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的變態心理及其激烈思想

寶玉的變態心理及其激烈思想

寶玉的變態心理及其激烈思想

賈寶玉

  一

    《紅樓夢》雖然描寫賈府的盛衰歷史,而以榮國府為主。而在榮國府之中,又以寶玉為中心,配以「金陵十二釵」,並副以侍妾丫鬟等「十二金釵副冊」二十四美,所以我們討論《紅樓夢》,不能不述寶玉之為人。

    寶玉生長於富貴之家,中舉之後,出家為僧。王夢阮、沈瓶庵所共撰的《紅樓夢索隱》,以為是書全為清世祖(順治)與董鄂妃而作,「董鄂妃即秦淮舊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南下,為清將所掠,輾轉獻於清世祖,有寵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至極,乃遁跡五台山為僧」。胡適對此考證,根據孟純蓀的《董小宛考》,謂「小宛生於明天啟四年甲子。清世祖生時,小宛已有十五歲了。若以順治七年入宮,時清世祖方十四歲,而小宛已二十八矣。小宛比世祖年長一倍,何能入宮邀寵」(見三民版《紅樓夢》,饒彬著《紅樓夢考證》)。

    余雖然不同意王、沈的考證,亦不贊成胡適的反對理由。胡適根據順治與小宛的年齡,以為十四歲的男孩絕不會愛上二十八歲的婦女。但世上固有畸戀之事。畸戀多發生於兩性關係不大正常的家庭之中。順治之母即孝莊後有下嫁皇太極(順治父)弟多爾袞的傳說,多爾袞「本稱為皇叔攝政王」,尋又晉為「皇父攝政王」(見蕭一山著《清代通史》捲上)。張蒼水《奇零草》有《建州宮詞》十首,其七云:「上壽稱為合巹尊,慈寧宮裡爛迎門,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躬逢太后婚。」攝政王死於順治六年,則皇太后與攝政王私通,尋又嫁之,當在順治沖齡之時。順治幼失母愛,及長,愛上年齡較大的婦女,乃是畸戀的普通現象。遠代不談,即以明代言之,明憲宗年十六即位,萬貴妃已三十有五,寵冠後宮,即萬貴妃比憲宗年長一倍以上。此猶就憲宗即位時言之。其實,憲宗在東宮時,萬貴妃已擅寵,即憲宗未志於學以前,已經愛上了萬貴妃。(《明史》卷一百十三《憲宗后妃各傳》)憲宗為英宗之子,英宗北狩,代宗即位,代宗性忌刻,自己無子,而又深嫉英宗之子,英宗回國,居南宮,不自得,此時與英宗相伴者乃無子之錢後(同上卷一百十三《英宗錢皇后傳》)。憲宗自幼,由於代宗的監視,即與生母(周貴妃,憲宗即位,尊為皇太后)隔離,萬貴妃之能邀寵,至死不衰,亦由於憲宗的畸戀。吾引憲宗與萬貴妃之事,並不是贊成王夢阮、沈瓶庵的考證,而是反對胡適謂「小宛比順治年長一倍,何能入宮邀寵」之說。

    寶玉於性慾方面,似有變態心理。他看到秦鍾「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第七回),即動了遐思。他在馮紫英家裡,遇到蔣玉函,「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取出玉玦扇墜相贈,蔣玉函亦解下一條大紅汗巾以報(第二十八回)。吾國古代以魁梧奇偉為男子之美,《詩》云:「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詩經註疏》卷五之三《國風·猗嗟》)這是形容魯莊公之美。子都為古代的美男子,他所以美,美在身體魁梧,孔武有力。鄭伯伐許,他「與穎考叔爭車,穎考叔輈輈以走,子都拔棘(棘戟也)以逐之」(《左傳·隱公十一年》)。「爭車」不對,「拔棘以逐」更不對,但可證明子都的勇敢。魏晉以後,美的觀念就不同了。何晏「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魏志》卷九《曹爽傳》注引《魏略》)。是則此時人士之所謂美,非剛強的美,而是病態的美。衛玠風神秀異,「乘羊車入市,見者皆以為玉人,觀之者傾都」,然「多病體羸」,卒時年僅二十七,「時人謂玠被看殺」(《晉書》卷三十六《衛玠傳》)。降至南朝,凡風貌昳麗的,常見重於朝廷,而侍中之選竟然「後才先貌」(《南齊書》卷三十二王琨等傳論)。由是傅粉施朱就成為膏粱子弟的習氣。顏之推說:「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班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顏氏家訓》第八篇《勉學》)南朝人士以柔弱為美,於是起自「關中之人雄」的北軍,一旦南侵,便勢如破竹,南朝遂至於亡。

