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真情——寶玉與黛玉
「大旨談情」的《紅樓夢》的敘事線路,是以敘述賈寶玉的情戀線索為中心而展開的,在以賈寶玉為中心的情戀線索中,又是以賈寶玉分別與林黛玉、與薛寶釵的幾乎等距離的情戀線索為主導的。而在寶玉與釵黛的情戀故事裡,人們最所看重的是寶玉與黛玉之間的情戀,如今常稱之為「寶黛姻緣」。
這「寶黛姻緣」在小說中卻稱之曰「木石姻緣」;此一語正出自於「木石姻緣」的當事人賈寶玉。在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中,寶玉在夢中說道——「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可見,此「木石姻緣」所來有據,是對寶玉黛玉愛情故事最簡明也最形象的概括,從而最得到廣大讀者的認可。民國二十五年(1936),有一位叫做陶明濬的,將整部《紅樓夢》故事,以「木石」命名,改寫成《木石緣》1,主要敘述寶玉黛玉的情戀故事,此正是這種閱讀理解的集中體現。因此,這本小書就以「木石真情」開篇。
《紅樓夢》中的木石姻緣故事,是《紅樓夢》中最為重要的情戀故事,也是最為神奇、最為浪漫、最為美麗、最為動人;也最為淒婉的愛情故事。
●前世今生續奇緣
這一故事為什麼叫做「木石姻緣」呢?
小說的第一回楔子說,寶玉的前身是當年女媧娘娘補天遺棄的一塊頑石。女媧當初煉就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五色石用以補天,用去整整三萬六千五百塊,獨將此石遺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自此,這塊棄石采天地之精華,受日月之靈氣;「自經鍛煉,靈性已通」。漸次幻成青年小伙,被收為天上赤瑕宮的神瑛侍者,——瑛,玉的光彩,此頑石所化,即「木石姻緣」之「石」。而同時,在西方靈河岸上的三生石畔生長出了一株絳珠仙草——何等清雅美麗的名字!於是,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澆灌這絳珠仙草,不僅使其「久延日月」,且能脫胎換骨,「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女體」——此即「木石姻緣」之「木」!並使其「五衷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這樣,神瑛侍者便與絳珠仙草之間產生了情緣。而這一石而玉、玉而人的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歷幻緣」;絳珠仙草於是說:「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這就是「木石姻緣」的由來。
這樣,原先「無材可去補蒼天」的女媧棄石遂降生為榮國府裡的公子賈寶玉;原先生長在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托生於寶玉姑媽家探花府裡的林黛玉,使此天上神話中的一「石」一「木」成為中國古代最佳婚配方式的姑表兄妹!
這不是最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嗎?這不是最神奇浪漫的情戀姻緣嗎?
然而,賈寶玉所生所長的榮國府是在京城的「金陵」,而原籍蘇州的林黛玉其時生活在父親林如海所任的揚州鹽政衙門,怎麼才能使之相遇而展開兩表兄妹之間的情戀故事呢?於是,作者筆鋒一轉,讓寶玉的姑媽,黛玉的母親賈敏生病故世。林如海即因「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便委託起復後謀職的西席賈雨村將黛玉送往外婆家榮國府。
令人稱奇的是,這兩個素未謀面的表兄妹竟然一見如故: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甲戌本此處有脂硯齋的側批:「正是。想必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接下來寶玉問黛玉:
「可有『玉』沒有?」眾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所以才問我的。」便答道:「我沒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兒,豈能人人皆有?」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人的高下不識,還說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
寶玉滿面淚痕哭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見這不是好東西。」
這裡描寫,既是天上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美麗神話的接續,又是塵世中的寶玉黛玉情緣的肇始。寶玉這裡「問玉」可謂奇絕、趣絕。若用脂硯慣用的詞語,謂之「接的無痕」、「接的高妙」。這一高妙,就在於把這橫亙天上人間的千古奇情極為順暢圓轉地接上了,接得既新穎別緻,又了無印痕。寶玉這一奇問,更是奇特之至!故眾人都不解,惟黛玉「心有靈犀一點通」,思忖以後作了這麼得體的回答。讀者請務必注意,寶玉聽了黛玉的回答後卻是摔「玉」;——這摔玉是意味深長的,因為我們知道,在塵世間,此「玉」,主要地代表「金玉姻緣」之「玉」;因此,這一「摔」,表明寶玉天性中所認可的是自己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本相「頑石」與黛玉的本相靈河岸邊的「絳珠仙草」的情緣——木石姻緣!
