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寶玉的女兒觀(二)

論賈寶玉的女兒觀(二)

論賈寶玉的女兒觀(二)

賈寶玉

三  「意淫」

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子稱他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並闡發了一番篇言:「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警幻仙子的傾向性很明確,「意淫」是與「皮膚淫溢」相對立的,二者有著本質的區別:「意淫」發乎「癡情」, 「好淫」止於色清。然而究竟如何理解「意淫」的內涵,警幻仙子沒有做出更為確切的說明,她只把「意淫」解釋或「天分中生成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癡情」。按脂硯齋的說法:「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體貼二字,故曰意淫。」按魯迅的說法,則是「暱而敬之,恐拂其意」。綜合地說,「意淫」,就是對女兒人格的體貼入微的尊重與同情,對女兒清淨潔白人品的讚揚與仰慕,是一份親密而又高潔的愛心。賈寶玉的「意淫」是脫盡了「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飾非掩丑」之矯倩的真情,是揚棄了以蹂躪與佔有女性為目的的濫情的純情,是以關懷體貼尊重同情女兒為內核的柔情,是「淫隱而不俗」、「情淫化一」的癡情,是人性的自然而率真的表現,閃耀著感性美的光華。賈寶玉的「意淫」在古今中外都屬罕見,是他獲得「今古未有之一人」華冠的資本,是他獨特個性的獨特表現。

限於歷史的條件,曹雪芹不能找出更科學更新鮮的概念來評斷他的主人公.只能借用陳舊的字眼兒,杜撰出「意淫」這一詞語,為「異樣的孩子」命名。是賈寶玉給「意淫」賦予了神奇的新意和奇特的內涵,寶玉的「意淫」具有如下兩大特點:

(一)超性別(審美化)

賈寶玉的「意淫」是從性別出發、以「清爽」人性為宗旨的女兒之情,為女兒而不惟女兒,具有「意在花而不為花住,意在花而不,為花私」的美學意境。其「意淫」經歷了一個「由色生情,傳情人色」的發展過程,它超越了性別的外在性相,達到了與女兒內在品質的探人契合,不僅看到了女兒之美,更感到了女兒之清。在賈寶玉同女兒的超功利的、審美的情感關係中,做為情感主體的寶玉為愛的對象所體現的真善美所征服,他克服了對於對像予以佔有與利用的動機,以精神愉悅、心理滿足、靈魂慰藉等內心生活為旨歸.井把這旨歸確定為愛的活動的具體價值。於是,伯的愛的情感就得以提升、醇化,濾盡了世俗的雜質,產生了高尚的情調詩情的色彩,上升到精神審美意義泛的高級層位。相應地,在他的審美觀照中,女兒不再是淫慾的對象,而成為審美對像或美的化身,甚至被進位到宗教神靈的地位。作為賈寶玉「襯身」的甄寶玉說過:「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肯、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夭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廠把女兒抬高到超越道家佛國至高無上的教主名位之上,將女兒當作心中的神靈,女兒之情便帶有了宗教宗拜的意味。柏拉圖指出:「所謂神靈的就是美、智、善以及一切類似的品質。」賈寶玉對女兒的近於崇拜的情感,正是他對人性中真善美的崇敬與執著的對象化。

經過審美淨化後的女兒之情,脫盡了自然主義情慾,閃動著「忘我無私」的華采,它「不是為自己而存在和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據,同時也只有在這另一個人身上才能完全享受他自己。」此處,我們可以把「另一個人」作「另一些人」來理解。寶玉的「意淫」恰恰具有了這種「利他」的特點。寶玉不慮自己的「後事」,不為家族前途擔憂,只一味在女兒堆中「廝混」,在女兒身上「用心」,用自己的全部「癡情」去體貼、關心、幫助她們,以能夠和她們接近,替她們分憂解難,在她們面前「稍盡片心」,作為自己最大的快樂。寶玉對女兒們的癡情是赤誠而真摯的,有時達到了忘我的境地:玉釧兒手裡的湯燙了寶玉的手,他反而問玉釧兒「燙了哪裡了?疼不疼?」他自己被「大雨淋得水雞兒似的」,卻只顧提醒齡官:「下雨了,快避雨去罷。」寶玉對女兒們超功利的高潔用心在那個把男性玩弄女性視為天經地義的環境中,就顯得「不大合外人的式」,就連見多識廣的賈母對他的行為也感到困惑:「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人,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於他們。既細細查成,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又這種難以被常人所理解所接受的事實更進一步證實了寶玉的女兒之情的超乎尋常。