    寶玉自己也是一個美男子,「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第三回)。他有三位女性中表,無不貌美如花,但他不愛「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的薛寶釵(第四回),也不愛「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史湘雲(第五回),而只愛言語尖刻,胸襟狹隘,多愁多病,肺病已入第三期的林黛玉。此種變態的愛好乃發生於變態心理。

    寶玉生於富貴之家,長於娥眉堆裡,日夜接觸的儘是嬌嬈的婦女,環境可以鑄造性癖,因之寶玉的性癖,一言以蔽之,是重女輕男。他說: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

    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

    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第二十回)。觀寶玉之輕男重女,可知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謂《石頭記》是一本宣揚民族主義的書,「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引自三民版《紅樓夢》,饒彬著《紅樓夢考證》),極有問題。何以說呢?清乃「女」真之後,明的皇室則是「漢」人。世多以「漢」指稱男人,最通行的則為「男子漢」一語。《紅樓夢》果是抑清捧明,何以寶玉常常有捧女抑男的思想?「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第三十六回),這更可證明寶玉如何討厭男子「漢」。換言之,《紅樓夢》果如蔡元培的考證,則《紅樓夢》作者絕不是抑清捧明,反而是抑明捧清。明憲宗有變態性慾,又因口吃,不欲接見大臣,與其交談。自是而後,明代天子多匿居宮中,不見朝臣。(《陔余叢考》卷十八《有明中葉天子不見群臣》)寶玉長於裙釵堆裡,入則在丫鬟之手,出則唯小廝清客,習以成性,故和明憲宗一樣,深居簡出,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這樣,更助長了他輕男重女的觀念。

    寶玉憎惡士大夫,不欲與之接談。案士大夫階級乃發生於春秋之末,到了戰國,人數愈多。他們或出身於沒落的貴族,或出身於城市的商賈,或出身於農村的地主。單就儒家一派言之,孔子為孔父嘉之後(《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索隱》),孔父嘉則為宋之司馬(《左傳·桓公二年》),其後裔畏華氏之迫而奔魯,遂為魯人。孔門四科,「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史記》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孔子門人有子貢,善貨殖,家累千金;有子華,適齊之時,乘肥馬,衣輕裘;又有子路,衣敝縕袍;復有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同上)。即孔子門人貧富皆有,而形成為士大夫階級。此輩士大夫之富裕的,固可如曾晰「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同上),作優閒的生活;其貧窮的則入仕途。春秋時代,士大夫人數甚少,求職不難,所以在《論語》一書之中,孔子門人雖有學干祿的子張(《論語·為政》),而多數均不以出仕為意,甚至如閔子騫者,辭費宰而不就,若必強制其就職,他將遠避於汶水之上(同上《雍也》)。到了戰國,士大夫人數增加,而令他們不能不注意出仕問題。所以在《孟子》一書之中,其門下喜歡問仕,而孟子且以出仕為君子(士大夫)的職業。吾人讀周霄與孟子的對話,即可知之(《孟子註疏》卷六上《滕文公下》)。孟子不但以出仕為士大夫的職業,且以出仕為士大夫救貧之道,故說:「仕非為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同上卷十下《萬章下》)士大夫出仕,目的多在干祿以救貧,所以寶玉憎惡士大夫而斥之為「祿蠹」(第十九回)。「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並說:

    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第三十六回)

    他本來以甄寶玉為「知己」,及聽到甄寶玉所說的話,又認為「近了祿蠹的舊套」。寶釵問「那甄寶玉果然像你麼」,寶玉道:

    相貌倒還是一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麼,不過也是個祿蠹。……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麼?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第一百十五回)

    吾國自漢以後,士大夫要想幹祿,必須經過考試。考試之法開始於漢文帝十五年之親策郡國所選舉的賢良,當時所謂選舉是令郡國守相察賢舉能,采毀譽於眾多之論;而所謂考試則注重佐國康時之論,而不尚空言浮文。西漢以後,歷代均稍有變更,簡單言之,唐用詩賦;宋分詩賦與經義以取士。元代取士乃以經義為主,由《四書》內出題,用《朱子章句集注》。所以韓性說:「今之貢舉悉本朱熹私議,為貢舉之文,不知朱氏之學,可乎。」(《元史》卷一百九十《韓性傳》)明興,依元之制,取士專尚經義,由朱注《四書》內命題,文有一定格式,稱為八股,文章不在於窮理,更談不上佐國之言,康時之論。清室開科取士,純依明制。寶玉對此考試方法,極力抨擊。襲人述寶玉之言:「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第十九回)寶玉心裡又想:「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後人餌名釣祿之階。」(第七十三回)寶玉聽黛玉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唸書了,比不得頭裡」,寶玉接著說道:

    還提什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唸書呢。(第八十二回)

     寶玉反對唸書,即由反對「祿蠹」而來。葉適說:「今者化天下之人而為士,盡以入官。」(《水心集》卷三《法度總論三》)入官的目的不在於治平,而在於發財,這是寶玉反對祿蠹,因又反對士大夫的原因。吾人觀上述寶玉的見解,可以分析為三點,茲試述之如次:

    一是反對《四書》。「明明德」一語出自《大學》,而《大學》與《中庸》本來是《禮記》的一部分,朱子取出,與《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復為之章句集注。案《論》、《孟》兩書乃孔、孟門人記錄其老師的言論及行事。王充說:「案聖賢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論衡》第九卷《問孔篇》)王氏舉孔子對子貢及冉子之言以為證,他說:「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信最重也。問使治國無食,民餓棄禮義,禮義棄,信安所立?傳曰:『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讓生於有餘,爭生於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時,戰國飢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口饑不食,不暇顧恩義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飢餓棄信,以子為食。孔子教子貢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雖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雖欲為信,信不立矣。子適衛,冉子僕,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語冉子先富而後教之。教子貢去食而存信,食與富何別,信與教何異,二子殊教,所尚不問,孔子為國,意何定哉?」(同上)莊子說:「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莊子》第二十七篇《寓言》)後人多不研究那一句話是孔子說在年六十以前,那一句話是孔子說在年六十以後,而致孔子之言不免有前後矛盾之處。至於《大學》、《中庸》兩書之所言,與《論語》矛盾之處甚多。舉一例言之,《論語·為政》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大學》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鄭氏注「放去惡人,獨仁人能之,如舜放四罪,而天下感服」。孔穎達疏「既放此蔽賢之人,遠在四夷,是仁人能愛善人,惡不善之人」。《中庸》說「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孔穎達疏「或安而行之,謂無所求為,安靜而行之。或利而行之,謂貪其利益(即愛賞)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謂畏懼罪惡(即畏刑),勉力自強而行之」。此即《孝經》第七章《三才》所謂「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邢昺疏云:「示有好必賞之令,以引喻之,使其慕而歸善也。示有惡必罰之禁,以懲止之,使其懼而不為也。」此與法家由人性之有好惡,懸刑賞,獎民為善而禁民為惡,又有什麼區別。換句話說,這不是「齊之以刑」麼?朱熹不察《四書》之中,矛盾的思想甚多,乃合之而為之注,所以寶玉才說「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混編纂」三字值得吾人注意。《四書》自元以來,用為取士的工具,固然多系孔孟嘉言,學者均崇之為「道德鐵則」。然而王陽明乃說:「夫學貴得之心,求之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所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陽明全書》卷二《答羅整庵少宰書》)李卓吾之言更為激烈,他說:「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於孔子而後足也。若必待取足於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李氏焚書》卷一《答耿中丞書》)又說:「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讚美之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前遺後,隨其所見,筆之於書柳宗元說:「或問曰,儒者稱《論語》孔子弟子所記,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參最少,少孔子四十六歲。曾子老而死,是書記曾子之死,則去孔子也遠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無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為之也……蓋樂正子春子思之徒與為之耳。」(《柳河東集》卷四《論語辯上篇》)。後學不察,便謂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教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闊門徒雲耳。藥醫假病方難定孰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乎。」(同上卷三《童心說》)寶玉謂當世之人除「明明德」外,以為別無一本可讀的書,其反對《四書》,已可概見。

