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賈寶玉新在哪裡?
甲:前次我們談過,《紅樓夢》中人物的詩詞,都是人物的心聲的流露。作者替人物寫出這些詩詞,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一完全是必要的,有益的。是不是這樣?
乙:是這樣談過。難道你又有新的看法了?
甲:沒有什麼新的看法。不過,情形恐怕也不可一概而論。《芙蓉女兒誄》裡面那一聯:毀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你看有點問題沒有?
乙:這是老問題了。「毀口」,「剖心」,而且「忿猶未釋」,這樣激烈的話,完全不像賈寶玉的口吻。如果「詖奴」是指襲人,「悍婦」又是指誰呢?周瑞家的麼?似乎當不起。王夫人麼?當倒是當得起,但是絕對無法想像賈寶玉會罵自己的母親是「悍婦」,還要「剖心」,還「忿猶未釋」。
甲:有一位老朋友說過:《芙蓉女兒誄》大概不是寫到「癡公於杜撰芙蓉」這一回時,才特地替賈寶王寫的。而是曹雪芹自己的生活中,早就有過類似的悲悼,早就寫了這篇誄文,後來寫小說時現成地用上的。所以誄文中表達的是作家曹雪芹的感情,同書中人物賈寶玉此時此地的感情不盡相合。
乙:這倒是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假設。可惜缺少硬的證據。
甲:有證據,沒證據,反正我並不想研究《芙蓉女兒誄》本身的問題。剛剛買來一本《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蔡義江著),就把「詖奴」和「悍婦」都注為「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夥迎上欺下、狗仗人勢的奴才管家們」,這也是一說,我也不一定反對。我提起這個問題來,只是為了探討一點:為什麼所有的研究者和讀者,一致都認為「悍婦」決不可能是指王夫人?其實,照我看來,「愚而且悍」,完全可以作為王夫人的定評。
乙:當然是從寶玉一貫的表現來看的。他連向黛玉發誓的時候,還是這樣說:「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林妹妹了。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可見祖母和父母在他心裡佔著最優先、最不可動搖的地位。
甲:說得好!可見,我們常說賈寶玉怎樣叛逆,怎樣反封建,這當然是對的。但是,在賈寶玉的生活中,最直接代表封建勢力的,就是這三位封建家長。寶玉對這三個人,卻從來沒有一點怨恨不滿之意,甚至對於賈政,也僅僅是害怕躲避,從來沒有任何對抗意識:這也是清清楚楚的。也曾經有人想把賈寶玉盡量「拔高」,但是,如果問問他「剖悍歸之心」是不是針對王夫人,恐怕他也不能不猶豫猶豫,難以立刻作肯定的回答。
乙:你是不是對寶玉這個形象的思想性有所懷疑了呢?我認為,寶玉身上那一點民主主義的東西,不管怎麼微弱,總是新的東西,所以是可貴的;至於他身上更大量的舊的東西,以及那一點新東西的嚴重不足,那是歷史的局限性,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評論歷史人物,不是看他比我們今天落後多少,而是要看他比他先前的和同時的人前進多少。我還是相信這個原則。
甲:原則不成問題。但是,對待一個文學藝術中的典型,單單引用這條原則,就夠了麼?兩百多年以來,一代又一代的千萬讀者,為寶玉和黛玉的命運傷心痛哭,就僅僅為了他們有那麼一點點微弱不足道一一是的,就是微弱不足道的民主性的要求麼?
乙:過去的讀者說不出「民主性的要求」這個概念,但是他們所同情所贊成的東西,客觀上就是這種「民主性的要求」。
甲:那麼,小說裡的人物形象,是不是民主性的要求愈自覺,愈強烈,愈完整,他就愈能感人呢?小二黑和小芹,牛大水和小梅,甚至覺民和琴表妹,他們的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思想,比起寶玉和黛玉來,不知道深刻、強烈、完整、自覺到多少倍,但能不能說他們都是比寶玉、黛玉更為成功的文學典型呢?
乙:當然不能說。那豈不成了後代寫新人物的任何平庸小說,都超過前代的一切文學名著了?
甲:可見,評價文學藝術中的典型,同評價歷史人物還是不一樣吧!如果作為真實的歷史人物來看,說小二黑和小芹,牛大水和小梅,乃至覺民和琴表妹,遠比寶玉,黛玉進步,那是毫無問題的;但作為藝術典型來看,說寶黛的典型不如他們成功,不如他們有意義,就完全不對了。
乙: 你的意思是要強調藝術性,強調思想與藝術之不可分,強調文藝作品中思想性必須通過藝術性才能夠表現出來麼?