隨著女兒之情的昇華,賈寶玉的女兒觀也得到了深化,在「女潔男濁論」之後,他又提出了「女子三變論」: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加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這一番「女子三變論」顯然是對「女清男濁論」的修正和發展,他不僅按照自然人性和社會規範的分野將人分作男性和女性,而且根據人世的深淺,將女性分作女人和女兒,結論出「凡女兒個個是好的」、「女人個個是壞的」,女兒好,因為她們青春美貌有才智,純潔無瑕弱小無助;女人壞,因為她們「只一嫁丁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也就是說,女人與世事有染,變得男人化了,學會利用手中的權勢欺壓女兒了,也就失去了純真的人性了,就會遭到寶玉的抨擊和唾棄。如果情況相反,男子具有「閨閣風度」,女兒化了,則會受到寶玉的青睞。比如他聽說北靜王水溶是個「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的人物,便對他嚮往已久,及到路遇,一見如故。見了嫵媚溫柔的蔣玉菡,寶玉心中十分留戀,贈他扇墜,換他汗巾。柳湘蓮生性爽俠,無拘無束,放浪天涯,也是個游離於男人世界之外的「真人」,寶玉與他相全,相得,情誼匪淺。賈寶玉初次見到「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的秦鐘,就為他那「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的風範所傾倒,「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又起了呆意:「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 … 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這一篇呆想,同他對女兒世界的癡想和在女兒面前的自漸自愧心理別無二致。對於具有「女孩兒似的人品」的男子,他就毫不以為「濁臭逼人」了。

賈寶玉對性別劃分的模糊性與他對美的崇尚的確定性是密切相關的,人性美才是他追求的第一目標,當然也是他唯一的目標。

(二)「情不情」

按曹雪芹原著,賈寶玉最後隨眾女兒到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案前「銷號」,在警幻仙子的「情榜」中以「情不情」榮登榜首。所謂「情不情」,脂硯齋解釋為「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具有一癡情去體貼」之意。用現在的術語來說,賈寶玉的「情不情」就是他對女兒們單向式、放射狀、全方位的情感。賈寶玉的女兒之情彷彿真如警幻仙子所命名的,是「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癡情」,其情感流向是單向的一廂情願,無須以互愛為前提,也不以物質(廣義的)回報為目的。其情感形態是混沌未判的,無論親疏遠近、等級貴賤,無論志趣融洽與否、思想性格是否一致,他都癡癡地鍾情於她們,以一片純情去體貼她們,盡自己的力量去回護她們。儘管寶玉沒有明確提出,但他的行為分明表現出在他的情感世界中人人平等的思想傾向。

林黛玉因為「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從不對他說「仕途經濟」的「混帳話」,與寶玉互為知己,是一對生死不渝的情侶,寶玉對她的愛自不必言。薛寶釵、史湘雲曾經對他說過「混帳話」,在思想上是寶玉的「異己」,他也當面給過她們難堪,譏諷冷淡過她們。但做為才貌出眾的女孩兒,她們仍然得到了寶玉真摯的關懷與體貼。

    脂評:「寶玉之心,凡女子之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寶玉不僅真誠地愛著他的美麗高貴、才華橫溢的貴族姐妹,而且深切地關懷著大觀園中每一個美貌多情、心智靈慧的被奴役的女兒,對她們寄於了無限的憐惜和關注。在怡紅院裡,他「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允役」;藕官在大觀園中燒紙祭亡友,受到管家老媽子的訓斥,寶玉不問緣由替她遮掩過失;彩雲受人指使犯了偷竊之罪,寶玉又挺身而出替她背了黑鍋。