黛玉就這樣進了賈府。其時,他二人尚在幼時,又是老祖宗賈母最為疼愛的孫子、外孫女,於是讓寶玉、黛玉二人一起住在自己的房間,一個在暖閣,一個在碧紗櫥。開始了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堪稱耳鬢廝磨的生活。隨著歲月的流逝,撞擊心靈,滋生愛情。
在中國的封建社會裡,青年男女的自由交往是禁止的,更遑論自由戀愛婚姻了。因此,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大凡聽命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男子而言,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對女子而言,嫁雞隨雞,從一而終。
一見鍾情、私訂終身的叛逆型愛情,在《紅樓夢》之前的愛情小說《李娃傳》、《霍小玉》、戲曲《西廂記》、《牡丹亭》可以看到。但是,他們的情愛基礎常常只是自然的、生物的本能,所謂「大欲存焉」,「食色性也」。對男子說,是情慾的需求;對女子說,是生活的托靠。真正從長期的接觸瞭解中漸漸萌生愛情,真正以心心相印而為愛情取予的準則,則《紅樓夢》中的「木石姻緣」誠屬空前。正因為如此,「木石姻緣」只能是一個不可能擁有完美結局的悲劇。
●「你心」「我心」證真詮
我們說,《紅樓夢》裡的「木石姻緣」是石破天驚的空前之緣,那是由於「木石姻緣」體現出的是超越時代的情戀觀念,展示著的是超越尋常的情戀方式。
「木石姻緣」沒有絲毫的情慾意味的佔有色彩。在情戀世界中,人類從動物身上承襲下來的「佔有色彩」是根深蒂固的,不僅影響著現實生活,還影響著小說。中國古典情戀小說名著中的張生與崔鶯鶯、李紳與霍小玉、滎陽生與李娃、安驥與何玉鳳莫不程度不同地體現著;而《紅樓夢》中的「木石姻緣」就沒有絲毫的佔有色彩。
「木石姻緣」還沒有絲毫的功利色彩。無論是現實生活,也無論是小說,婚姻中的功利色彩也始終影響著當事者,左右著當事者。男的追求門當戶對、攀龍附鳳;女的則企求「夫貴妻榮」、「終生有靠」等等。而《紅樓夢》中的「木石姻緣」沒有這些功利色彩,追求的是真心相許,追求的純情相依,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
因此,我們說,寶玉與黛玉的情戀觀是對人類愛情的最本質的體認,也是對人性本質的最本質的體認!我們今天無論怎樣讚美她,無論怎樣高估她的價值都不為過!而這竟然誕生在十八世紀的封建社會的中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木石姻緣」中表達的情戀觀念是「真心相印」、「純情相許」,其獨特的詞語叫做「我的心」、「你的心」——
第二十回,史湘雲在小說中首次出場,來到賈府,寶玉聽說便連忙迎出去了。此舉無論是屬於禮節,屬於敘舊,屬於敷衍,本都無可厚非。而黛玉之內心,自然是不悅的。寶玉也唯恐黛玉生心,連忙乘隙來與黛玉解釋;然而還未及解釋完畢,寶玉又被寶釵匆匆拉去與湘雲說話,黛玉自是格外傷心。寶玉則再次趕回來勸慰解釋,以下是二人的對話:
寶玉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你是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指寶釵)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遠你呢?」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他麼?我成了是麼人了?——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這裡的愛情沒有佔有慾,沒有功利心。愛情之所為者,愛情之所求者——「我的心」、「你的心」。這是著實可以看作二玉對於情戀觀念的宣言書的,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可謂絕無而僅有!