甲: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該怎麼表達。我只是有幾點懷疑。第一,從一九五四年以來,我們強調寶玉、黛玉的進步性和叛逆性,強調得很不少了。假如有一個青年讀者來問我:「難道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水平,還趕不上寶玉和黛玉,還要我們向他們學習麼?」我簡直無話可答。
乙:對呀!不是有這樣的說法,說是林黛玉決不可能革命麼?
甲:我頂多只能這樣回答:「不要看寶玉、黛玉的進步性、叛逆性太微弱!要知道,他們是兩百年前的青年。從磐石下面掙扎出頭來的小草,比起空曠地上順利長成的大樹,生命力恐怕還是前者更強些。」但是,青年人仍然可以這樣駁我;「你這種比較,只有植物學專家們才會感到興趣。我們普通人,要觀賞,要取材,反正只會去找樹林,不會搬開磐石去找壓在那下面的小草』不管它生命力多少強。」這樣,我仍然無話可答。
乙:可是魯迅也歌頌野草呀!
甲:這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因為我們都知道魯迅正是那直刺「夜的天空」的大棗樹。
乙:如果這樣說,也就同樣適用於《紅樓夢》。難道《紅樓夢》只是磐石下面一根小草嗎?
甲:我們說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思想水平」,不是整個《紅樓夢》。其實,就說《紅樓夢》,如果單論抽像的社會思想政治思想,又有什麼了不起呢?研究者們曾經介紹黃宗義、王夫之、唐甄、戴震等思想家的民主主義和人文主義思想,指為曹雪芹的思想淵源。我不知道這個理論能不能成立,但是這倒引起我懷疑另一個問題:如果把《紅樓夢》裡的民主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內容抽像出來,比起那些思想家的理論,可是粗疏、淺薄、軟弱得不知多少了。如果單論抽像的思想,《紅樓夢》遠遠不是它那個時代最先進的水平。和他同時的戴震。才是當時最先進的思想的代表者,何況黃宗羲等又比他早多了。如果曹雪芹同那些思想家的思想真有過接觸,那只能說他對那些思想毫無理解,甚至是從那些思想的到達點向後倒退了。
乙:你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呢?
甲:我想,分析寶玉、黛玉、寶釵乃至《紅樓夢》裡的一切人物,當然都必須分析他們的思想,分析他們之間的思想矛盾和鬥爭,否則就容易陷於「兩峰雙水」,「釵黛合一」。但是,又決不能停留在思想的分析上。
乙:當然還要作藝術分析。一一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一個典型的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並不僅僅在於表現出這個人物有什麼思想,更重要的還是在於刻畫性格。是不是!其實,這才真正是藝術分析。
甲:現在這才真正接觸到關鍵了。試想一想,兩百多年來,寶玉、黛玉感動千千萬萬讀者,不正是靠他們嶄新的美好的性格麼?過去,甚至現在,最普通的讀者,誰去注意什麼「反封建的思想」?他們喜歡賈寶玉、林黛玉,首先是喜歡他們的整個的「人」,喜歡他們的心靈、情操、幻想、追求、執著、割捨、眷戀、訣絕……這一切所構成的「性格」。我們分析思想,也只是為了分析性格。性格的形成離不開思想,但性格不等於思想,性格也不是完全從屬於思想。
乙:你這說得對。有一個很突出的例子,就是史湘雲。要說思想,她完全是薛寶釵的追隨者。但是讀者全都喜歡她,包括最不喜歡薛寶釵的讀者在內。不是喜歡她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條,不是喜歡她勸寶玉講究「仕途經濟」,而是喜歡她那種「英豪闊大寬宏量」、「霽月光風耀玉堂」的性格。
甲:不只是史湘雲,無論哪一個人物,性格才是獨特的東西。能夠成為典型形象的性格,更是極為獨特而又有極大概括性的。如果賈寶玉沒有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自己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反提醒別人避雨;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魚兒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甘心為丫頭充役,受丫頭的氣;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值千值萬都不管;……如果賈寶玉沒有這一切十分獨特的性格表現,如果書中不是生動地寫出了他那聰明而又憨厚、女性化而毫不輕薄、喜歡女孩子們而也為女孩子們所喜歡的性格,又是讓他到處發些反對「祿蠹」的抽像議論,到處說些「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之類的瘋瘋癲癲的話,誰又會對他感到興趣?難道我們會把他寫進《清代思想史》裡面去,算他一個思想家麼?