    賈寶玉情感中的成分是多元素的,對於每一個「水作的骨肉」的女孩子,他都以水一樣的柔情相待,這就決定了他的情感不會滿足於傾注住某一個人或某一些人身上,即使是林黛玉也不能佔住他全部的情感生命空間,除了愛情的佔領,賈寶玉情感世界中還有太多的空白,他的癡情必須指向所有的女兒們,這就給寶玉的「情不情」塗上了一層泛愛的色彩,他主觀地把每個女孩兒都編入他的「情網」,即使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也會牽動他的情思:城外莊內紡線的二丫頭,與寶玉僅一面之緣,寶玉竟對她懷有特殊的感情,臨行時十分留戀。看到襲人家中穿紅的女孩子生得實在好,他又發了呆念:「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他只聽說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且「才貌具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賈寶玉的這種心態不能受到有效的控制而發展成為傾慕幻情的心理,帶上了病態的症狀,有時候便以有悖於常理的形式出現。第十九回寫寶玉到東府看戲,忽想起有個小書房內掛著一軸美人畫,便要去望慰一回。聽了劉姥姥胡餡的那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知書識字」的茗玉小姐死後成精的故事,他立即信以為真,特意派了茗煙去找尋茗玉的廟,他深信那位小姐「不是成精,規距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以上種種,看似可笑,卻寫出一個活生生的絕代情癡。

另外,人是環境的產物,賈寶玉既然不能超越他的階級局限,也就不能克服貴族公子所特有的紈褲習氣、這神紈褲氣有時也滲透在他的女兒之情當中,較為明顯的表現就是他與花襲人偷試雲雨情,與碧痕的關係也不清不白:見了鴛鴦就「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討嘴上的胭脂吃,見了金釧兒「就有些戀戀不捨的」,等等。對於此,我們僅說白璧微瑕不損玉質,也就夠了。

脂硯齋多次以「體貼」二字評判寶玉的言行,他似乎很喜歡用「體貼」來概括寶玉的女兒之情。寶玉對女兒的體貼是深廣而寬泛的,不僅包括他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對女兒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就如為襲人留奶酪為晴雯留包子等事。也包括他在「非常時刻」替女兒們分憂解難的舉動,如「平兒理妝」、「香菱換裙」等事。還包括他對女兒的個性脾氣的理解與尊重,林黛玉的孤傲、「目無下塵」在眾人眼裡被看作「小性兒 」 「愛惱人」,而寶玉最與她「親密友愛」,認為知已,獻給她至貴至堅的愛情,妙玉因為「太高」、「過潔」為世道所不容,被擠出世外,成了「檻外人」,只有寶玉最理解她的潔癖,與她隔「檻」為友。寶玉的「體貼」還包括他對女兒內心疾苦的設身處地的體諒,見了花下劃「薔」的齡官,寶玉心裡便升起無限的憐愛。恨不能把她的憂愁「分些過來」。寶玉甚至能夠先於本人體諒出女兒們的不幸與苦痛,比如香菱、平兒、襲人等人,她們對自己的人格價值並沒有自覺,對自身的悲哀比較麻木,她們或者「不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過著默默無言、渾渾噩噩的奴隸生活」,或者「津津樂道地讚賞美妙的奴隸生活並對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盡」。無論她們受到什麼樣不公平的待遇,她們都不能做出應有的反應,而寶玉卻能夠從局外人的角度激起當事人應有而沒有的感情波瀾,領會當事人應該領會而未能領會的意義。在人心險惡、人情冷漠的世道中,寶玉的癡情如同一輪明月,照耀著大觀園中女兒們的心靈世界,讓她們感受到那怕是微弱的溫暖和愛心,享受到那怕是些許的做人的快樂。

