釵愛的卻是金玉良緣,寶二奶奶的尊榮。兩種愛情對寶玉的角色要求完全不同;前者要真人,後者要貴人,選擇誰的感情也就是決定自己要做什麼人。這種選擇對泛愛的寶玉無疑是痛苦的。在決絕不下時,他不時地求助於佛道。第二十一回「賢襲嬌嗔癡寶玉」說的便是襲人規勸寶玉注意與姊妹避嫌。寶玉因此而讀《南華經》 ,並欲「焚花散麝」, 「戕寶釵之仙姿」, 「灰黛玉之靈竅」以毀滅女兒來抑制自己的親近之心。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則是由黛玉的小性兒引起的風波。寶玉原以自己一番好心,最終既得罪了湘雲又見怪於黛玉,真所謂「真心反被真心誤」了。於是寶玉又「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地欲使情愛「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這顯然已經走到佛教「空」的一面。如果說寶玉的語道、參禪都不徹底,無法現實地解決情感矛盾的話,那麼「齡官劍薔」一事顯然給了他的女兒觀一個有力觸動。一心以為自己愛女兒,女兒們理所當然都應愛他的寶玉在這兒第一次遇上了反抗者。齡官作為一個卑賤的小戲子,傲然不理寶玉,而把整個身心獻給了賈薔。「識分定恰悟梨香院」,寶玉至此方明:「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競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寶玉終於悟到了愛情所具有的排他性,第一次對自己的泛愛多情作出了自贖性反思。這一覺悟對他最終在「山中高士晶瑩雪(薛)」以及「世外仙妹寂寞林」中作出選擇無疑有著重大意義。
和寶玉相似,「為了戀情,源氏公子一生一世不得安寧」。作為一段淒楚愛情的產兒,源氏被安排進一個情感的輪迴圈裡,他繼承了父母的多情,發展了他們的不幸。
「漢皇重色思傾國」,洞壺天皇在日夜悲悼更衣早逝的同時,找到了年青美貌、酷似更衣的籐壺女御聊以慰情。幼年喪母的源氏在父皇的默許下得以親近籐壺女御,把她當成自己的偶像;日久天長,引出一段亂倫的戀情,最終生下了冷泉帝- 他名義上是桐壺天皇的幼子,源氏的異母弟,實際上卻是源氏與籐壺的私生子。在錯綜複雜的宮廷爭鬥中,這樣的過失足可招來殺身之禍,更不用說道德良心的譴責了。身處勾心鬥角的宮廷,源氏和籐壺日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籐壺一方面悔恨自己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決定斬斷情絲,一方而又憂慮小皇子的前途命運,不得不依靠源氏作為政治上的後援。這兩難的處境令她苦不堪言,最後只得依仗佛力,毅然落發以絕源氏之念。同樣,面對父皇一如既往的眷愛以及籐壺的決絕,源氏深深體味到不可告人的戀愛的痛苦,他時時唯恐敗露,只能以縱情聲色來擺脫內心憂懼。「任情而動」是源氏常掛嘴邊的話。他以此懺悔以往的過失,也以此作為新的戀情的藉口。他在戀愛上,無論對哪一方面都不斷操心,凡是與他有過往來的女人,經過多年,他還是不能忘懷,這反而變成了許多女人的怨恨的源泉。源氏的泛愛不像寶玉那麼徹底,無保留。他愛女子,給她們錦衣玉食的生活,讓她們接受別人的艷羨,但他並不關.心她們內心的寂寞與痛苦。這種生活與寵物相類,囚而連最受寵愛的紫姬也會不無淒楚地道出:「在旁人看來,固然如你所說,我這微不足道之身,享受了過分的幸福。誰知我心中一向懷著難於隱忍的痛苦呢。」「任情而動」不僅接二連三地給源氏所傾心相愛的女子帶來不幸,同時這些不幸也一次次加重了他自己心靈的傷痛。「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感受在源氏是常有的。當美麗溫順的夕顏受驚嚇暴亡時,源氏便是這樣想的:「罪由心生,當是我在色情上犯了這逆天背理,無可辯解的罪過所得的報應,故而發生這罕有其事的橫禍吧。」當因朧月夜之事流放頤磨時,他也不是從政治失勢上找原因,而把這歸咎於神佛的報應。懷著死後不能往生極樂淨土的恐懼,每逢這些境地,源氏往往就會竭盡全力,或舉辦各種盛大的佛事以超度亡魂;或閉門不出,勤修佛法以圖懺悔。「孽由自作而無人得知的愁恨,在源氏公子是永無停息的。」
三 自色悟空
無論是《 紅樓夢》 還是《 源氏物語》 ,在描寫兒女情長時都沒有脫離「富貴」二字。寶玉和源氏心目中的人間淨土- 大觀園、六條院,都是在揮金如土中建立起來的。生活其間的清淨女兒就如同溫室裡的花朵,依賴於富貴的保護,同時又被富貴扼殺著天性,她們的無瑕與歡樂是非常脆弱的。而一旦「偶然風乍起」,富貴流轉了,那麼「消散證無常」就成為她們共同的命運。女兒們如此,與女兒們息息相關的寶玉和源氏又何嘗不如此?