乙:有趣!如果這樣,黛玉就更不好辦了。她連寶玉那一類的議論也沒有發過;她從不勸寶玉走仕途經濟的路,但「不勸」也只是「不歡」而已,卻並無正面的議論。一一後四十回寫她忽然勸寶玉學八股文,那是胡說八道!如果把黛玉的一切性性格表現都抽出來,她還有什麼呢?哦,她還有一本詩稿,她還她還對香菱講過詩法。也許,她還可以憑著這兩方面寫進《清代詩歌史》和《清代文學批評史》裡面去吧!哈哈!
甲: 你這就涉及我的另一個懷疑之點了。當然,《葬花詞》在《紅樓夢》的詩詞中,也許可以稱為壓卷之作,甚至可以算作整個《紅樓夢》的主題歌。但是,如果離開《紅樓夢》,如果它是清代某個無名的女詩人的作品,那麼選一部《清詩選》時它能不能入選,還是大成問題.
乙:我曾經搜集過清代女詩人的集子,當然都是些通行之本,常見之書,發現其中有不少相當不錯的詩,卻是任何清詩選本都沒有收過的。《葬花詞》如果就詩論詩,當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作品。
甲:我們天天說林黛玉,林黛玉。林黛玉究竟有什麼了不起呢?她是「玉尺量才」的蓋代才女麼?她是颯爽英姿的巾幗英雄麼?她幹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業麼?她達到了超凡入聖的境界麼?她按照新道德,英勇犧牲在反動派的屠刀之下了麼?她按照舊道德,割股療親,捨身救主了麼?全都沒有。不過是十個寄居外祖母家的孤女,同表哥堅貞地相愛著,這愛情卻不見容於封建家庭,使她含恨而死,如此而已。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裡,唯一的才能表現,就是會做幾首詩詞,儘管也見出相當的聰明材力,但遠遠談不到入於作者之林,如此而已。
乙:我更加懂得你的意思了。你是說,寶玉、黛玉這兩個人物的典型形象的成功,不僅不靠他們的抽像思想,也並不靠他們的學問文章,才能技藝,立功立德,治國齊家。這就更突出了性格塑造的意義。是不是。
甲:其實,作者自己說得很明白,他一方面說自己創作的目的,是要「使閨閣昭傳」,是要寫出「閨閣中歷歷有人」,「以告天下」。另一方面,他卻又讓「空空道人」向「石頭」批評道:「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而「石頭」對此也並無反駁。這就是說,所謂閨閣中歷歷有人,並不是什麼大賢大忠,無非是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罷了。
乙:很有意思。我們天天說,賈寶玉尊重女性。可是,他究竟尊重女性的什麼呢?是不是尊重女性的才能技藝,學問文章,立德 立功,齊家治國呢?我們往往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至少沒有認真地透徹地想過這個問題。「閨閣中歷歷有人」那一段話,我們常常引用;「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這一段話,我們卻很少引用。其實,以釵黛為首的所有的少女少婦們。可不正是「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麼?這九個字不是非常準確地概括了她 們的情況麼?對,對,確實是這樣。
甲 :我也是最近才明確這一點的。你記得,前回我們談話時,我也就是只強調「閨閣中歷歷有人」那一段。根本沒有注意「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這一段。其實,賈寶玉尊重婦女,並不必尊重女神女性,並不是尊重女英雄女聖哲,他尊重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婦女,頂多也就是「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婦女。要說民主主義,這才是徹底的民主主義。