    二是反對八股。吾國自隋唐以後,純以文詞取人,士之精華果銳者,皆盡瘁於記問詞章聲病帖括之中,其不能得到人才,事之至明。唐時,賈至已言:「間者禮部取人……試學者以帖字為精通,而不窮旨意……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唯擇浮艷……取士試之小道,不以遠者大者,使干祿之徒趨馳末術,是誘導之差也。」(《舊唐書》卷一百九十《賈曾傳》)宋時,司馬光亦說:「文辭者乃藝能之一端耳,未足以盡天下之士也。」(《司馬文正公傳家集》卷二十《論舉選狀》)「以言取人,固未足以盡人之才,今之科場,格之以辭賦,又不足以觀言。」(同上卷三十《貢院定奪科場不用詩賦狀》)顧「國家用人之法,非進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為詩賦論策者,不得及第」(同上卷三十二《貢院乞逐路取人狀》)。以文辭「進退天下士,不問其賢不肖,雖頑如跖,苟程試合格,不廢高第;行如顏騫,程試不合格,不免黜落,老死衡宇」(同上卷五十四《起請科場札子》)。然而「四方之人雖於文藝或有所短,而其餘所長,有益於公家之用者,蓋亦多矣;安可盡加棄斥,使終身不仕邪」(同上卷三十二《貢院乞逐路取人狀》)。元明二代,考試均由朱子所撰《四書章句集注》內命題,但明又定下文章的格式,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明史》謂為太祖與劉基所創(《明史》卷七十《選舉志二》),顧炎武則謂始於成化以後(《日知錄》卷十六《試文格式》)。文章不在於窮理,而思想則受朱熹註釋的拘束,所以士人必須記誦章句,而後方能下筆成文。王陽明說:「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誇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詞章之習。」(《陽明全書》卷七《別湛甘泉序》)又說:「世之學者承沿其舉業詞章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既與聖人盡心之學相背而馳,日鶩日遠,莫知其所抵極矣。」(同上卷七《重修山陰縣學記》)顧炎武抨擊八股尤力,他說:「八股之害等於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於咸陽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餘人也。」(《日知錄》卷十六《擬題》)黃梨洲亦謂:「今也……其所以程士者止有科舉之一途,雖使古豪傑之士捨是亦無由而進取之……流俗之人徒見夫二百年以來之功名氣節,一二出於其中,遂以為科目已善,不必他求。不知科目之中既聚此百千萬人,不應功名氣節之士獨不得入。則是功名氣節之士之得科目,非科目之得功名氣節之士也。」(《明夷待訪錄·取士下》)寶玉反對八股,在今日固不足為奇,而在寶玉時代,不失為革命性的見解。