對於源氏來說,富貴伴隨了他一生,而富貴帶給他的除了風雅之趣以外,便是無盡的悲哀。他的母親更衣身份低微卻受寵愛,最終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本是帝王之子,但堂堂天皇無力保護這個兒子,只能將他貶為臣籍,以圖避禍。地位特殊的源氏,縱然無心仕途,仕途卻一再要眷顧他。源氏十三歲剛行過冠禮就和年長幾歲的左大臣之女葵姬結了婚,成為一場政治聯姻的主角。他不愛葵姬,卻必須依賴左大臣的勢力與弘徽殿女御抗衡。他明知冷泉帝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但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深恐就此毀掉兒子,自己和籐壺女御的前程。最終他漸漸專情於紫姬,卻不能拒絕朱雀帝下嫁年幼的三公主的要求,使紫姬飽嘗難言的痛苦。「種種違心之事,時刻糾纏我身,直到今日不休。」源氏公子的這番話正反映出他對富貴的矛盾態度:一方面,光華公子舉世傾慕,另一方面,他又是生活在一個污濁的世界中,富貴如此,卻依然身不由己,心靈的自由是不能在富貴場上尋找的。富貴,只是光華公子身上的一個標鑒,離開它,一切聲勢也就隨之而去了。對此,源氏公子深有體會。欲赴須磨之前,「與公子交情不深的人,唯恐來訪問了將受右大臣譴責,因而增多煩惱。所以門前本來車馬雲集,幾無空地,如今冷冷清清,無人上門了。此時源氏公子方悟世態之炎涼與人情之淺薄,感慨系之。」到了須磨之後,「源氏公子兄弟輩的諸皇子,以及向來與公子親善的諸公卿,起初常有書信寄須磨慰問,並且有富有情味的詩文互相贈答。」但權傾朝野的弘徽殿女御一聲棒喝,「諸皇子等聽到了,害怕起來,此後就不再有人敢和源氏公子通音信了」。面對險惡的世相,源氏公子雖然不久又重獲富貴且盛於當年,卻不得不感歎:「不過在這惡濁可歎的末世,要等待能夠徹底洗清的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論何事,在這末世總是越來越壞,越差越遠。」朝廷期待於源氏的是一個棟樑之材,而此時此刻,這位光華公子感受到的則是富貴的虛無以及自己在這虛無之中的無力。
川端康成在《 日本文學之美》 中指出:「徜使宮廷生活像《 源氏物語》 那樣爛熟,那麼衰亡是不可避免的。『爛熟』這個詞,就包含著走向衰亡的徵兆。」源氏公子孽由自作的報應最終都落在了他所鍾愛的女子身上。
源氏公子一生最大恐懼莫過於亂倫的果報。然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他發現了妻舅之子柏木與三公主的姦情,卻只能假作不知,看著他們的兒子薰君誕生成為他源氏的兒子。他由此懷疑自己的父親當初是否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目睹冷泉帝的誕生,這一想法令他痛不欲生。而三公主和柏木一也在疑懼悔恨之中一個由父皇落了發,一個悲慘地死去了。
如果說,亂倫的果報是源氏公子一直等待著的,那麼紫姬之死則是對他一生任情而動的報應,這一打擊是意外的,更是致命的。紫姬原本是兵部卿親王的私生女,也是籐壺女御的侄女,相貌酷似籐壺。源氏將紫姬掠回府中,從小教導,培養成一個十全無缺的妻子。她的身上集中了源氏的一切理想:美麗、才情、賢惠和寬厚。然而這個自幼養在深閨的紫姬依然無法逃脫悲慘的命運。源氏對前太子妃六條妃子「始亂之,終棄之」的風流冤孽報應到了紫姬身上。一往情深的六條記子用生魂纏死了葵姬,死後又喊著「找好恨呀,我好恨呀」到紫姬身上作祟,把紫姬也帶離了人間。任情而動,本是源氏用於麻醉自己亂倫恐懼的一種方式,貫穿了他約一生。紫姬之死宣告了他一生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果報並不因他的想忘記而忘記他,它不僅報應了他的亂倫,也報應了他的濫情。女性們以生命為代價否定了源氏任情而動的一生。愛他者紛紛離他而去,而這偏偏又是他的泛愛所造成的。富貴早已無可留意,而愛情也隨紫姬一起往生彼岸了。至此,源氏一心希望早日遁世,只管「今天、明天地計算,胡亂度送歲月,但覺身在夢中。」
