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寶玉形象
一、賈寶玉的「不肖」與「無能」
《 紅樓夢》 塑造了一個被貴族家庭、封建階級視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富貴子弟賈寶玉。
肖與不肖,能與無能,當然是相比較而言的。在賈府家長看來,賈政與王夫人所生二子賈珠、寶玉,賈珠為孝、為能;寶玉則為不肖、無能。為什麼呢?賈珠「十四歲進學,後來娶了妻、生了子」- 進學意味著讀書上進,有可能做官,使賈府光宗耀祖;生子便能為賈府續香火,使世代替纓之族不斷繁衍,這當然是標準的孝子了。而寶玉恰恰相反,好色,在女子堆裡廝混,又不思科考,專門搜些雜學旁說的閒書來看,只有「歪才」。
可惜賢能的賈珠才二十歲就一病死了,於是賈府只有把振興祖業的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 紅樓夢》 第五回寫警幻仙子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寧榮二公之靈殷殷囑托她: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巧,用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他跳出述人圈子,入於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
有道是希望寄托得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寶玉經過警幻一番開導,不肖無能依然。最大罪名是好色,週歲時賈政讓兒子「抓周」以試其將來志向,寶玉「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賈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以週歲孩子偶而抓弄的東西作為將來前途的依據,自然近同兒戲,不可相信。但妙的是寶玉長大後果然好色,專門在女孩子堆裡廝混,吃人家嘴上的胭脂,與』丫環們偷情… … 除此而外,還好男色,在外玩戲子優伶。如果僅僅到此為止,按賈府的標準,恐怕仍不能斷定他的不肖與無能。賈太君、王夫人明知他的毛病,仍視之為命根子。在他們看來,貴族公子哥兒即使多討幾房妾,多玩弄幾個丫頭使女,也無傷大雅。用賈母的話來說,這種風流勾當「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話是針對賈璉偷鮑二老婆的事說的,但卻表達了她對子孫們偷情玩女人的看法。對寶玉,又何嘗會例外呢?
事實上,寶玉也有被家庭欣賞、驕傲的一面。賈政在官場應付,常把寶玉帶了去,吟詩作對題詞,他在一旁撚鬚微笑點頭不語,暗中還是讚賞兒子的才華的。第二十三回裡說:賈政一舉月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又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粗糙;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鬍鬚將已蒼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分。
同賈珠比比不上,同賈環比則有餘。因而在政老爺心目中,寶玉雖不肖卻也不至於是壞人,雖無能卻也捨不得委屈了他。
封建家庭對寶玉的最大不滿,是他不肯好好讀八股應科試。寶玉對科舉的議論,對現買的看法,使人聯想到明朝的李卓吾。李卓吾最恨「讀書食祿之家」,怕受『管束」;寶玉稱讀八股的人是「祿囊」,也反對束縛愛自由。李贄在《藏書二十二· 智謀名臣論》 中說:「夫惟國家敗亡,然後正直節義之士收其聲名,以貴於後世,則何益矣!」同寶玉斥責「文死諫,武死戰」,簡直如出一轍。不讀書,不當官,這就使世代顯赫的賈家後繼無人,失去了希望。有罪於祖宗,對家族的前途不負責,這才是大事!基於此,才說寶玉「於國於家無望」。