    三是反對道學。道學亦稱理學,創於北宋之周敦頤,光大於二程及張載、邵雍,而繼承於朱熹等輩。一般人均謂,朱熹是集道學的大成。余嘗區別漢宋儒家思想之不同,漢儒注重治平之術,對於人主生活,不甚苛求。賈誼說:「人主之行異布衣,布衣者飾小行,競小廉,以自托於鄉黨裡邑。人主者天下安,社會固不耳……故大人者不怵小廉,不牽小行,故立大便,以成大功。」(《新書》卷一《益壤》)反之,宋儒尤其道學家注重正誠修齊之道,依孟子「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註疏》卷七下《離婁上》),而主張為政之道以「格君心」為本。如何而格君心之非,道學家對此問題,先假定「人性本善」,而用玄之又玄的觀念以證明性善之說。詳言之,他們由無極,而太極,而陰陽,而五行,而四時,而萬物,用此以說明天人之理。無極大約是指虛空,由虛空之中,發生混然一氣,是之謂太極。太極一動一靜,則生陰陽。陰陽變化,五行生焉,四時行焉。有了五行四時,又加以陰陽二氣之交感,於是化生萬物。「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所以人性本善。道學如何得此性善的結論?他們以為太極是理,陰陽只是氣。太極——理未有不善,陰陽——氣有時不能和穆,例如春凋秋榮冬溫夏寒,這樣,在氣的方面就有善與不善。人類由陽變陰合而產生,陰陽既有乖戾,則人類(包括人君)不免也有邪僻。如何矯正邪僻而為良善?道學家主張變化氣質,懲忿窒慾,遷善改過。窒慾之極,遂由寡慾,進而希望無慾。周濂溪說:「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慾,予謂養心當寡焉以至於無。」如何使欲「寡焉以至於無」?他們主張主靜。道學家主靜之法似受釋氏的影響,主張靜坐。「程子見人靜坐,便歎為善學。朱子教人半日靜坐」(引自梁啟超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蓋靜坐而能「止於所不見」,則「外物不蔽,內欲不萌」。唯由吾人觀之,這不能視為道德行為,不過如小乘佛教那樣,閉室靜坐,以求涅槃圓寂而已。本段所述,除已註明出處外,均根據《近思錄集注》,可參閱拙著《中國政治思想史》及《中國社會政治史》。

    北宋時代,司馬光已說:「性者,子貢之所不及;命者,孔子之所罕言,今之舉人發口秉筆,先論性命,乃至流蕩忘返,遂入老莊。」(《司馬文正公傳家集》卷四十二《論風俗札子》)蘇軾亦說:「今之士大夫,仕者莫不談王道,述禮樂,皆欲復三代,追堯舜,終於不可行,而世務因以不舉。學者莫不論天人,推性命,終於不可究,而世教因以不明。自許太高,而措意太廣。太高則無用,太廣則無功。」(《東坡七集·前集》卷二十八《應制舉上兩制書一首》)降至南宋,陳亮與葉適亦加以抨擊。陳亮說:「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痺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安於君父之讎,而方低頭拱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龍川文集》卷一《上孝宗皇帝第一書》)「自道德性命之說一興,而尋常爛熟無所能解之人,自托於其間,以端愨靜深為體,以徐行緩語為用,務為不可窮測,以蓋其所無。一藝一能皆以為不足自通於聖人之道也。於是天下之士始喪其所有,而不知適從矣。為士者恥言文章行義,而曰盡心知性;居官者恥言政事書判,而曰學道愛人。相蒙相欺,以盡廢天下之實,則亦終於百事不理而已。」(同上卷十五《送吳允成運干序》)葉適亦說:「高談者遠述性命,而以功業為可略,精論者妄推天意,而以夷夏為無辨。」(《水心集》卷一《上孝宗皇帝札子》)而對於道學家之存天理,去人欲之言,認為不切實際。人類有欲,不能否認。先王制民之產,就是要使眾人均能償其所欲。然而人類用物以償欲,欲已償了,又復由物以生欲。政治的目的是使人人得其所欲,而又不妨害別人之欲。孟子雖說「養心莫善於寡慾」,然其對梁惠王論政,亦謂「養生送死無憾,王道之始也」。而對齊宣王更明白說出:「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恆產,物也;恆心,心也。心與物固有密切的關係,飢寒交迫,而尚曰物外也,心內也,人民哪會滿意。(《宋元學案》卷五十四《水心學案上》,不知出自《水心集》哪幾篇)