第二十九回,是著實讓黛玉傷心的一回。這一回裡,張道士竟然給寶玉提親,不知是哪位公侯家的千金;更惹惱黛玉的是,寶玉竟然偷偷藏下張道士回贈的禮品「金麒麟」,分明是意欲留與也有「金麒麟」的史湘雲的!這能不引起黛玉深深的警惕、誤會與憂慮嗎?沒有寶釵所持的金鎖、沒有湘雲所持的金麒麟的黛玉能做到的,只能以「金玉姻緣」的話去「堵噎」寶玉!針對這一事件,有這麼一段兩人的心理描寫:
……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裡竟沒有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待我重,無毫髮私心了。怎麼我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了。」
這段心理描寫正是對「我的心」、「你的心」的最精當的註腳。
第三十二回的回目是「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正是承接第二十九回而來。寶玉深知黛玉內心之訴求,更深知黛玉內心之憂慮,於是說了一句「你放心」的話,——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果然不明白這話?……」……「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不能吐出……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
可見,二玉所持的情戀觀是完全一致的,即追求「真心相許」,「純情相依」!
●「體貼」二字凝心血
這樣的情戀觀所囿引著二人的情戀行為與情戀方式也與別的小說、別的人物有著根本的不同。脂硯齋在第二十五回對二玉之間的情戀特點,概括為「二人純用體貼功夫」!
「體貼」,這一情感特點就是不是從自己的欲求出發,而是從對方出發,為對方著想。用現代的時髦語言就是為對方作出奉獻與犧牲。請看以下例證。
——第十四回,黛玉父親林如海病逝,賈璉送黛玉奔喪、治喪,賈璉的小廝昭兒先來送信,說賈璉與黛玉將林如海的靈柩護送至蘇州後方能回來。這時——
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麼樣呢!」說著蹙眉長歎。
鳳姐深知寶玉的內心訴求,於是向寶玉發一個信號,是示好,表示對寶玉情戀指向的關心。而寶玉竟然完全答非所問,因為他正設身處地於黛玉的此時彼處的心境身體。因此竟然沒有因黛玉從此「長住」而感到慶幸。而是憂慮「不知哭的怎麼樣呢」!這就是不是由己出發,而是度人出發。寶玉的言行每每如此。
——第十六回,賈璉領著黛玉回家途中,知悉家中遇上了元春晉妃的特大喜事,家中正商量建造省親別墅大觀園,於是抵家前先派人通信告知。而「寶玉只聞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寶玉內心所繫就可想而知了。
——寶玉最所關心的是黛玉的身體。
第十九回,寶玉依著飯後即睡有違養生及久睡成病的古訓,於是對正因病弱歇覺的黛玉說:「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於是給她說話解悶去困,小說中多處有這樣的描寫。
第二十九回,聞說黛玉病了,便「心裡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他有個好歹」。
第四十五回中寫到,黛玉每年春分秋分前後,必犯舊疾。那晚秋霖脈脈,黛玉難於入睡,因作《秋窗風雨夕》,作畢已遲,而寶玉猶冒雨探望。寶玉有以下言行:
寶玉忙問:「今兒好?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一些。」
第五十二回更有寶玉對黛玉這樣的問候語:
「……如今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次?醒幾遍?」
我們不妨把這一些叫做寶玉式的問候語,更可叫做寶玉式的經典問候語。針對這些問候語,脂硯齋也有經典的批語:
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皆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豈別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之小說可比哉。——庚辰本
脂硯之批可謂確當,他悟出了男女之至情,乃是平常中、平淡中、平易中對對方的關懷體貼,體現出「瀝血滴髓」的「至情至神」!