從賈寶玉的角度分析,說他巴不得這個家族崩潰,不符合作品的實際描寫;說他要承擔起理業興家的重任來,也不符合實際。他也希望家庭興旺,他自己當然也受益;但他又不願負任何責任。寶玉欣賞的是逸士高人、詩酒風月那一套。所以,按封建家庭的標準,他「不肖」。
第三十三回,寶玉終於因「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這是封建家庭對孝子賢孫的要求與寶玉的不肖、無能的矛盾發展到頂點時的一場總爆發。挨打的原因當然由來已久,但總的還是出於賈寶玉讓賈政失望。賈政打兒子,是真打而不是假打:
「… 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 …
這頓暴打的根本原因,是「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廢學業,逼淫母婢。」簡言之,好色,不讀書。好女色之外還好男色,甚至贈私物被發現壞了賈家聲名;不讀書之外還淫母親婢女,真不肖之極!賈政打了兒子也傷心,「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下來」,他是恨鐵不成鋼。
賈寶玉的不肖、無能,是從封建家族要求的角度評價的,當然不正確。但如從他的不肖無能中,得出其他的結論,也有點荒唐。比如,從寶玉對女孩子們的親熱中,得出他有「男女平等」思想的結論;從寶玉愛同蔣玉菡、柳湘蓮交往中,得出他有『民主思想」的結論;從寶玉不讀書、不做官的態度中,得出他有「叛逆精神」的結論等等,都是一種超越時代、階級的一廂情願的推論。
賈寶玉就是賈寶玉。他沒有背叛朝廷、皇上,也談不上反對科舉制度,追求民主平等。他是一個公子哥兒,特殊的社會家庭環境使他過上了悠閒放達任性的「富貴閒人」的生活。他遠離官場,不希望對社會負什麼責任;他寄情女子,也不希望對家庭負什麼責任。在這個人物身上,寄寓了一個現實主義的作家在政治失意、救國無門時的一種消極願望。由色而走向空,由生活的刺激而走向歸隱淡泊。讀者自然可以從中領悟到三昧。
二、賈寶玉的忠君孝父觀念
似乎已經聽慣了賈寶玉是貴族階級的「叛逆者」一類的評論。但根據《紅樓夢》 的作品實際考較一下,覺得這個評論無端地拔高了賈寶玉。寶玉並不是封建時代的貳臣逆子。先說賈寶玉的忠君。
《 紅樓夢》 第七十八回,賈政及眾幕友讀到一件「風流雋逸,忠義感慨」的事情,即「姽嫿將軍」林四娘剿滅黃巾、赤眉起義,令賈寶玉做一首輓詩。賈寶玉因此故事與美女、詩酒有關,得得意意做了一篇長歌行。這篇《妮煙詞》 ,就是站在正統皇權的立場上歌頌忠義的。在平日的嬉笑遊樂中,也可以看出寶玉「頌聖」的態度。第十七回寶玉在大觀園題對額: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所,必須頌聖方可.… … 莫若『有鳳來儀』四字。」
庚辰本第六十三回,更有一段寶玉關於華夏夷狄的說詞:「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原遠來降。找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聽了說:「既這樣看,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盡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說:「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
由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寶玉不管有多少怪癖,但他在君臣大義上仍是儒家本色,忠君、頌聖是時時不忘的。
賈寶玉反對封建臣子為臣的最高標準,所謂「文死諫,武死戰」。這並非對君不忠,而是從另一角度考慮皇上的處境和名聲。賈寶玉說:
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汗馬之功,猛拼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
也就是說,寶玉認為諫死、戰死還算不得真忠,真正的忠臣還得考慮死後會不會影響皇上的形象。你看,這是個「叛逆者」麼?