    降至明代,李卓吾攻擊道學,不遺餘力。他說:「彼以為周程張朱者皆口談道德,而心存高位,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講道德說仁義自若也,又從而嘵嘵然語人曰,我欲厲俗而風世,彼謂敗俗傷世者莫甚於講周程張朱者也。」(《李氏焚書》卷二《又與焦弱侯》)「嗟乎,平居無事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於泥塑,以為雜念不起,便是真實大聖大賢人矣……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甚至互相推諉,以為能明哲。蓋因國家專用此等輩,故臨時無人可用。」(同上卷四《因記往事》)「夫世之不講道學,而致榮華富貴者不少也,何必講道學而後為富貴之資也。此無他,不待講道學而自富貴者,其人蓋有學有才,有為有守,雖欲不與之富貴而不可得也。夫唯無才無學,若不以講聖人道學之名要之,則終身貧且賤焉,恥矣。此所以必講道學以為取富貴之資也。然則今之無才、無學、無為、無識而欲致大富貴者,斷斷乎不可以不講道學矣。」(《初潭集》卷十一《師友一》)「故世之好名者必講道學,以道學之能起名也。無用者必講道學,以道學之足以欺罔濟用也。欺天罔人者必講道學,以道學之足以售其欺罔之謀也。噫!孔尼父亦一講道學之人耳,豈知其流弊至此乎。」(同上卷二十《師友十·二道學》)李卓吾攻擊道學,近乎謾罵,唯在明末,道學的勢力甚大,一直到清代同光年間尚未小衰。一般儒生讀了「明明德」三字,即以衛道者自居,若問以目的何在,只是祿蠹而已。梁啟超說:「宋明諸哲之訓所以教人為聖賢也。盡國人而聖賢之,豈非大善,而無如事實上萬不可致……故窮理盡性之談,正誼明道之旨,君子以之自律,而不以責人也。」(《飲冰室文集》之二十八《中國道德之大原》)韓非說:「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行也。今為眾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難知,則民無從識之矣。」(《韓非子》第四十九篇《五蠹》)道學家用玄之又玄的無極、太極等等概念,希望國人懲忿窒慾,豈但聽者不解,而言者亦不能自圓其說,乃硬拉出孔聖孟軻以作護符。其說無救於國,有害於民,宋代學者老早就知道了。寶玉反對道學,我極同意。

    寶玉於歷史方面,尤其文臣死諫,武臣死戰,認為這只是沽名釣譽,不足以為訓。但他所注意的是文臣死諫之一事。他與襲人的對話如次:

    (寶玉)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拼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啊!」寶玉道:「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第三十六回)