——寶玉對黛玉的體貼確乎入骨入髓。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皮開肉綻。黛玉有意待傍晚人少時才看望他,見寶玉如此情境,心裡極為酸楚,不禁啜泣失聲。寶玉支撐著坐起,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已經由不得「噯呀」一聲。然而,在如此情境之下,竟仍如此說道:
「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挨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
此一段話分前後兩截。前半截,自己雖如此疼痛,竟置之度外,仍完全從關心體貼黛玉的身體出發;尤其是後半截,那是一句拙劣的謊話,怕的是黛玉因自己的疼痛而傷心,謊說自己的「疼」是「裝」的,如此之心細,如此之盡為他人,幾乎是一種近乎基督的博愛了!——這就是度人之「體貼」!
而黛玉也是從寶玉出發,「抽抽噎噎」地也說了一句「瀝血滴髓」之語:「你可都改了罷!」
讀者諸君請想一想,這所謂「都改了罷」,當然包括寶玉對黛玉表示的不符合賈政等行為規範的愛情。難道黛玉不需要寶玉的「愛」了嗎?當然不是!只因黛玉想的是:你寶玉不改,我的那舅舅還要往死裡打!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因此,黛玉此言也是犧牲自己的情感渴求,也正是對寶玉最大的體貼。
與此相類的是,第二十五回,賈環暗算寶玉,欲用蠟燭油燙瞎寶玉的眼睛,結果是燙傷臉頰,敷著一臉的藥,黛玉想靠近床前探視,以下寫道:
(寶玉)忙把臉遮著,搖手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東西。林黛玉也知道自己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裡了?有什麼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問:「疼的怎麼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甲戌本**
正是此處,脂硯齋評「二玉」間的情戀特色為「兩人純用體貼功夫」。寶玉不讓黛玉看,是因為黛玉有潔癖,因此是對黛玉的體貼;黛玉不嫌髒而非得看,是因為寶玉的痛處就是自己的痛處,所以也是對寶玉的體貼。寶玉說「不很疼」,怕是說疼了,引起黛玉的憂慮,故是又一種體貼……
這樣的情戀,與《西廂記》中張生、《李娃傳》裡的滎陽生的那種對少女的姿色的佔有相去何啻霄壤!二玉間的愛情,就是為對方著想,就是為對方作出奉獻,就是為對方而作出不計功利的犧牲。
黛玉對寶玉的體貼有時顯得十分別緻。
第十八回元春省親,元春要寶玉就瀟湘館、蘅蕪院、怡紅院、稻香村四處佳景吟詩時,黛玉「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前,知寶玉只少『杏簾在望』一首」(詠稻香村),於是自己吟成一律,擲於寶玉。何以說這是黛玉對寶玉的體貼呢?寶釵就沒有看到「寶玉構思太苦」,親妹妹的探春也沒有看到「寶玉構思太苦」;或者說,雖然看到了「寶玉構思太苦」,並未從「體貼」的角度,去分擔寶玉的構思之苦。而黛玉則不但覺察到了,還體貼地去分擔了。
這樣的體貼,甚至有如此「畸形」的發展——,一次賈政檢查寶玉讀書的用功與否,黛玉為寶玉送去自己抄寫的功課作為應付!
●生死相依命攸關
我們說二玉之間的木石姻緣追求的是「真心相許」、「純情相依」的愛情,是擯棄了佔有與功利的愛情。這種愛的極致則必然是:當一方一旦知道失去所愛,就會病,就會瘋,甚至就會死。——前八十回裡有這麼一次經典描寫。
第五十七回,回目是「慧紫鵑情辭試莽玉」。紫鵑是黛玉最忠誠的僕人,「名為主僕,實同姐妹」,紫鵑最為黛玉關心的是希望老太太健在能主事的時候定下二玉之間的親事;因此,紫鵑首先要試探的是,寶玉對黛玉是否真心,是否實心。於是,用「黛玉明年回老家蘇州去」這一虛構事實去考量寶玉。結果是——
寶玉聽了,便如同頭頂上響了個焦雷一般……等了半天,只見他不做聲……一頭熱汗,滿臉紫漲。……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喫茶。……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天: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著力掐了兩下,掐得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得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也就是說,寶玉在這一虛構的事實打擊下,真正到了瀕臨死亡的邊緣!