再說賈寶玉的孝父。
有人認為,賈政打兒子,是寶玉和他父親「作鬥爭」,這是天大的笑話。在中國的封建社會,父親打兒子罵兒子,是教育「嚴」的表現,天公地道的,不但是權利,而且是義務。賈政打兒子,賈母心疼異常,但嘴上說的是「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看來,打兒子是無可非議的,只不過是重了一點,毒了一點。王夫人抱住板子勸賈政,也不敢說不該打:
「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著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太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
兒子該打,但賈政你應該體諒愛孫心切的老母親!這就是封建的孝道。
當兒子的挨了打,不但不能反抗,還不能有怨言,這才叫孝。賈寶玉就沒有反抗,也沒有怨言,所以他符合孝父的標準的。在賈寶玉心目中,父親享有絕對的尊嚴。有一次要出去看薛寶釵,必須經過他父親的門口,寶玉有點心虛,跟小廝說,咱們繞道走吧。小廝提醒他,今天老爺不在家,你可以放心走。寶玉說,不在家也不行,過那裡仍然要下馬,還是繞道走吧。在寶玉看來,父親在、不在都應當按《禮記》 的規範辦,兒子過父親堂前必須下馬。寶玉出家當和尚去,第一件事就是拜別父親。賈政的船路過毗陵驛,他趕過來拜了幾拜,以盡為子之道。封建社會和家庭對寶玉不能光宗耀祖不滿意,這是一回事;寶玉並沒有背離忠君孝父的大軌道,這是另一回事。兩者不宜混為一談。
賈寶玉有時也痛恨自己的貴族公子哥兒的身份,因為這個身份妨礙了他逸士高人理想的實現和影響了他的詩酒風月生活。比如初識秦鍾時,寶玉說:
「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套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
然而,如果一旦貴族公子的身份無礙於詩酒風月時,他的公子哥兒的本性就流露出來了。生在「深宅大院」裡的優越感,以「八抬大轎」、「姨太太」引誘丫環的諸多言語,無不表現了他的這種自尊自貴的心理。第三十回裡寫寶玉有一天回來情緒不佳,恰恰門又叫不開。這時襲人來開門,他只當是小丫頭,一腳踢過去,一邊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了!」可見,主人還是主人,奴才還是奴才,上下尊卑在賈寶玉的思想深處,是清清楚楚的。
有人怕否定賈寶玉是「叛逆者」就貶低了曹雪芹塑造的這個典型人物,貶低了《紅樓夢》 的思想意義和社會價值,這實在是一種祀憂。賈寶玉的典型意義要按照作品實際提供給我們的形象來分析,而不能隨意地拔高、貼上我們需要的標籤。寶玉不是叛逆者,但他確確實實是封建家庭由盛到衰的旁觀者,是「干紅同哭,萬艷同悲」的悲涼世界、女子慘劇的目擊者。而且這悲涼之霧遍華林,是寶玉先覺察到的;這悲涼之氣冷灘爬,獨寶玉先嗅知了的。賈寶玉的典型意義在此而非彼,在「看見了」而非「背叛了」,這是應當弄清楚的。
三、「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目擊者
《 紅樓夢》 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大悲劇。「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魯迅語)看見這部悲劇的第一人就是賈寶玉,在他看來,一切有價值的人都毀滅了,生活在這樣的世界已經毫無價值,因而毅然決然走上「卻塵緣」的道路。