    寶玉這一段話,我所贊成的,只有二三句:「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蘇軾有言:「知為國者,平居必常有忘軀犯顏之士,則臨難庶幾有徇義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東坡七集·續集》卷十一《上神宗皇帝書》)是時王安石秉政,「好人同己,而惡人異己」,「與之同者援引登青雲,與之異者擯斥沉溝壑」,「人之常情,誰不愛富貴而畏刑禍,於是搢紳大夫望風承流,捨是取非。興利除害,名為愛民,其實病民;名為益國,其實傷國」。而且朝廷考課人才,「襲故則無功,出奇則有賞」(《司馬文正公傳家集》卷四十五《應詔言朝政闕失狀》、卷四十六《乞去新法之病民傷國者疏》),於是人臣之躁進者朝呈一策略,暮獻一計劃,花樣百出,人民莫知所從。閉關時代,最多不過引起民眾暴動,朝代隨之更迭;若有外敵窺伺於側,尚可招致國家的滅亡。在這種局勢之下,忠梗之臣何能不苦諫而至於死諫。要是「朝廷少有瑕疵」,而即「胡彈亂諫」,以「邀忠烈之名」,我也和寶玉一樣,大大反對。明代士大夫往往毛舉細故,藉以沽名釣譽,而奏章多傷過激,指斥乘輿,則癸辛並舉,彈擊大臣,則共鯀比肩,跡其事實,初不盡然。武宗下詔南巡,蓋欲假巡狩之名,肆其荒游之欲。群臣恐千騎萬乘,百姓騷驛,爭相諫阻,猶可說也。至於世宗時大禮之議,不過天子個人私事,與國計民生毫無關係,而廷臣竟然伏闕哭爭,至謂「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明史》卷一百九十一《何孟春傳》)。史臣斥其「過激且戇」(同上卷一百九十二楊慎等傳贊),良非虛語。案明代言官往往借端聚訟,逞臆沽名,「然論國事而至於愛名,則將惟其名之可取,而事之得失有所不顧」(同上卷一百八十張寧等傳贊)。此後張居正時奪情之議以及再後三案之爭,均是不必諫而強諫,寶玉反對「文死諫」,當屬此類。李卓吾曾言:「夫暴虐之君淫刑以逞,諫又烏能入也。早知其不可諫,即引身而退者上也。不可諫而必諫,諫之而不聽乃去者次也。若夫不聽復諫,諫而以死,癡也。何也?君臣之義交也,士為知己死,彼無道之君曷嘗以國士遇我也。然此直雲癡耳,未甚害也,猶可以為世鑒也。若乃其君非暴,而故誣之為暴,無所用諫,而故欲以強諫,此非以其君父為要名之資,以為吾他日終南之捷徑乎。若而人者設遇龍逢比干之主,雖賞之使諫,吾知其必不敢諫矣。故吾因是而有感於當今之世也。」(《初潭集》卷二十四《君臣四·五癡臣》)「昔者,齊宣王問卿」,孟子分之為兩種:一是貴戚之卿,「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二是異姓之卿,「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註疏》卷十下《萬章下》)。古代常以君父並稱,君父二字合為一語,不知始自何時,莫非是始自道學流行之後?然而父子之情固與君臣之道有別,父子的關係是天然的,君臣的關係是人為的。凡事物由天然而發生的,不能毀,亦不宜毀。至於人為事物,在必要時,能毀,亦宜毀。就諫諍言之,《禮》云:「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去之。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禮記註疏》卷五《曲禮下》)明代大臣以事親之禮事君,或廷杖,或下獄而死,這豈可謂為忠?謂之癡臣,可也。再進一步觀之,亂臣與賊子絕不相同,賊子之可殺,乃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亂臣是否可殺,則要看人主之行為。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即君以禮待臣,而後臣才以忠報君。孟子之言,更見明顯,他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註疏》卷八上《離婁下》)臣既視君如寇讎,則君有大過,何必諫?而為了保護民眾的安全,革命可也。「禮時為大,順次之。堯授舜,舜授禹,湯放桀,武王伐紂,時也。」(《禮記註疏》卷二十三《禮器》)即孔子雖稱堯舜之禪讓,亦甚贊成湯武的革命。柳宗元說:「漢之失德久矣……曹丕之父攘禍以立強,積三十餘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無漢之思也。丕嗣而禪,天下得之以為晚,何以異夫舜禹之事也。」(《柳河東集》卷二十《舜禹之事》)即由柳宗元觀之,禪讓與篡奪相去無幾。曹丕得到帝位,與堯之禪舜,舜之禪禹,殆無不同。何況湯武之伐桀紂,動師十萬,血流漂杵,而後人美稱之為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魏之代漢,卻無用兵動武之事。到底孰有利於百姓?王船山說:「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興亡之修短有恆數,苟易姓而無原野流血之慘,則輕授他人而民不病。魏之授晉,上雖逆而下固安,無乃不可乎?」(《讀通鑒論》卷十一《晉泰始元年》)李卓吾之言稍嫌偏激,然亦有些道理。他說:「孟子曰社稷為重,君為輕。信斯言也,道(馮道)知之矣。夫社者所以安民也,稷者所以養民也。民得安養而後君臣之責始盡。君不能安養斯民,而臣獨為之安養,而後馮道之責始盡。今觀五季相禪,潛移默奪,縱有兵革,不聞爭城。五十年間,雖歷四姓,事一十二君,並耶律契丹等,而百姓卒免鋒鏑之苦者,道務安養之力也。」(《李氏藏書》卷六十《馮道》)余引了許多先哲的話,不過證明寶玉謂「文死諫」只是沽名釣譽。但寶玉只勸人臣不要作「癡臣」,未能更進一步,發表革命的思想,此即寶玉所以為寶玉,不能與古代思想家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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