讀者諸君,這是感情最最真實的流露,是原本狀態的潛意識、真意識。沒有做作,沒有諱飾。這與通常愛情小說所描寫的殉情有著根本性的不同,殉情是長時間的理性思考下的痛苦的抉擇,那是以勇氣作支撐的;有時,殉情僅僅是對阻撓者的示威!而寶玉此舉,純是本意真心,豈可同日而語?
經過好不容易的搶救,寶玉才甦醒過來了,賈府尊長連忙讓紫鵑賠不是。「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帶了去!』」這些,都是寶玉的真實心態。
黛玉呢?也是如此!當襲人哭著趕來瀟湘館對紫鵑興師問罪,說及寶玉此時的瀕死情狀,黛玉的反應是:
黛玉聽此言,李嬤嬤乃久經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所服之藥,一口嘔出,抖腸搜肺、炙胃扇肝的,啞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面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那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
這段文字分前後兩段,前半段是黛玉聽了這一「噩耗」以後生命體征的劇烈反應——宿病突發,幾至病危!後半段是拒絕紫鵑的「搶救」的語言,則純是黛玉的潛意識。我們完全可以說,林黛玉的這句話是不得體的,甚至是有失身份的,所失的是作為有教養的探花小姐的身份。然而,這正是黛玉內心深處的真實反應!也是二玉間的木石姻緣發展的必然結果!這才是二玉間的「木石姻緣」所以不同於其他姻緣的本質之處。
最令我們遺憾的是,今見八十回以後並非《紅樓夢》原作者所寫,以致使我們無法知曉原稿中寶玉在黛玉先他而逝以後,是怎樣的情狀。
●真心原生細微處
關於小說中「木石姻緣」的情節細節的具體描述,我們還可以分別從寶玉之與黛玉、黛玉之與寶玉兩個方面作一些補充敘述。
——第九回寶玉上學,這可算是寶玉生平的第一樁正事,也是第一次離開家庭。他依著那個時代詩禮之家的禮制,在上學前辭別賈母,辭別父母。也是他第一次離開「溫柔鄉」,第一次離開黛玉。以下寫道:
寶玉忽然想起未辭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等我來再制。」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你寶姐姐來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鍾上學去了。
這一最為尋常的生活細節,把寶玉、黛玉二人的心之所想、情之所繫十分準確傳神地表現出來了。特別是小兒女間純潔無邪的友誼而友情、友情而愛情的過程給揭示了。而黛玉的那句「你怎麼不辭寶姐姐來呢」,正揭示了兩人的愛情基礎。——所以辭黛玉者,「二玉」之間心心相印也;所以不辭寶釵者,「二寶」之間在「心」之上,是有距離的。
——第二十三回,寶玉偷讀《西廂記》、《牡丹亭》等「淫邪」之書,被黛玉偶巧發現,寶玉先是掩飾,後來徑直說:「妹妹,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顯然,寶玉把黛玉視為知己,視為無需防範之人。
——第十七回,寶玉隨著賈政、賈珍、賈璉等「驗收」才竣工的大觀園,期間對樓台亭閣吟聯題額,甚是得意。可「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裡邊的姊妹們」——那自然是黛玉,急急忙忙地來到內宅;跟隨寶玉的小廝見老爺高興,便向寶玉討賞,寶玉任其將身邊的荷包扇袋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而此前,黛玉正送與他一隻自己製作的荷包,黛玉見狀,以為自己贈與的荷包亦已賞於小廝,十分生氣,竟至欲將寶玉央囑而正作的香袋也要鉸了。而其實寶玉把黛玉贈與的荷包珍藏在貼身裡衣的衣襟上。可見,寶玉是十分珍視黛玉贈與的物件的,是視如愛情的信物而珍藏的。
●純情無妨呈妒酸
林黛玉除了她那追求「我的心」的獨特的真心純情以外,還有其特殊之處,也是很值得作一敘說的,我們或許可稱為「林黛玉式的悲情苦戀」,有時則呈現為「妒酸」。