曹雪芹筆下所展現的不僅僅是寶黛愛情悲劇,儘管他們的愛情有體態、交往、旨趣作為基礎,遠遠超過了崔張、柳杜等男女「郎才女貌」的愛情水平,但畢竟僅僅是一對男女在舊婚姻制度下的犧牲。曹雪芹所描繪的,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林黛玉的悲慘自不待言,而薛寶釵那活守寡的命運又好到哪裡去呢?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諧音為「原應歎息」: 元春算佳人紅粉最美滿的結局了,然而仍然進了「薄命司」 ,那宮廷在元春看來,是牢獄般的「見不得人的去處」,怪不得回家省親時裡裡外外一片哭聲。迎春的命運是被惡狼追捕的美女,受盡欺凌而赴黃粱。探春枉有才志,「生於末世運偏消」。惜春看破了紅塵,遁入空門去伴青燈古佛。李紈青年守寡,靠回憶「鏡裡恩情」過日子。史湘雲步其後塵,攤到了同樣的境遇。妙玉被宗教清規戒律剝奪了做人的情趣。晴雯、金釧、鴛鴦都含悲而死。更為可怕的是,像平兒、香菱一類女子,身為悲劇人物而未感受到她們身上的悲劇的重量,因而更為可悲。
寶玉是一位泛愛者,他愛林黛玉,也愛薛寶釵、史湘雲,還周旋於襲人、晴雯、麝月、平兒、紫鵑、金釧、鴛鴦、紅玉等等之間。寶玉又要把一切所愛的人的不幸和苦惱全擔在自己的肩上,因此,他的不幸成了全體不幸者的總和。所以,寶玉是個大不幸者、大苦惱者。魯迅先生說:「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市上,不幸人多。」「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悲劇是千紅萬艷的共同悲劇,但看見這個悲劇,知道悲劇的重量的只有寶玉,這才是寶玉這個典型形象的最大意義。
賈寶玉在大觀園裡,發現了青年女性的美。在歷朝歷代的貴族男性眼裡,女子要麼是生兒育女的工具,要麼是花花綠綠的玩物。而賈寶玉,發現了女子身上的春天,欣賞的是女性的美。《牡丹亭》 裡的杜麗娘「在婢女春香的慫恿下,她偷偷地離開自己的繡房,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樣美麗。」(徐朔元先生語)從杜麗娘身上,我們看到了女性的覺醒。在大觀園,首先意識到女性美,啟蒙女性覺醒的,則是賈寶玉。寶玉宣佈過他的女性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從一個男性的角度,對女性的美唱著熱烈的讚歌,對女性的悲唱著沉痛的哀歌,為一切男性包括自己自慚形穢,這無論在文學史還是在思想史上都的確是很了不起的。
從寶玉擇妻的角度來看,更可以看出寶玉審美高人一籌的地方。在寶玉身邊,一位是「世外仙姝」林黛玉,一位是「山中高士」薛寶釵。過去對林、薛二人,有「雙峰分峙」說,「擁林貶薛」說,「擁薛貶林」說,答筆者另文獨論。早就作品提供給我們的各觀形象血論,林、薛都是美的。寶玉對兩人都接近,都親熱,但他除了要求體態的美麗之外,還要求親密的交往,更要求融洽的旨趣。恩格斯指出,在整個古代,婚姻的締結都是由父母包辦,當事人則安心順從。古代所僅有的那一點夫婦之愛,並不是主觀的愛好,而是客觀的義務,不是婚姻的基礎,而是婚姻的附加物。(《家庭、· 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從這方面來講,賈寶玉是反其道而行之,走在了時代的前面。在寶玉眼中,林、薛二.人體態的美麗都是無可挑剔的,親密的交往似乎也差不多,唯有旨趣的融合,林黛玉更可人意。林黛玉詩云:「數去最憐君傲世,算來惟有我知音。」她是寶玉真正的知音。因此,當黛玉早天,寶玉娶釵之後,雖然面對的是美麗賢淑溫柔的妻子,表面上「舉案齊眉」,廝抬廝敬,內心深處「到底意難平。」寶玉的選擇,無疑是一種高境界、高層次的選擇。用舒蕪先生的話來說,在芙蓉與惡草二者之間選擇芙蓉,不算什麼稀奇;在芙蓉與牡丹之間選擇芙蓉,這才是「涉江采芙蓉」的風流格調。誠哉斯言!
林黛玉寄人籬下的淒苦心境及後來的悲慘結局,對賈寶玉自然有極深的刺激。在此之前,金釧兒的跳井,晴雯的含悲而死,鴛鴦的憤怒自盡,尤三姐的慘烈刎劍… … 無數女子的悲劇無不引起寶玉強烈的內心震撼。他同情受鳳姐之威、賈璉之俗的平兒,憐惜受薛蟠蹂躪、被金桂欺壓的香菱;以憂慮的眼光看著姊妹們不幸的命運;以無盡的柔情關心著丫頭、戲子們的悲歡。魯迅說他對女孩子們是「暱而敬之,恐拂其意」, 「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真是準確之極。他不是晏小山、納蘭容若式的「多情」,更不是西門慶式的「泛愛」。他是暱中有敬,關心女孩子們的哀樂悲歡,注意女孩子們的榮辱得失,承擔著所有青年女子悲劇的總重量一一這就是賈寶玉的悲劇。