四  愛的憂患、愛的煩惱、愛的幻滅

賈寶玉資質甚高,穎悟過人,獨具詩心慧眼。他雖然眾星捧月般地生活在女兒群中,也曾陶醉於紅香綠玉之中,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個人意識的強化,他敏銳善感的心靈時常縈繞著悲劇性的預感,內心深處沉積著一段無可名狀的憂患意識。首先,人生有限、物是人非的時間概念構成一種巨大的無常感壓迫著他,使他隨時都能在觸景生情中體驗到人的存在的獨特性和不可逆性。現代心理學家認為,時間是個體存在的過程,也是個體消逝的過程,而人只有體認到個體的暫時性- 必然死亡,才能理解自己的存在,反之,人只要認識到自己存在的真實性,也就會把握了人的死亡是個體存在的本質規定性。聽了黛玉的泣血之作《 葬花吟》 ,寶玉先是「點頭感歎」,心有所思,當他「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拗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然後,寶玉開始了一段具體而又深入細膩的心理活動:「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賈寶玉在物是人非的泛泛感受中傾注了對存在的思考和對未來的關切,此時此刻,他不僅僅「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他的眼光已投向更為寬廣的人主天地宙視著人生的悲歡興替.這是一種帶有哲學意味的思考。在思考中,他體味到生存形式的暫時性、虛假性和死亡結局的必然性、真實牲,女兒們的「如花美眷」終抵不住『,似水流年」,女兒們必然在時間裡消失,他苦心維護的女兒世界也必將風流雲散。帶著這種觀念展望未來,賈寶玉對女兒們「無可尋覓之時」的將來懷有極大的恐懼感,他最怕的就是女兒們將會「漸漸的都不理我」,漸漸的「散了」。對彼在的未來的恐懼進一步深化,便導致了寶玉對此在的現在也懷有極大的憂慮。他「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怕散」的寶玉把每個女兒的出嫁都看成一個悲劇,不僅是女兒的悲劇,也是他自己的悲劇。

賈寶玉是一個生命力特別活躍、情感特別豐富的人,他的身上有著濃厚的詩人氣質,他認為「凡夫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他往往以人的生命意識和情感去感受世間萬物,任何一個小小的契機都可能會觸發他的傷感,使他敏銳細緻的心靈沉沒在「無可如何」的情緒當中。寶玉的生命中充滿了無可訴說的悲傷。與此相關聯的便是寶玉的心中存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虛無感,為了抗拒這種虛無感,他漸漸形成了自己奇特的生死觀:活著,他希望女兒們都不死不嫁同他廝守在一起;死後,得眾女兒的眼淚,再化灰化煙。這就是他的著名的兩段話所表達的意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 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 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去了。」「必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存時了。」如果說賈寶玉的生存觀還含有幾分現實的可能性的話,他的死亡觀則是徹頭徹尾的虛無論,死後化灰化煙還不夠,從此再不托生為人,充分表現了他對人生對現實的最徹底的絕望。人對死亡普遍懷有本能的恐俱,而對賈寶玉來說,他對生的痛苦已壓倒了對死的恐懼,富貴閒散的賈寶玉該承受著多麼沉重的精神痛苦!能夠安息在女兒們的愛之中,得女兒們的眼淚掩埋,是寶玉理想中的死亡,是他最大的「造化」,如此死法,多麼甜蜜,多麼愜意!他差不多在召喚著死神的降臨。

寶玉一生對女兒多情、為女兒操心,雖可為「閨閣增光」,但在那個錮情禁性、「以理殺人」(戴震語)的封建禮法統治的社會裡,必「見棄於世道」,警幻仙子早就預言寶玉「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眶眥」。在世人眼裡,寶玉是個「色鬼淫魔」。他的種種言行被說成是「頑劣憨癡」、「乖僻邪謬」。他的母親稱他「孽根禍胎」,父親罵他「酒色之徒」、「不肖的孽障」,動輒棍棒相加,氣極之時還要拿繩索勒死他。對於世俗的嘲笑與白眼,寶玉可以忍受,甚至父親的淫威也不能使他屈服,他曾經宣誓般地表示:「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然而,寶玉願為之而死的女兒們並不完全理解他,反而時常誤解他、奚落他、冷淡他,將他火熱的愛心推入冰冷的孤寂與悲哀之中。