林黛玉的命運是悲苦的,母親先逝,父親繼亡,終成一個失去怙恃的孤兒,因而只能隻身來到遠離家鄉的外祖母家。誠然,作為老祖宗身上掉下的肉又掉下的肉,能得到外祖母的護持;然而,外祖母年事已高,與其說是生活在外祖母家,毋寧說是寄養在舅舅舅母家!舅舅舅母的態度怎樣,實在又是一回事,甚至是取決定作用的事。這樣的背景,使她形成獨特的秉性。於是,她「步步留心,事事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她每每無緣無故時,臨風灑淚,對月傷懷。因此,凡事凡物,她都多一分思考,深一層探究。以致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風雨襲秋窗,她感受到「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第四十五回《秋窗風雨夕》);落花填溝渠,她感受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第二十七回《葬花詩》)!她的這一心理,也展示著愛情的行為方式的特性。
對寶玉的愛戀,實際上成為她的唯一的依恃。因此,由於這是她最希望得到的,也是她最害怕失去的;她的希望越是熱切,她的害怕也越強烈。她害怕寶玉對她未必真心實意,她更害怕她的寶玉被人奪去。林黛玉式的苦戀悲情,就是這樣的一種特殊的生存形態。
林黛玉最所憂慮的是大觀園裡飄忽著的空氣:——那個掛玉的公子配的是有金的小姐的,——因為她沒有金飾物!林黛玉的愛情行為方式,就是在這樣的疑懼之中滋生、發展、煎熬,從而形成極為獨特的一面。
——第八回,寶釵生病,寶玉理所應當去看望。此回稱為「金玉初識」,即寶玉與寶釵的初識,可說是「金玉姻緣」的肇始。正是此回,寶釵提出要鑒賞寶玉的「通靈寶玉」,寶玉則以等價而鑒賞了寶釵的「鏨字金鎖」;並且各自讀出鐫刻在對方吉祥物上的成為對聯的吉祥語:玉上的是「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鎖上的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並由寶釵的使女鶯兒說出驚人之語:「兩句話是一對兒!」正在此時,林黛玉來了!
黛玉顯然出於「愛情的排他性」、「愛情是自私」的通則,才專門探視以察二人之究竟。小說卻偏偏這樣描寫:「(黛玉)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呀!我來的不巧了!』」當然,寶釵、寶玉以及我們讀者都知道這是一句反話,正該聽作——「哎呀!我來的正巧了!」巧的是,我所擔憂的,正巧撞著了;你們所行進的,正巧撞破了。黛玉的這些行為,就是她所特有的「妒酸」。
在這樣心境的驅使之下,黛玉便處處掂量著自己與寶釵在賈府上下心目中的地位(當然更包括在寶玉心中的地位):第二十二回,賈府給寶釵做十五歲生日,擬請來戲班子唱戲,寶玉正興匆匆地要黛玉說出愛聽的劇目好為她點戲。黛玉卻冷笑道:「你既這麼說,你就特叫一班戲,揀我愛聽的唱給我聽,這會子犯不上藉著光兒問我。」從表面說,好像是爭面子。其實,她擔心賈府主事者選取寶玉媳婦時的選擇,即擔心自己之可能被拋棄,或者說是她的寶玉被人奪去。
——第十九回,寶玉問黛玉衣袖裡散發的是什麼奇特的香味時,有以下描寫:
(黛玉)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笑歎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配他?」
黛玉的這種近乎神經質的敏感,都是她唯恐失去寶玉的潛意識。
——第二十九回,寶玉黛玉寶釵一起隨賈母去清虛觀打醮,張道士贈與寶玉一個點翠金麒麟,賈母說是好像見到哪一個孩子也有金麒麟。這時,寶釵清晰而準確地說:「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小些。」——這自然是寶釵也特別關注「金玉姻緣」的緣故。寶玉與探春則十分驚異,他們竟然均未在意。這時黛玉馬上反唇相譏:「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的呢!」
當寶玉聽說史湘雲也有金麒麟,於是下意識地藏起這金麒麟而欲留與湘雲時,人人並未在意,唯獨黛玉關注地瞅著他,窺破寶玉的心曲隱秘!