寶玉經常在黛玉面前說:「你死了,我當和尚」。一般讀者理解為這是寶玉的愛情誓言,實則謬矣!黛玉是寶玉心目中美的象徵,理想境界的象徵。美好的東西從世界上破滅了,消失了,縱然活著還有什麼意趣?試想,大觀園裡面沒有了歡聲笑語的眾姊妹,沒有了姿態各異的眾丫環,沒有了蘇州來的十多位唱戲的小女孩… … 剩下賈母,兩個兒媳,兩個守寡的孫媳婦,一群僕人和老嬤嬤… … ,大觀園還有什麼生命力,「家道復初,蘭桂齊芳」又怎麼樣呢?賈寶玉熱情,因為他有愛;悲苦,因為他首先體味到周圍的黑暗;矛盾,因為他在黑暗中見到了美和光明,追求之而不可得;幻滅,因為他終於見到了美的消亡和微弱的光明的消失。這是時代的必然,寶玉無法超越。
在濃重黑暗的環境下,當時不外有兩條出路;一條是少年維特式的,對自己的腦袋開一槍,走一死了之的道路;另一條是逃避現實,像寶玉那樣出家當和尚去。對賈寶玉來說,美好的事物一個個破滅了,特別是代表最高審美價值的林黛玉悲慘地毀滅了,這個人世對他也就毫無價值了。所以說,賈寶玉是這場大悲劇的總的主人公。
四、風月繁華場中的老莊思想
賈寶玉生活在風月繁華場、溫柔富貴鄉,卻不時流露出一些虛無縹緲的念頭來。一面是替姐姐妹妹操心,不能忘情於男女廝磨;另一面是悟禪悟機,讀《莊子》 ,學禪宗。表現出一種頗為複雜的現象。
《 紅樓夢》 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到黛玉房裡梳洗、吃胭脂,引起襲人不滿,兩人口角賭氣。寶玉感到冷清,獨自看《南華經》 ,其中外篇《 月去筐》 一文云:
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芋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人始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珠之月,而天下始人含具明吳;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賈寶玉讀這段文字時,意趣洋洋,還提筆續文,可見同莊子的意氣是極為相投的。這篇文字,說透了是三個觀點:其一,認為人的行為都是外界因素所決定和引發的,否定內因的決定性作用。賈寶玉有種種幻想和人生思考,但由於受社會、家庭的桎梏,擺脫不了環境的羈絆,反映了對周圍環境無可奈何的心態。其二,認為各種不同的人之間並無本質的差異,盲明、美醜、愚智都是一樣的。過分強調了事物的統一性、一致性,否認了事物的特殊性、規定性。它反映賈寶玉追求一種朦朧的平等,對現實生活中人的等級差別有所不滿。其三,主張消滅權力之爭,消毀一切限制人類活動的因素,使人得到絕對自由。這種毫無拘束的無政府的烏托邦當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卻反映了賈寶玉的和睦世界的幻想。
賈寶玉讀《 胠篋》 ,產生了虛無主義思想,並為之寫了一篇續文,流露出將一切棄絕不顧方可免於愛戀之心的思想情緒。庚辰本脂評在此處批道:「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能『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脾,豈能棄而為僧哉。」可見,照曹雪芹的構思,寶玉這次續《莊子》 ,一直貫穿到他出家的情節,是一種鋪墊、暗示。
這段文字,在《 紅樓夢》 中至關緊要,因為它寫的是寶玉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反映的卻是曹雪芹的憤世嫉俗的情緒。應當說,毀棄人類文明,回到古代原始社會,進一步要消滅一切藝術、工具乃至藝術家的感覺器官以及製造工具的手,從根本上取消人類文明發展的可能等等,並非曹雪芹真正的政治理想。它只是在曹雪芹的儒家政治理想無法實現時,一種憤世嫉俗的牢騷,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反抗。