他關切地摸了一下紫鵑的衣服,擔心她穿得太單薄了會生病,而對方立即嚴肅地說:「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寶玉聽後,「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進而滴下淚來。

香菱是大觀園所有女孩中身世最不幸、命運最悲慘的一個,. 寶玉每每滿懷同情地憐惜她「沒有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薛蟠)。」一次,寶玉把香菱采的一枝夫妻蕙與自己采的一枝並蒂蓮用上綁在一起,以這種奇異的舉動表達他對這位簿命女兒的同情與祝福,而香菱見了卻笑話寶玉「 慣會鬼鬼崇崇使人肉麻的事」。薛蟠要娶正妻了,寶玉真心替香菱的未來擔擾,而香菱又錯以為寶玉輕薄,搶白他說:「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再次令寶玉「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又滴下淚來。一次次的誤解與傷害,竟是來自於他真心愛護的女兒們,怎能讓他不傷懷落淚,他的淚不是為他所受的委屈而流,而是為他受傷的心和孤寂的魂而流。

愛的誤解固然傷心,愛的煩擾尤其傷神。賈寶玉的情愛對像廣泛地指向所有「天地鍾靈毓秀」的少女,他對眾女兒表示了無條件的、泛愛式的癡情,同時也企望得到眾女兒的愛,這是一種以一對多的不平衡的女兒之愛,使他陷於「各人有各人的好處」、「不能盡得」的困擾之中,根本經不起外部因素的干擾。本來,他與林妹妹有了「木石前盟」,不想又來了個寶姐姐,興起「金玉良緣」之說;

在金玉良緣的設計中,寶釵有一個金鎖,湘雲又有一個金麒麟,這種錯綜複雜的多角關係,弄得寶玉意亂情迷,常常「見了姐姐,就把妹妹給忘了」,剛剛對林黛玉賭咒發誓表白自己絕無「金玉」之念,可是,一轉身看見寶釵雪白的胳膊,又不覺動了艷羨之心,忽又想起金玉一事,就成了「呆雁」。

做為群芳薈萃的大觀園中唯一的男性,寶玉儼然一個護花使者,對所有的女孩子他都以愛相待,「暱而敬之,恐拂其意」,這就不能不使他落人「愛博而心勞」的尷尬境地,大觀園女兒們的癡嗔愛僧的焦點往往都集中到寶玉身上,他時爾被弄得誠惶誠恐,時爾又被搞得身心疲憊,今兒得罪了這個,明兒又得罪了那個。他同寶釵、湘雲玩,黛玉就耍小性「說閒話」;他與黛玉關係近密湘雲又表示不滿。寶玉替麝月篦了一次頭,就惹來晴雯的冷嘲熱諷;寶玉對襲人「另眼相待」 ,晴雯又酷意大發;丫頭小紅偶然為寶玉倒了一杯茶,竟遭來秋紋、碧痕的無情奚落。黛玉和湘雲,一個敏感多疑,一個口直心快,有時難免發生小兒女間的齟齬,每當這時,寶玉害怕二人心生煩惱,極力從中調停,卻往往是調和不成,「反落了兩處的貶謗」。博愛之心受挫,他感到心灰意冷:「日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女兒間的糾葛和紛擾「都成了寶玉自己的災害,他常在這些人的爭奪戰中被圍困、被割裂,不但不能依他的主觀獲得調解,而且往往把一切的刀鋒招集在自己的身上。」即使這樣,也擺不脫無窮無盡的糾紛與煩惱。傷心之極,他流著淚說:「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在極度的失落和無可排遣的痛苦之中,寶玉有時救助於虛無的老莊哲學來療治他不安的靈魂,他曾有感於《南華經》 上「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領悟到自身的情愛是一切煩惱的根源,朦朧之中開始印證「多所愛者,當大苦惱」,甚至希望自己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愛的憂患,加上愛的煩惱,寶玉成了一個「陷身於女子重圍中的孤獨者,熱鬧環境中的寂寞人,他日夜為了無聊空虛而不停地忙亂著,他實在不堪其靈魂的流浪之苦啊!」就在他孤寂、痛苦得難以自拔的時候,他便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來釋放自己的情感熱力,於是,「在一般人眼中他表現成一個精神變態的角色」, 「他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咕嗆的……」「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他猶如一匹踟躕在人生荒原上的瘦馬,「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只伴著孤寂的影子,馱負著「獨醒者」的痛苦,茫然而又執著地尋覓著自我的歸宿。