而當湘雲一來到賈府,黛玉便馬上「跟蹤」寶玉,看寶玉是如何將點翠金麒麟交與湘雲的,是否發生「因小巧玩物上撮合……做出風流佳事來」!
這一事件,充分說明黛玉是多麼關注「金玉姻緣」這件事,——她不但提防著有金鎖的寶釵,還提防著有金麒麟的湘雲。
黛玉把防範的觸角,甚至延伸到丫頭。第三十一回,晴雯因妒忌襲人而引起與寶玉的衝突,引得寶玉大發公子脾氣。結果襲人哭求寶玉,息事寧人。此時黛玉進來,有以下一段:
(黛玉)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襲人推他道:「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黛玉對愛情的表達方式,是古今中外生活中、作品中極難看到的,是一種極為獨特的行為方式。表面似乎是「妒酸」,其實是害怕愛情的失去,害怕所愛之人的失去,是一種對愛情忠貞與專一的另類方式,可稱為林黛玉式的「悲情苦戀」。
●淚盡血竭身先死
《紅樓夢》是曠世悲劇,「木石緣」是曠世悲情,林黛玉是曠世悲人。然而,由於《紅樓夢》是未完成之書,於是,原作者構思中的「木石真情」結局,也就成了曠世迷案。半部《石頭記》流傳以後,好事的癡迷的續作者們設計了諸多結局,經過時間無情的汰刪與讀者挑剔的選擇,程偉元高鶚的續本流傳下來了。我們尊重數百年時光的嚴厲選擇,我們尊重數十代讀者的審美判斷。程高本的結局雖然肯定不是原作者的原有構思,卻是續本中尚可被接受的一種結局。
我們說程高本的結局肯定不是原作者的原有構思,那是因為程高的「掉包計」不僅是荒謬的,而且是拙劣的。
此計有百害而無一利。因為,此「掉包計」「瞞消息鳳姐設奇謀」,瞞幾天已極為困難遑論永遠?寶玉揭開新娘蓋頭的那一刻便真相大白,妙計不但全失功用,而且危害不可估量。道理至為簡單:本因怕寶玉心在黛玉才用「娶黛玉」哄他,結果反讓寶玉接受一個沒有心理準備的「名黛實釵」的強烈反差的結果!則由「掉包」前的暢意反跌至揭開蓋頭時的驚呆,其強烈反差必然導致強烈刺激,以至真有性命之虞!顯然,若不用「掉包計」騙他,則無此強烈刺激!而對黛玉而言,讓她預知寶玉娶寶釵,固然無比痛楚;而假如讓她「被動」狀態下知悉「掉包計」,則除了「無比痛楚」之外,外加難以承受的被欺瞞、鄙棄與侮辱的沉重打擊,對素來敏感、「小性兒」的黛玉說來顯然是真正致命的一擊。──這就是「掉包計」只能瞞一時而不能瞞久遠所必然導致的嚴重後果2。
而且,即令是「受惠者」寶釵,也額外地空受著被欺騙、被藐視的委屈和愚弄!因為,不僅明媒正娶的起碼要求不能獲取,甚至連姓名權、夫婦關係的「名分」亦被剝奪!豈非奇恥大辱?
事實果然如此,這「掉包計」一「洩機關」,寶玉瘋癲、黛玉夭亡、寶釵委屈!顯然,這「掉包計」純粹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兒戲!明常理者必不為,毋庸說玲瓏剔透的精明的鳳姐了!