賈寶玉一方面用莊周的哲學觀思考著人生,另一方面又實實在在地生活於溫柔富貴鄉,哲理思考與現實生活矛盾的痛苦糾纏著他。《紅樓夢》 第二十二回,寫賈寶玉因捲入湘雲、黛玉的糾紛,兩頭不討好,又一次陷人苦惱。於是,他填寫了一偈(佛家詩歌),表示出割斷一切情絲,達到徹悟境界的願望,其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所謂證,既是印證,又可引申為佛家的領悟。寶玉說,你在尋求印證,我也在尋求印證,我們的精神和意念都在尋求這種印證。看來只有萬境歸空、無須再尋求這種印證之時,這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賈寶玉說的「證」,究其實,是同湘雲、黛玉的感情聯繫,也就是有情人之間的彼此理解,仍未離開一個「情」字。所以,黛玉在後面加了兩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要連立足之境都沒有,才是真正的乾淨呢!從空無的觀點看,黛玉比寶玉更徹悟了一一當然,歸根結蒂是曹雪芹的徹悟。這一筆,再次為賈寶玉最終遁入佛門作了鋪墊和預示。賈寶玉在愛情遇到不如意時就想超塵脫俗,但真正要擺脫煩惱、超塵脫俗並不那麼容易。他在偈後寫了一首《寄生草》 就很說明問題;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字面上看起來,似乎是賈寶玉要斷七情,絕六欲,從此不當「情種」了。但明眼人脂硯齋卻在該回評日:「寶玉悟禪亦由情。」悟禪,依然脫不了兒女情長的案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黛玉一眼就看穿他並未真悟,幾句話就道破了機關。其實,寶玉悟禪,不過是在他得不到黛玉、湘雲等理解時,引起的一點人生思考而已,離真悟相距十萬八千里。然而,寶玉以談禪、悟禪的形式來言情、表情,恐怕是情愛史上聞所未聞的了。
我們由此推想,也許曹雪芹也受了老莊、禪宗的虛無思想的影響,但恐怕談不上參透、悟機,僅僅是對生活的另一種角度的思考而已。曹雪芹祖上失寵於皇上,家境敗落,功名無望,治國平天下已不可及,很容易產生寶玉被姊妹們冷落時的那種心境。這種心境、處境,極易同老莊、禪宗的超塵脫俗的思想相通。通過《紅樓夢》 的這些描寫,可以看出曹雪芹受老莊、禪宗的思想影響。但這並不等於曹雪芹完全忘情於皇上,忘記了祖、父輩轟轟烈烈的場面。這個影響的「度」不宜估計過分。
五、賈寶玉是中國文學史上「多餘的人」的典型
分析賈寶玉這個人物,不由聯想到普希金筆下的葉甫蓋尼· 奧涅金。這個人物比賈寶玉晚出現半個多世紀,是俄國文學史上「多餘的人」的典型,但在許多方面,卻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或者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賈寶玉這塊「頑石」,乃女媧補天時被媧皇遺棄,是被冷落的、多餘的「寶玉」。作者開篇第一回就明白無誤的告訴讀者:你縱是「寶」縱是「玉」,一旦離開了「補天」的行列,背離了社會大環境為你安排好的出路,你必然一事無成,成為多餘的人。所以,賈寶玉一出世,命運就已經注定他是閒人,是多餘的。
奧涅金是俄國文學中第一個「多餘的人」的典型,他同賈寶玉有不少共同點:他們都受過那個時代的文明的熏陶,有熱情,有夢想,不滿貴族社會。賈寶玉不肯應科考,奧涅金拒絕出任公職。賈寶玉遇到了追求高潔愛情、愛讀《西廂記》 一類「淫詞艷曲」的林黛玉;奧涅金則遇到了不喜平庸生活,酷愛自然美,常讀理查生、盧梭作品的達吉雅娜。他們都是長期生活於愚昧落後,墨守成規的貴族環境的公子哥兒,對環境與社會諸多不滿,但又無力與這個社會決裂。熱情逐漸消失,夢想已經破滅,追求絕不可得,於是沉溺於醇酒美女,追求詩酒風月,終於成為被社會也被貴族階級拋棄的多餘者。
這兩個人物形象,都說明了一個道理:貴族階級的某些知識分子在一定條件下產生了朦朧的民主思想的萌芽,也有了一定的批判現存社會秩序的願望。但是,由於他們缺乏先進的理論武器,所以,往往顯得那麼軟弱無力。比如賈寶玉,他只能用「重女輕男」去批判「重男輕女」。他們的批判舊秩序的水平,僅僅是「以誇張的庸俗氣來代替平凡的庸俗氣」;他們對環境的不滿與反抗,僅僅是意念上的,也就是說,「他的生活環境是他應該鄙視的,但是他又始終被困在這個他所能活動的唯一的生活環境裡」(恩格斯《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所以,他們必然是遠離人民的,一事無成的,必然成為失敗的悲劇人物。