平安朝在日本歷史上是一個昌盛輝煌的時代,然而共「爛熟」的背後隱藏著衰亡的徵兆。源氏的結局是「雲隱」當時,他的榮華正處鼎盛,然而在源氏心中,溫柔富貴鄉都已經空空無物了。昔日繁華的六條院因「光華」的離去而荒蕪,女兒們也凋零無尋,這不能不說是對平安朝的盛極而衰所作的預言。
相比之下,《 紅樓夢》 中富貴乍衰與女兒憔悴的結合尤為緊密,而寶玉從這無住的幻相中得到的體悟也尤為慘切。
寶玉的奇異出生,使他成為延續富貴家業的唯一希望;然而頑石的本性:使他偏偏生就了別樣的性情。他對污濁官場中的祿蠹、國賊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公然蔑視寒窗十載,金榜題名以及「文死諫,武死戰」之類的生活模式。他一心只想做的,是女兒國中無知無識的赤子,並且渴求著與黛玉之間水石前盟的性情之愛。這一切都不是富貴所願意給予的。儘管寶玉有著「就便為這些少、死了,也是情願」的決心,但他不得不在經歷了一次次理想的幻滅之後,意識到個性、自我在富貴面前的弱小和無力。只因為與寶玉說了幾句「教壞爺們」的話,金釧投井了;只為了要在主子面前維護一個女奴做人的尊嚴,晴雯被逐了。寶玉,身為堂堂主子,榮、寧二府的命根子,連兩個丫環都無法保護。同樣,寶玉也無法保護自己的愛情。在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金玉良緣」面前,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黛玉淚盡而亡,聽憑「木石前盟」成為「水中月、鏡中花。」
與《 源氏物語》 一樣,《 紅樓夢》 中的榮寧二府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中顯露出衰亡的徵兆。早在第二回,作者便借冷子興之口道出「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 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盡一代不如一代了。」賈府的大廈將傾,在書中是屢有提及的。而對寶玉來說,一方面,他並不以家業繼承人自命,另一方面,他身在富貴中,專情的卻是溫柔鄉所以儘管對此耳聞目睹,而真正有了清醒的認識,當還在賈家被抄,由極度奢侈跌入極度困頓的驟變之中。同樣,寶玉對富貴無常的覺悟也是通過女兒的凋零來達到的。
富貴使「木石前盟」的性情之愛成為一場空幻,然而「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富貴也不是永恆的。為挽狂瀾於即倒,懦弱的迎春成為中山狼驕橫的犧牲品;元妃和王子騰之死使賈、薛、史、王四家喪失了政治上的依靠;賈雨村的見利忘義,投井下石,最終使這個外強中乾的政治聯盟訇然崩塌。在一場「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鬧劇中,寶玉觸目所及的只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平日裡飛揚跋扈的鳳姐兒,在「一從二令三人木」中,哭向金陵事更哀;守身如玉的妙玉隨著大觀園的破敗而「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尤為可歎的是有著停機之德的寶釵,她本是正統觀念中的理想賢妻,在長期的苦心經營之後才得到了金玉良緣的婚姻,然而富貴的無住無常連這樣一個循規蹈矩的女子也不放過,使金玉良緣在己是無「情」之後,又失去了「金玉」的依傍。最終,無論是至情的木石前盟,還是至貴的金玉良緣都歸於一場空花泡影。