    最令寶玉痛心的是,女兒世界不斷受到俗世的站污,變得不似他想像或希望的那樣純淨無垢,畢竟,大觀園不是世外桃源,它高高的圍牆隔不住舉世滔滔的濁浪。寶釵、湘雲、襲人等人或曉之以理或動之以情,時常勸導他留心仕途經濟、會會官場上的人物、學些人情世故,寶玉聽了十分反感,指責她們不該說這些「混帳話」,或者乾脆當作耳邊風,漸漸和她們「生分」了。他無比痛心地歎惜:「好好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人了國賊祿鬼之流。……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女兒們給予賈寶玉的痛苦實在不比給予他的快樂少,他與女兒們之間「斬不斷,理還亂」的情絲縷縷牽扯著他痛苦的神經,就是他與林黛玉之間的愛情也飽含著無盡的辛酸與苦痛,在愛情的歷程中,兩人在無休止的試探和猜忌中艱難地跋涉,兩顆心靈在撥不開的愛的迷霧中互相捕捉,深深地體味著「隔花蔭人遠天涯近」的無奈。

    不論女兒們給他快樂也好,令他悲傷、憂慮也罷,甚至使他失落,但畢竟讓他的情感有所寄托,讓他的生命有所附麗。大觀園是寶玉精神的故鄉,生命的土壤。大觀園也曾有過群芳爭艷、風和日麗的美妙春天,只是,好景不長,俗世的陰雲悄悄壓頂,「風刀霜劍嚴相逼」,無情地摧殘著大觀園女兒世界,「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金釧兒投井、尤三姐刎、尤二姐吞金。及後,封建勢力又借「繡春囊」刮起了一股風暴,橫掃了大觀園有情天下,又造成了司棋、晴雯之死、芳官等人出家,這一樁樁含淚帶血的事件,在眾人眼裡不過是人生之生老病死不測風雲的個別再現,哄動一時後,儀被忘卻成往事。只有賈寶玉透過平常的生死禍福現象,領會到悲劇的底蘊,獨自為人生中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而悲哀。那些純真、善良、美麗、多情的女孩子被一個個地毀滅,尤其是他最心愛的林妹妹的夭折給記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癒合的創傷。

愛的幻滅使賈寶玉再次陷入「失樂園」的災難之中,此次,他決心與整個污蝕的社會徹底決裂,於是,選擇了「愛人者敗亡的逃路」 !逃到世外去憑弔那「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

結論

縱觀賈寶玉一生情感經緯線,一條為:從「女清男濁論」,到「女子三變論」,再到「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一條是:從希望女兒同看著他,守著他,以所有人的眼淚掩埋他,到與幾個人活著一處活著,死後一起化灰化煙,再到只願與林妹妹病在一起、死在一處。這兩條線索如同兩條航船,遙遙駛向寶玉心中的「美人燈」林黛玉。當林黛玉人死燈滅之時,寶玉的情感航船也就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其情感之路越走越窄,最終擱淺在無情之地- 遁入空門。發端於「多情」、結束於「不情」,這其間寶玉千曲萬折地走完了他的情感生命歷程,因情生、因情苦、因情空,賈寶玉不愧為「千古情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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