程高的「掉包計」還導致了《紅樓夢》主要人物賈母、鳳姐形象的前後嚴重割裂。
賈母的主體形象是通情達理、慈愛悲憫、庇護兒孫、惜老憐貧。庇護兒孫尤以孫子寶玉、外孫女黛玉為最。而在「掉包計」中,賈母竟全然不顧對嫡親外孫女因遺棄侮辱而必然遭來的致命傷害,使賈母成為一個冷酷殘忍之人。
在寶玉的「木石姻緣」與「金玉姻緣」之中,鳳姐一向取前者,這是第二十五回的「下茶」等情節以及其他場合對黛玉的惠顧所證明的(主張「金玉姻緣」的是王夫人與元春3)。
我們說程高本的結局尚能為人們接受,那主要是說保留了「木石姻緣」間基本悲劇的框架,比其他續本的釵黛同侍一夫,共享榮華富貴高明多了。
至於原作者構思中的黛玉與寶玉生離死別的具體狀貌,是紅學探佚的熱點,大約有以下一些觀點:
——太虛幻境中「釵黛合一」圖詩是「玉帶林中掛」。——寶玉牢獄之災,黛玉自縊身亡。
——與寶釵合詠的《紅樓夢曲·枉凝眉》中「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寶玉落難,黛玉生病淚盡而死。
——第七十四回與湘雲聯詩有「寒塘度鶴影(湘),冷月葬花魂(黛)」。——黛玉投水而死。另外也有從《葬花詩》、《秋窗風雨夕》中演繹出一些悲劇性質的死法。
這些都沒有足以說服不同意見者的證據與理由。
根據小說幾乎完全等距離敘寫寶玉與黛玉、寶玉與寶釵的婚戀狀貌,似不可能存有「寶玉與寶釵有婚姻事實」、而「寶玉黛玉沒有婚姻事實」這種情況。即寶玉與黛玉之間,似不是程高設計的並未婚姻而先成永隔;他們之間其實是存有結婚這一事實,結婚以後賈府變故,黛玉是病憂的折磨而死。(請參下文)
黛玉的死,是社會、家庭、生活、命運容不得這樣一個詩情才女的生存,是容不得不同於封建淑女規範的婚姻,是淚盡血竭的死。
●懸崖撒手歸空山
黛玉死後,寶玉自是十分悲痛。寶玉的結局應當是當和尚。明義《綠煙瑣窗集》中《題紅樓夢》第十九首詩云: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
這裡指寶玉對「金姻(與寶釵)」和「玉緣(黛玉)」的態度,視「聚」如「春夢」,視「散」如「雲煙」,都是「四大皆空」的僧道觀念。「石歸山下」,指回到大荒山。
而庚辰本第十九回、第二十回這樣兩條批語:
……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
……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這是說寶玉由「情」而至「不情」,即「忍情」、「絕情」。「情」是同對黛玉、寶釵,乃至所有紅樓兒女,而「不情」之產生,則純由黛玉之死引起。因此,脂批所言「棄活寶釵而為僧」,似乎是針對寶釵,其實若黛玉活著,則決不如此。因此,「為僧」之根源,乃在「黛死」。
而第三十一回中有這麼一段:
襲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
可見,黛玉既死,寶玉必遁空門,這就是「木石真情」的悲劇結局!黛玉之有寶玉為知己,亦不枉天上一劫、人世一遭矣!
詩云:
前生徜徉靈河邊,一片真情化甘泉。
珠淚難償三生債,命舛仍阻九重天!
註釋:
*引自第5回太虛幻境宮門楹聯上聯。
**本書所引《紅樓夢》原文,一般取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即程乙本底本校本,有時擇善而取脂本,凡取脂本則在引文後註明,如此處引文後表明「甲戌本」。
1詳可參《紅樓夢大辭典》第974頁「《木石緣》」詞條,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印本。
2詳可參徐乃為《釵黛結局其悲孰甚》,載《明清小說研究》2003年第4期。
3小說中黛玉先進賈府,寶釵遲進賈府,然第18回元春評說三春及釵黛詠大觀園詩,以「薛林」為序;第23回賜命寶玉進園讀書,讓「薛林」同進,亦薛在前;第29回,端午賜禮,獨寶釵與寶玉相同,是四份;而黛玉則與三春相同,均二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