從中、俄文學史這兩個多餘的人典型身.上,我們似乎可以發現一條規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和資本主義文明或多或少地侵人封建貴族陣營以後,必然會在貴族階級的青年中產生這麼一些先覺者,他們頌揚自由、人道、個性解放,思想敏銳而有熱情幻想,追求個人的幸福甚至拒絕與封建貴族合作。然而,在強大的貴族陣營、社會習俗和舊勢力面前,他們只能碰得頭破血流,成為被社會遺棄的人,最後在醇酒、美女中消磨,意氣消沉,靠詩酒風月填補內心的空虛。奧涅金也好,賈寶玉也好,他們有時是偉大的,批判現實的,愛嘲笑的,鄙視現存秩序的天才;有時卻是渺小的,知足的,胸襟狹隘的庸人。這類典型形象最終表現的是受到民主思潮影響的貴族青年知識分子的不滿、敏感、熱情、苦悶、軟弱與毀滅。
賈寶玉是一位「富貴閒人」。富貴的人或忙於爭權奪利,或溺於矛盾算計,不一定能閒;閒散的人往往衣食不周,或處境窘迫,不一定能富。能達到富貴而又有閒,實在是賈寶玉的一種福氣。然而,賈寶玉生活在錦衣玉食的環境,財產的支配權卻並不是他的;賈寶玉日子過得悠閒消停,但經常是「無事忙」,心中卻充滿悲苦,所以他又是不幸的。
按中國的傳統,對知識分子講究「立德、立功、立言」,斯謂之為有成就。換句話說,要麼成為道德做人的楷模,要麼對國家民族做出貢獻,要麼能著書立說傳之久遠。以這個標準衡量賈寶玉,實在是一無是處。應當說,賈寶玉活在世界上,是對這個世界沒有貢獻甚至沒有用的人。當然,賈寶玉的無用不應完全由他個人去負責,而應當由社會負主要的責任。曹雪芹由此而描寫了一系列矛盾鬥爭,描寫了許多人物和事件構成的廣闊的社會生活場景,這才是《紅樓夢》 的意義之所在。
存在主義的先驅克爾凱戈爾認為,人生可以達到的高度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感官的層次,這是低檔次的,其歡樂是浮淺的,轉瞬即逝;第二,道德的乃至創造的層次,比前者多一些魅力,但心靈仍然騷動不安,沒有寄托;第三,信仰的層次,這才是最高尚、最令人充實的。由這三個層次,人生可能享受到四種快感:即感官的快感、道德平衡的快感、創造的愉悅和信仰的沉浸。以上述標準來對照賈寶玉,又如何呢?我看賈寶玉主要還是第一層次的,最多涉及到道德的層次,他談不上創造,更與信仰不沾邊。因此,賈寶玉最多享受了感官的快感與道德平衡的安慰,其它兩種人生的快樂他是沒有欣賞過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寶玉這個人物的精神境界並不高,過分渲染他的「叛逆性格」、「民主思想」就背離了作者提供給我們的形象的客觀基礎。、
當然,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是有血有肉,有聲有色,具有獨特鮮明個性的人物。同曹雪芹描寫的諸多人物一樣,對賈寶玉的性格行為,我們也不能以簡單的善惡律條去繩墨。在賈寶玉身上充分體現了人性的複雜與多稜面。他陷於「溫柔富貴鄉」難以自拔,同時又感到寂寞、空虛;他鄙棄陞官發財、榮宗耀祖的已經為之安排好的道路,厭惡,不滿,卻找不到新的道路與追求;他蔑視憎惡世俗男子,對女子充滿同情和愛憐,卻又對一些女子採取玩弄和泛愛的態度。他的特殊性格的滋生和發展,同大觀園這個特殊環境的禮法相對鬆懈有關。但這種性格的發展的「度」,仍以封建家長能容忍的極端為限。賈寶玉的希望,歸根結蒂仍寄托在封建家長的同情和恩賜上。第十八回,提到元春對賈寶玉的教育方針是:「千萬好生撫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憂。」這位皇妃對賈寶玉確實是眷念之心,刻刻不忘的。賈寶玉就在「嚴」與「不過嚴」之間成長,環境可謂特殊。當然,他不可能成為貴族階級的有用之器;很遺憾,他也不可能成為對社會發展與人類文明的有用之器。他的意義,僅僅是以一個富貴閒人、多餘者的形象給讀者以某種啟示或警醒。