「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這本是青埂峰下的頑石心嚮往之的地方,色空的流轉在賺取了寶玉的大喜大悲的同時,也做到了池參禪悟道所沒能做到的事。正是這「福貴溫柔鄉」在無住無常中「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毀滅了那些曾明媚鮮艷的眾女兒和同樣明媚鮮艷的大觀園乃至富貴溫柔本身。也正是色字的流轉,使寶玉的至情從「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最終躍向了「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的高度,至情和無情融合為一。「人到多情情轉薄」,寶玉在經歷了最大的泛愛「情不情」之後又以最大的無情「情不情」拋妻別子,走上了懸崖撤手,遁入空門的道路。
四 雲空未必空
《 紅樓夢》 和《 源氏物語》 其主題都「大旨談情」。而在色空流轉中,以情參禪,證情為空又是兩書的基本格局。在儒家文化圈中,文是用以載道的,在專制禁錮的社會條件下,按照後結構主義大師富科的觀點,情、愛、性作為禁忌是不見容於正統,不允許進入權力話語的。而紫式部和曹雪芹卻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僅談情,而且證情,顯然有著張揚情愛,使之從「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的企圖。然而主旨與格局,談情與證情之間又存在著悖論。《紅樓夢》 套曲第一支第一句便是:「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警幻仙姑看重寶玉的只在他是「天下第一淫人」,而她用於開導寶玉的也是一個風情萬種、名為「兼美」的女郎。同樣,紫式部也常假托「作者女流之輩,不敢侈談天下大事」,從而自然而然地把筆觸伸向了人類複雜的情感世界。這些都表明了兩位作者對情愛的高度肯定。然而對情愛的上下求索卻導向了反面:證情為空。大觀園中的女兒,六條院裡的少婦,結局都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悲劇的感人力量正是由此誕生的,越是渲染情愛的神秘美麗,變化多端,就越是不願意接受那虛無的結局,而越是肯定情愛的虛無,就越是懷疑真正情愛的存在。有情耶,無情耶,令人流連忘返。
悖論的存在正暗示出作者自己對情愛的矛盾。情雖美好,人間卻沒有生養它的淨上,三千大千世界,情卻只能遁入不二的法門,在亦幻亦有中展現它的美妙。借情的虛無聊以慰情,於是,十二支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套曲就概括了寶玉、女兒、榮、寧二府的悲劇 。而夕顏之死,也可以用一句「何必如此感傷,一切事情都是前世注定的」予以了結。
這樣,《 源氏物語》 和《 紅樓夢》 就不得不在「空- 色-- 空」的封閉體系中陷入歷史的輪迴而不可自拔。在《源氏物悟》 中,愛情的痛苦在桐壺帝- 源氏- 薰君身上一再地得到報應。而《 紅樓夢》 裡的貧富更替也成為一出「鬧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喜劇,我們可以從中看到艷麗無比的惡之花,可以體味幽玄閒寂、悲歎無常的末世情懷,卻很難看到什麼療救的希望,因為問題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寶玉作為一個有著覺醒個性的新人,在空- 色- 空的情悟中並沒有看到一條新路,而是超凡入聖,把問題原封不動地留給了芸芸眾生。源氏則終究只是一個既不滿現實又沒有意識到反抗的隨波逐流的浪子,他的苦悶歸根結底是道德的,而不是代表著新生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