乙:讓我來分折一下:我們自己雖然並沒有想在大觀園裡尋找花木蘭武則天、李清照,更沒有想找盧森堡、蔡特金、居里夫人、卓婭、劉胡蘭。但是,當別人拿卓婭、劉胡蘭的標準來要求林黛玉,或以這個標準來否定林黛玉的時候,我們似乎也有點要替林黛玉向他們道歉,甚至要向他們檢討的意思了。當另一些人把林黛玉拚命「拔高」,簡直要說她文才可為李清照的後勁,爭自由可開娜拉的先聲的時候,我們似乎也有點替林黛玉沾沾自喜了。這都是我們對於「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那一段話太沒有注意的緣故。
甲:不僅如此。賈寶玉同樣在這個「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範圍之內。他不是黃宗羲、戴震,他也不是李賀、夏完淳、鄒容,甚至他也不是覺民、覺慧。如果因為寶玉比不上他們,就否定寶玉或是把寶玉「拔高」,都是荒唐的。在我們談過的寶玉對待父母的態度問題上,寶玉決不是「五四」時期的吳虞。這是毫不足怪的。
乙:我們不是一個圈子兜回來,還是回到那個「歷史和階級局限性」出面來了呢?你起先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甲:的確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文學藝術,特別是現實主義的文學藝術,它的任務本來就不是寫思想。寫文才,寫功勳,寫韜略,而是要寫生活,寫人,要寫生活著的人和人的生活,而最關鍵的是要寫出人的性格,靈魂、內心世界。如果說,寶玉、黛玉是中國文學藝術中第一次出理的萌芽狀態的「新人」,那麼,他們的「新」就新在性格、靈魂、內心世界上,而不是新在什麼理論體系、功勳韜略上。
乙:好!好!這雖然是文藝理論的常識,但是好像哥倫布立雞蛋一樣:想不起那個簡單的常識的時候,為難得很;想起來卻簡單得很,而困難的問題正是這麼簡單地就解決了。賈寶玉的這一條思想,那一條思想,都可能從中國古已有之的思想武庫裡找到;即使是他的比較新穎的思想,比起黃宗羲、戴震的理淪來,也零碎得很,不成熟得很。但是,他的思想、感情、意志、願望、聰明、才智……這一切所合成的那個「性格」,卻是完全新的,是同他那個社會完全不協調的。正因此,所以遭受到「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命運,被看為「癡病」「瘋魔」。這是一切新的性格出現在舊社會中的共同命運。
甲 :在古老的中國,特別是這樣。「五四」時期,宣佈了徹底反封建的「新人」的誕生的,是《狂人日記》。現代中國文學上第一個「新人」的最突出的特徵,就是被舊社會視為「狂人」,這不是偶然的。賈寶玉一出場,那首《西江月》便說他:「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那麼,可不可以說:兩百年前曹雪芹筆下的「似傻如狂」的賈寶玉,正是兩百年後魯迅筆下的「狂人」的遙遙先驅呢?.
乙:寶玉是「狂人」的先驅,這倒有趣!
甲:我看,可以這樣說,在《紅樓夢》以前,中國文學作品裡從沒有賈寶玉這樣與環境不相協調的人。過去的文學作品裡,也有忠良被讒,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難,佳人薄命,等等。但是,他們同所屬的環境是協調的,就是說,同當時社會的政治道德觀念,同當時的真善美的標準,是完全協調的,他們不管遭遇到什麼不幸,總歸代表著當時輿論公認的正義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裡總能得到當時一切正直善良的人們的瞭解、同情、贊助和支持。而迫害他們的人,不管怎樣囂張,總歸為當時的清議所不容,公認為好邪和醜惡的力量。《儒林外史》寫了一個杜少卿,他是中國文學作品裡第一個有點不祜瞭解的正面人物,但是,不瞭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畢竟還有虞博士等瞭解他的人,而虞博士等人,正是理想化了的封建人物。
乙:《水滸》呢?
甲:粱山好漢們在精神上,仍然是同那個社會協調的。「義」也好,「忠」也好,「忠義」也好,總之都是包括在封建倫理觀念的體系之內。只有賈寶玉,以他的整個性格,同他的社會相矛盾。除了林黛玉以同一類型的性格成為他唯一的知己而外,書中沒有一個人瞭解他。有的認為他是「淫魔色鬼」,有的認為他乖僻邪謬,「不近人情」,有的說他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最低限度也認為他有些「癡病」。他們並不是寶玉的仇人,都是.疼愛寶玉的祖母、母親、姐姐、妹妹們,還包括那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而且,他們也並不是當時的爍邪宵小之徒,他們的觀念正是當時最正統的觀念。可是,被他們不通「庶務」「怕讀文章」「偏僻乖張」「無能第一」的這樣一個「似傻如狂」的形象,卻帶著光輝和芳澤出現在中國文學裡面,這就不是簡單的事了。
乙:的確不是簡單的事。文學裡出現了這樣的「狂人」的典型,這就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個極嚴重極尖銳的問題:究竟是他錯了?還是社會錯了呢?當然,作品就用美學的評價作出了回答:這樣美好的性格和心靈,決不可能真是瘋狂;那麼,與他不相調和,把他看作瘋狂的整個家庭和社會;顯然不可能是合理的了。
甲:前次我們談過,一個賈府是不是徹底沒落,並不能代表整個封建社會是不是徹底沒落。現在可以說,賈寶玉這樣一個與他的社會極不相協調的「新人」的出現,這才真是封建社會將要徹底完蛋的朕兆。
乙:不過,寶玉的「似傻如狂」和「狂人」的狂,好像不大相同。「狂人」看得出周圍的火以及他自己都是「吃人的人」,寶玉卻只看得出所有的男子以及他自己都是「泥做的骨肉」。「狂人」是想到「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才高呼「救救孩子」;寶玉卻只希望自己死後能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眼淚。
甲:相隔二百年嘛。要對比,還有許多可比。但最主要的一點是,寶玉完全是從舊的階級出來的,他的「新」,就「新」在他第一個以女性化的心靈,強烈憎惡男子(主要是本階級的「祿蠹」們)的污濁粗暴,從而對他們完全絕望;還「新」在他第一個以女性化敏感,對一向受壓制的女性寄以尊敬和同情,一身擔負了她們全體的悲劇的重量。所以,他是悲哀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其所以「有時似傻如狂」。正因為「無故尋愁覓恨」的緣故。但是,難道真是他「無故」去尋去覓嗎?前回我們引過魯迅的話:「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原來悲涼之霧是客觀存在的。別人都不曾呼吸而領會之,只有寶玉一人呼吸而領會之。所以,從那些還陶醉在「繁華豐厚」中的人們看來,他就是「無故尋愁覓恨」了。
乙:那麼就是說,寶玉的似傻如狂,其內容就是悲涼愁恨了。秦可卿死的那天晚上,只聽二門上傳出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蔣鳳姐驚醒。也可以說,賈寶玉的出現,就像這四下雲板,報告封建社會的喪音了。
甲:更精確地說,是那第一下雲板。當然,這是說的中國文學史,不是說的中國思想史。
乙:那麼,好像是新思想新理論出現在先,新人物的藝術形象出現在後了。
甲:是不是這樣的普遍規律,說不清楚。但這樣的情況是有的。《狂人日記》發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那時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錢玄同他們已經出場吶喊好久了。高爾基的《母親》發表在一九○六年,更不用說了。
乙:在這種情況之下,似乎是,從新思想新理論的灌輸。到新人的藝術形象的出現,就是從澆灌到萌芽茁發的過程。一種新思想新理論,總要到它的影響產生了新人,這新人又成熟到能被表現為藝術形象的時候,才算它結下了果實。
甲:似乎是可以這樣說。但是,不管怎樣,總不能拿普列漢諾夫和列寧的標準,去衡量和要求伯惠爾;不能因為伯惠爾趕不上普列漢諾夫和列寧的思想水平,就否認他是俄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第一個無產階級「新人」的典型。
乙:同樣,也不能拿「狂人」的思想水平,去同李大釗、陳獨秀相比。
甲:不管任何情況之下,這樣去比,都是不對的,可惜的是,我們對於「文學就是人學」這個最基本的原理,往往總是忘記了,倒是千千萬萬最普通的讀者,讀了《紅樓夢》,相互談論起來,總是只談「我喜歡寶玉」「我喜歡黛玉」,喜歡的是他或她整個「人」,而從來不談思想理論之類,這倒是讀文藝作品的正道。
乙:這好像也就回答了你設想的青年讀者的問題:今天還要我們向寶玉、黛玉學習什麼?不,問題提得就不對,根本就不是學習什麼的問題。既然每一個典型都是「這一個」,都是絕對獨特的,不可重複的,因此也就是無法去「學習」的。只要你喜歡他們,像一知已朋友一樣同他們相處,愛他們,體貼他們,樂其所樂,悲其所悲,這就行了。如果他們身上有什麼好東西,就可以在潛移默化之中,真正吸收到你身上來,而不是形式上的模仿。用舊的說法,這就叫作「陶冶性情」。用新的說法,這就是靈魂的塑造。
甲:這好像太玄了一點吧!
乙:沒有辦法,目前恐怕只有這樣說才比較恰當。
甲:那就暫時假定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